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
我坐上出租車,徑直朝姨妹家趕去。我住在城西普光路,姨妹住在城東月亮橋,順順暢暢也要一個半小時,可是在這座又古老又年輕的城市里行車,順暢的時候不多,稍不小心就處于半死亡狀態(tài)。今天似乎特別能堵,過了新建成的立交橋,車就再也走不動了,前后左右到處都塞著鐵甲殼。司機大概見慣不驚,面不改色地摸出一支煙來抽。我卻做不到,心里有些著急!
究竟什么事,真不好說。那只是一種不祥的預感。我不是迷信的人,但這些天一直心神不寧,就不能不引起重視。妻子問我擔心什么,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我擔心雪兒有麻煩。雪兒是姨妹的乳名,無論在什么場合,我都叫她的乳名,證明我是把她當親妹子看待的。妻子說,從她結婚半年后就讓人提心吊膽,都兩年過去了,能忍的忍了,不能忍的也忍了,我看沒啥大不了的。妻子表面上說得波瀾不驚,其實她比我擔心得更厲害。她和姨妹是雙胞胎姐妹,年齡差距不過就十多分鐘,從小到大,姐妹倆幾乎就沒紅過臉。我說,話是這么說,要是有個萬一,挽救的機會也沒有了。妻子突然抱住我的脖子,哭著說,她的命咋就這么苦呢……妻子的意思我明白,她是在把我和姨妹夫對比,認為我比姨妹夫好,才覺得雪兒的命苦。哭了一陣,妻子說,今晚上我陪兒子去老師那里練琴,你去看一下雪兒吧。于是我們三扒兩下吃過晚飯,妻子洗碗的時候,我就出腳了。
下了樓,我的心跳得非常亂,感覺自己如果晚到一步,姨妹就要出大事,因此一坐上出租車,我就催司機開快一點。沒想到走了不到五分之一的路程,就遭堵了。
干著急是沒用的,反正我又不能下車走路去。這時候,我才想到一個問題:這么冒冒失失地去姨妹家,到底合不合適?姨妹夫會不會認為我又在干涉他的私生活?姨妹夫名叫曾鞏,姨妹嫁給他之前,連最刻薄的岳母,也認為他是一個真摯而儒雅的人,絕不會想到他在婚后半年就開始對姨妹沒完沒了地動粗。他讀大學的時候就練健美,畢業(yè)后又拿父母的錢跟人合伙開了家健身中心,后來,父母死于一場空難,他得到了一筆賠償,又繼承了父母存在銀行的一筆巨款,就把那家健身中心完全接管了。他多數時間泡在健身房里,肌肉練得一疙瘩一疙瘩的,隨便一站,就銅墻鐵壁一般??梢韵胂耄@樣一副身板,對姨妹動起粗來會是什么后果。偶爾一次也便罷了,可事實上他隔三差五就把姨妹揍一頓,最嚴重的一次,是他當著岳母的面,把姨妹掀翻在客廳的地板上,一只腳踩住她長長的頭發(fā),一只腳踢她的腰。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姨妹長得丑不值得他愛嗎?我想,不管是誰,只要見過我姨妹一眼,就不會這樣認為了。姨妹長得非常漂亮!她雖然跟我妻子是雙胞胎姐妹,但兩個人的臉蛋和身材都相去甚遠,我妻子是屬于大眾化的,姨妹卻漂亮得沒法說,有些人的漂亮是可以描寫的,姨妹的卻不能,因為她漂亮得沒有一點夸張的成分,一切都那么自然,花落閑潭似的。姨妹結婚比較晚,我兒子都快滿四歲了,她還沒找到朋友,向她示愛的人倒是絡繹不絕,但姨妹心如止水,她曾經對她姐說:我大概是一個不適合出嫁的人,因為我身上缺少“it”。她姐不懂“it”代表什么意思,姨妹解釋說,就是那點兒沖動吧??墒怯幸惶彀恚齻兘忝脗z從曾鞏的健身中心門前路過,恰逢曾鞏站在門口,見她們朝里張望,就熱情地走過來,很紳士地問兩位小姐是否要進去,她們從沒去過這樣的地方,出于好奇,也有盛情難卻之意,就隨曾鞏進去了。廳很大,熱愛健身的人們暫時還沒來,空著的器械很多,妻子和雪兒就在那里胡亂地動來動去。曾鞏見兩位小姐明顯不懂,就過來耐心指點。一個小時后,她們要離開了,曾鞏說,第一次來,就不收費了,說罷給了兩人一人一張名片。姐妹倆出了門,曾鞏又追出來,盯著漂亮的姨妹說:隔些天我們這里要搞一個活動,小姐你要是愿意光臨,我不勝榮幸。如此,他又順理成章地要到了姨妹的電話。
