錢海燕
樓下有個花店,一個老太太賣花。店的名字很奇怪,叫“花開花”。
老太太一年四季裹著披肩坐在花叢里織毛線,腿腳不大利索了,但身材嬌小,慈眉善目,年輕時也是個美人。替她進(jìn)貨的年輕男子叫她姑媽,挺拔開朗,說說笑笑的,開了輛很帥的吉普車——大概也是為了隔三差五來看看她,捎點零食及日用的東西。
常見她收到世界各地的明信片,但沒見她有什么別的親人。
不知為什么,這老太太常讓我想起林徽因、杜拉斯什么的,想起灰蒙蒙的照片上年輕時候的愛米麗。
傍晚散步時偶爾踅進(jìn)店里挑幾枝鈴蘭或者百合,閑聊幾句。
她從來不說身世的,偶爾談文論畫。說起《紅樓夢》里寶玉給平兒搽的胭脂里的紫茉莉,其實就是夜來花;說起周天民的花卉畫譜,線條清麗,文字干凈:“木香……春末新葉生蕾,初夏開花,花開高架,滿柵生香,亦稱錦柵兒?!焙喼本褪窃娐铩?/p>
我曾疑心她是位植物學(xué)家,或者學(xué)過園藝。但她的侄子悄悄告訴我,姑母在師大教了四十年英文詩呢。當(dāng)我低頭嗅一捧新雪般的滿天星,老太太問我:“知道它的英文名字嗎?”我搖頭?!啊瓸ABYS BREATHE,嬰兒的呼吸啊——多美?!?/p>
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但精神還好。周末我常常煮湯,一個人喝不完,就分一半端到店里去。暮色漸合的窗口,我看到她正專注地側(cè)著耳朵聆聽著什么,臉上有種奇異的微笑,“聽——”,我聽了一會兒,“什么?”“鳥叫啊——”
房后面曾是個小小的花園,老太太搬來以后稍微整了整,墁上不到兩米長的碎石的小徑,撒了很多花籽,玉簪、薔薇、鳶尾、向日葵,還有一大掛蔦蘿,都不怎么費事的花,一個春夏開得爛漫多姿。園中有棵老榕樹,正是暮鳥歸巢的時候,一群灰喜鵲嘰嘰喳喳,叫得樹葉都高興地發(fā)抖了。
“奇怪,我以前怎么沒有聽到?”幫她纏著毛線,我自言自語。那棵樹的枝椏恰好在我書房的下面?!笆前?,孩子,”她慈愛地拍了拍我的臉頰,“粗心的人會失去很多樂趣——人可不是七十歲才開始變聾的呢”——她的話有種讀者文摘風(fēng)格。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那天晚上,她在搖椅里安靜地睡去了。毛線球滾到了地上,手里是一只還未完工的毛襪——鄰居的孩子都穿過她的襪子,她買了各種顏色毛線,織好送給年輕媽媽們:小孩最怕腳丫著涼,她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我也有一雙這樣的毛襪,還有一個用干玫瑰花瓣填的枕頭——里面摻了白菊花和薰衣草:她知道我畫畫熬夜費眼,偶爾還失眠。
清晨或黃昏,我趴在窗口聽那鳥叫聲,有時會想起她來,但也不特別難過。我猜她一定度過了很有意思的一生,很深地愛過。多年以后我老了,我希望也能像她一樣,心存感激,姿態(tài)從容。
(李 鬼摘自《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