他們就是這樣結識的。所謂活動,不過是曾鞏的借口,那之后,他根本沒提活動的事,只是一天幾個電話地約雪兒出去。以前遇到這種特別能纏的男人,雪兒很反感,但曾鞏纏得很有水平,有段時間,他每天給雪兒送一籃玫瑰花,并不親自交到雪兒手里,而是讓小區(qū)的門衛(wèi)轉交,其中有兩籃玫瑰非常特別,一籃叫“情定春天”,由19支取名“藍色妖姬”的染色玫瑰、68支紅玫瑰和12支白玫瑰(共99支)組成,花籃中心點綴著5支小蠟燭和6支大蠟燭,配以綠葉和細紗;另一籃叫“會說話的玫瑰”,也就是在每朵玫瑰花瓣上印上“I LOVE YOU”的字樣。這兩籃玫瑰價值都在千元以上。
大概是曾鞏在健身中心給雪兒留下的第一印象太美好了,也可能是雪兒本身就喜歡那種玫瑰花般的浪漫情調,她拒絕幾次以后,就答應跟他約會,后來就結婚了……
車動了一下,但滑行不到三米遠,又猛地停了下來。由于大家都等得不耐煩,恨不得立即沖出重圍,因而再次被堵之后,車距就縮得更短,看上去也堵得更讓人絕望。遠遠近近的街道路口,電燈的光焰吞沒了天光。天早就黑了。
不管怎么說,我又朝姨妹的家靠近了兩三米,越靠近她的家,我就越對自己的冒失感到緊張。曾鞏的那一身疙瘩肉,以及他那偏執(zhí)狂一樣的眼神,都讓我產生一種獨闖虎穴的感覺。雖然他還沒敢對我動手,可有一次我在他家,他突然把一只碗朝姨妹扣去,我眼疾手快把碗擋住了,并且朝他怒吼,他罵我干涉他的私生活,而且捋了捋袖子。這證明他已經有了揍我的想法。
出于謹慎,我摸出手機給妻子打電話,讓她先給姨妹透個風,就說我到X大學找資料去了(X大學就在月亮橋附近的金河南岸),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把自己的行為解釋為順便造訪。我用不著擔心姨妹接電話時曾鞏在不在身邊,他現在錢早就賺夠了,婚后七個月就對開辦健身中心失去了興趣,在月亮橋天音花園買了幢近三百平米的別墅,在家里騰出一間專房,擺上健身器具,只滿足他自己的需要了。由此,他很少出門,只要不到他那間單獨的健身房里,雪兒基本上都陪伴在他的身邊。即使外出旅游,他們也總是兩個人一起;讓我和妻子既吃驚又佩服的是,曾鞏對雪兒那樣狠,雪兒卻敢于跟他多次去北京、上海等地旅游。
妻子接我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了兒子拉手風琴的聲音。他拉得真好哇,雖然那首《多瑙河之波》說不上復雜,但他那么小的年紀,就知道陳述和傾訴的區(qū)別了。我和妻子常常為兒子的進步感到驕傲,但只讓這種情緒在心里悄悄抬頭,從來都不說出口。因為我們想到了雪兒。雪兒今年已經三十歲,她結婚也是兩年多,但她還沒有孩子。她是很想要個孩子的,可她曾經懷上的孩子在她子宮里住了不到四個月,就被曾鞏一拳頭打掉了。雪兒是一棵臨風的玉樹,把自己青澀的果子藏在綠葉深處,結果還是被曾鞏打掉了。被打掉之后,雪兒再沒能懷上孕。
那應該是姨妹第一次挨打。曾鞏為了什么事情打她,岳父岳母問過她,我和妻子也問過她,姨妹都不說。我們想是因為她太悲傷的緣故。男人打自己的老婆,對我來說是難以理解的。我覺得愛女人是男人的責任。何況是姨妹這樣又漂亮又賢淑的女人。她流產不久,我就勸她離婚。我的觀點是,女人在不該挨打的時候被丈夫打了,那就僅僅是挨打的序幕,因為打老婆是可以改變血液的,跟吸毒一樣可以上癮。我勸姨妹離婚,卻被岳父岳母臭罵了一頓,因為岳父年輕時候也打岳母,岳母心甘情愿地忍了,幾十年都忍過來了,終于忍到岳父不再打她了;如此說來,哪有那么嚴重?姨妹從小就不喜歡她母親關于忍受的哲學,但在離婚的事情上,她也不贊同我的觀點,只是后來,她又挨了數十次打,而且生命受到了威脅,才想到應該跟曾鞏離婚??刹恢怯捎谠栏冈滥傅膽嵟€是曾鞏不同意,或者姨妹本人打了退堂鼓,反正婚沒離成。姨妹不敢住在東城那幢別墅里,也不愿意回父母家,就躲到了我的家里。遺憾的是,她只在我家呆了半天,就又無聲無息地回到了曾鞏的身邊。對此,我和妻子有兩種解釋,一是雪兒怕連累我們,二是她怕曾鞏。但后來岳母知道這件事情后,給出了另外的解釋,岳母認為,女人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當她們剛剛熟悉一片土地,熟悉一座城市,熟悉一個家庭,就要出嫁了,就要離開自己熟悉的一切,因此女人從血液里就是沒有故鄉(xiāng)的,她們就像苗圃里的樹,被人養(yǎng)育只是為了移栽,她們的根子只能扎在被移栽了的地方,也就是丈夫的家里。
我寧愿相信岳母的這段妙論里隱藏著許多荒謬,但反映在雪兒身上的實際情況卻給了我沉重的打擊。在那以后,她似乎很快就認了命,充當起了曾鞏的健身器。即使那次曾鞏當著岳母的面把她踩在地上踢她的腰,她被岳母扶起來后也沒哭,沒叫,更沒有離開那個魔窟的意思,岳母肝腸寸斷地痛哭著,主動要女兒到她家去過些日子,雪兒只是不動聲色,末了,她冷冰冰地對母親說了一句:媽,你回去吧。岳母一看女兒不耐煩的神情,只好流著淚出了門。據妻子說,岳母出來后,去找了婦聯(lián)。婦聯(lián)的工作人員倒是熱心地為她支招,其中一條就是去法院起訴曾鞏。岳母跟我妻子商量,妻子說,不管怎樣,必須讓雪兒出面才行。岳母說,那你去問問她。岳母知道自己與女兒之間已經隔著一道歲月的墻。她不敢也無力去面對真實的女兒。妻子就去問雪兒,雪兒說,姐,你就不要湊熱鬧了,我知道該怎么做。妻子還能說什么呢……
路終于暢通了。道路打開之后,你才發(fā)現天地本來是很寬闊的,有這么寬廣的天地,人們?yōu)槭裁雌獢D到一堆兒去,堵得那么死呢?真是不可思議啊。車子對直走了兩三百米,我看到了路上有隱約的血跡??磥硎浅隽塑嚨?。這讓我的心理更加陰暗,不祥的預感也更加濃重。
總有一天——或許就在今晚,姨妹要被曾鞏打死。即使不被打死,姨妹也可能尋短見。關于后一種可能,我可不是憑空臆斷!記得在三個月以前,我的一個發(fā)達了的舊友想請幾家人去四十公里外的都江堰游玩一天,我想雪兒反正沒事,不如把她也帶上,再說我和妻子沒車,雪兒可以開車把我們送去。當雪兒來我家匯合的時候,我們才發(fā)現曾鞏竟然跟在后面。這樣也好。我那朋友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他雖然發(fā)達了,卻把妻子愛得好好的,這份愛里,既有丈夫的成分,也有兄長和父親的成分。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我希望曾鞏此去能從他身上學到些什么。
由于兒子必須完成當天的練琴任務,我們走得晚了一些,到都江堰時已是十一點過,我那朋友和他請的另外一些朋友都到齊了,在寶瓶口岸邊的露天茶園里等我們。朋友的朋友我都不認識,看上去,不論男女,個個都體面優(yōu)雅。客觀地說,在所有夫妻之中,我和妻子是最寒酸也最平凡的一對,姨妹和姨妹夫卻最引人注目!暮春時節(jié),豆綠色的水和天地間夢幻般的色彩本來就襯托美女,姨妹穿了件粉紅的上衣,在和煦的陽光下如一朵凄艷的高嶺之花,江風吹來,撩亂她長長的、黑亮得逼眼的頭發(fā),頭發(fā)都快把她秀美的臉龐遮完了,可她根本就懶得去動一動它!坐在她身旁的曾鞏,盡管穿著襯衣,可最遲鈍的眼睛也能夠看到他飽滿的胸肌,他的手臂堅強有力,肩膀很寬,腰卻細如一握??吹皆柕暮蒙戆?,連其中一個最矜持的女士也發(fā)出贊嘆,而且不避諱把欣羨曖昧的微笑送給他。對此,曾鞏表示得開合有度,彬彬有禮。這東西,他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最讓我不可理解的是,他此時的彬彬有禮根本不是裝出來的,而是他骨子里的東西,是他幾代家傳的品質!老實說,那一刻,連我都喜歡上他了,我心里想:他和雪兒,本應該是多么般配多么幸福的一對啊。
可是沒過多久他就露出本相來了。我那朋友去街沿的酒樓問,訂的午飯還要等多長時間,回來后說,還要等半個小時,正要落座,一股更大的風突然吹來,帶著料峭的寒意,致使我們都縮著脖子。朋友沒有坐下,又離開了,不一會兒從車里拿來一塊淡綠色的披肩,非常細心地為她的妻子披上。他妻子正剝一粒開心果,把仁掏出來后送到他嘴邊,他接住吃了。兩個人是那么大方、默契而自然。我在那時候就側眼看著曾鞏。我希望他看到那一幕。他看到了。我看到他看到了。他站起來,啪地一耳光扇在雪兒的臉上,然后以關切的語氣問道,你冷嗎?要是你冷,我馬上去給你買塊披肩。
那一耳光實在是太響亮了,在座的無不驚呆,可姨妹竟然還在朝曾鞏笑呢!那是什么樣的笑啊,不要說我和妻子,不要說人,就連從寶瓶口流過的岷江水也感覺到了姨妹的痛苦。這么一個美麗雅致的女子,她受的侮辱太大了!
盡管雪兒說自己不冷,盡管妻子和在座的所有女士都表示,如果雪兒冷的話,她們可以把自己多余的衣服讓出來,可曾鞏偏要親自去給她買一塊披肩。這個魔鬼,他作秀的時候簡直不考慮自己的人格。他向街那邊走去了。我發(fā)現他的腿有些跛。他的腿本來是不跛的,早上來我家的時候我也沒發(fā)現他跛,現在卻跛起來了。他是故意這樣的。我說過,他作起秀來就把自己的人格當廢紙一樣扔掉了。他走了不過七八米遠,雪兒跟了上去。雪兒起身離座的時候,淚珠砰然砸在茶桌上。
兩人一去就再也沒回來,二十分鐘后妻子給雪兒打電話,雪兒說他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車停在幾十米遠的停車場,我們都沒注意到他們開車離去。
想想,曾鞏讓雪兒這樣在陌生人面前丟盡尊嚴,她自尋短見就不是不可能的……
出租車猛然停了下來,我才知道已經到了天音花園的門口。進去嗎?司機問我。我說不了。出租車離去后,身后的馬路就變得幽暗而死沉。天音花園雖說高檔,但地理位置較偏,周邊還沒發(fā)展起來,北面千余米處是金河,其余三面為農田所環(huán)繞,如果花園里的人不出去,這里的來往車輛就極其稀少。姨妹居住在A區(qū)一幢,我站在花園門口,可以清楚地望到它的正面:黑洞洞的,像沒開燈。此時此刻在我的眼里,它甚至像一幢死屋。這讓我越發(fā)感覺到事態(tài)嚴重,同時也有些膽怯,就又摸出手機給妻子打電話,問她是否把我虛構的行蹤告訴姨妹了。妻子和兒子早已回家,兒子已經睡下了,妻子說,她打過電話了。我問曾鞏是否在家,妻子說,可能在吧,因為聽到電話里傳來異樣的聲音。異樣的聲音?妻子說你緊張啥呢,異樣的聲音就是雪兒說話之外的聲音嘛。
手機上顯現的時間是十點二十一分,對我和妻子來說,這應該是就寢的時間了,可對雪兒和曾鞏而言,夜晚說不定才剛剛開始。他們都習慣于晚上熬夜早上晚起。既如此,怎么不開燈呢?難道出去了?妻子分明透露我去X大學了,意思是我很可能順道過來看看,怎么可能出去?就算曾鞏不在乎我,雪兒卻是很在乎我的,我把她當親妹妹,她也把我當親哥哥。我不敢貿然前去敲門,打電話吧,萬一他們提早睡了呢?于是我繞到花園的后面,站在農田里一塊聳起來的土堆上朝姨妹的樓房望去。
姨妹的樓房共分三層,一樓是客廳、廚房和飯廳,二樓是幾間臥室,三樓有一間書房、曾鞏的健身房,外帶一個屋頂花園。一樓和二樓都漆黑一片,但三樓的書房里卻亮著燈光,只是窗口開在后面,從這個角度無法看見什么。我側耳細聽。除了風聲唱著有關田野和農業(yè)的挽歌,別的沒什么聲音。我的擔心是不是多余的?如果是多余的,我就沒必要進姨妹的屋,可以直接踅回去了,即使在花園門外找不到車,只要步行到金河南岸,出租車就隨招隨到。
正這么想,書房陽臺的門打開了。陽臺全用透明玻璃圍了起來,沒有墻,里面的景象可以一覽無余。我看見姨妹獨自一人關了書房的燈,走到了陽臺上,而且把陽臺上的燈打開了。燈光雪白而明亮,十分體貼地灑在女主人身上。穿著連衣長裙的雪兒在一把圓柱形的藤編椅上坐下之后,我發(fā)現她手里拿著一只蘋果和一把水果刀。她把蘋果舉到眼前來削,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一只紅蘋果。姨妹用一根絲巾把頭發(fā)束到了腦后,臉色像燈光一樣雪白,蘋果的紅沒能使她的臉色有一絲改變。她削蘋果的姿態(tài)極其安詳。安詳得如圣女一般。蘋果在她的手里不是蘋果,而是她寧靜的內心:甜潤多汁而坦然。
我簡直沒想到呆在家里的姨妹是這副樣子!我一直把她想象成籠中的鳥,受著主人無窮無盡的折磨。想象是靠不住的,姨妹展示給我們的生活同樣是靠不住的。對此,我本應該高興才是,然而不,我有那么一丁點兒受欺騙的感覺,也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我站在那里,等著曾鞏的出現。我要看看姨妹跟曾鞏在一起時,是不是與所有小夫妻一樣,動不動就摟摟抱抱的,如果是,我馬上就回去,而且發(fā)誓今后再不當著姨妹說到他們婚姻的話題,也犯不著每隔三兩天就給她打一次電話。
半個小時過去了,曾鞏一直沒出現。按照規(guī)律,曾鞏不會這么早就睡覺,看來他是出去了。
我離開那塊土坡,若有所思地回到花園的門外。只要她過得好好的就行,我想,那么我就用不著進去了。雖然這么想,但我一直徘徊不去,連大門口的兩個保安也注意到了我。我對自己說,再這么磨蹭下去,人家就會把我當成前來踩點的偷車賊啦,反正妻子已打過電話了,反正雪兒在我心里就是親妹妹,就算時間有些晚,就算曾鞏不在家,我進去看看她就走,又有什么關系呢?
于是我在保安那里登了記,進了大門。姨妹的樓房離大門口不遠,樓房之外是一個小花園,花園里種了幾棵高大的芭蕉樹,芭蕉樹不過是一種普通的植物,可它寬大油綠的葉片總給我一種神秘而又富貴的感覺。這感覺之所以產生,是因為這城市許多住別墅的人都在門前種了芭蕉樹??斓揭堂脴欠壳暗臅r候,與之緊鄰的一幢樓里傳出了狼狗宏闊深沉的吠叫聲。我上了幾級臺階,抻了抻衣袖,摁下了門鈴。
沒有動靜。五分鐘過去也沒動靜。
我又摁了門鈴。又是兩三分鐘過去,屋子里的樓道上才傳來了腳步聲。一聽那遲疑的、略有些慵懶的腳步聲,就知道是姨妹下來了。曾鞏下樓時,總是把實木地板踩得地動山搖。姨妹一邊下樓一邊在開燈,屋子里亮堂起來。她沒有問是誰,似乎也沒從貓眼里察看,就把門打開了。
哥……是你?
我到X大學查點資料……你姐沒打電話?
打了,我一時忘了。
姨妹把我讓進屋。我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來,她去為我泡茶。雖然曾鞏很有錢,但他們家沒請保姆,只有一個鐘點工為他們做飯、洗衣、掃地。姨妹為我泡好茶,就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了。她身上的連衣長裙也是白色的,使她整個人看上去有些虛幻。
對雪兒說什么呢?以前如果有機會與她單獨相處,我會告訴她一些保護自己的方法,包括“如果實在忍受不了,就上我家來”這樣的話,然而此時此刻,我發(fā)現說那樣的話顯得有些傻,何況我還不知道曾鞏究竟是不是在家呢。我喝了幾口茶,說,雪兒,我是順道過來看看,現在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不,你坐一會兒。雪兒說。她說話的語氣讓我吃驚,以前她也這樣挽留過我,但用的是商量的口氣,今天卻是請求!
哥,我想跟你談談曾鞏。她接著說。
曾鞏?他在家嗎?
你先聽我說吧。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和姐,當然更沒告訴爸爸媽媽。曾鞏有間隙性精神病。
什么?精神病?
你不要打斷我。她不再安詳了,隱隱約約地激動起來。我跟他戀愛的時候就知道他有間隙性精神病了。但他的精神病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他父母橫死之后,神經受了刺激……我嫁給他,是為了救他,因為他自從認識我以后,發(fā)病的頻率降低了很多。我們婚后的半年之內,他簡直就一次也沒有發(fā)過。后來,后來他知道我懷孕了,他的病又發(fā)了。(這是為什么?我想問,可雪兒讓我不要打斷她。)一發(fā)就再也停不住。我知道自己沒能力從心理上解除他的病癥,就帶著他去北京、上海等地求醫(yī)問藥,雖然有一些作用,但……(雪兒搖了搖頭)是我讓他不開健身中心的,我不放心讓他到外面去??涩F在,我不知道那樣做到底對不對。
我承認,我受到的震驚已經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并不是因為曾鞏的病,而是這么長時間過去,我們都不知道他得了那個病。不過我也有些疑心,對雪兒說,他父母去世的時候,他大學早已畢業(yè)了,已經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怎么就……
雪兒接過我的話頭:他是在一個陰郁的家庭里長大的你知道嗎?他父母親掙了很多錢,可是他們從來就沒有相愛過,從來就沒有幸福過,他父親常常打他母親,他母親也不甘示弱,于是兩人打得烏煙瘴氣,頭破血流。每到這時候,他們共同埋怨的對象就是他,都說要是沒有他,他們早就無掛無礙地撒手了。這就是說,他父母雖然給了他錢,他卻沒得到過父母的愛。他從小就認為自己是個多余人。
雪兒的眼眶里有瑩瑩的淚水。
對不起,我真誠地說,我跟你姐都不知道他有過這樣的不幸。
這不怪你們。雪兒起身端上我的茶杯,深深地飲了一口,又退回到她的座位上,接著說:父母不愛他,可是他愛他們,成人之后,他就希望自己能夠讓父母看到生活的亮色,但是,他的努力還沒多大成效,父母就死了。這種感覺,他曾經對我講過,說就像一個孩子帶著滿心的渴望撲進母親的懷里,撲過去之后,才發(fā)現是一個空,而且永遠是一個空,無法填補。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之后小心翼翼地問,雪兒,曾鞏他……愛你嗎?
愛,愛得發(fā)瘋。
那么,他為什么常常下狠手打你?
他每次打我,都是覺得內疚。他時時刻刻認為自己對我愛得還不夠,因此內疚。比如在都江堰那次,當他看到別人為妻子披上了披巾,他就覺得別人對妻子比他對我好。他在內疚的時候,就是發(fā)病的開始。一個病人,表達內疚的方式總是很奇特的。
我能理解這其中的關系,但我無話可說。
雪兒抽噎起來了,邊抽噎邊說,每次打了我,你不知道他是多么愧悔!當他清醒后在我身上看到了一道傷痕,就要在自己身上弄出十道傷痕。他對自己的那股殘忍勁兒,你簡直分不清他是清醒的還是依然處在病中。他多次拿刀子挑自己腿上的肉,還用啞鈴砸自己的腳。他把自己弄得慘不忍睹。他事實上已經成跛子了,平時他很注意,不讓別人看出來,可病魔一竄上來,就會現出原形。如果光是這種自殘還可以忍受的話,他的絕望感就沒法忍受了。那真是絕望!有一次,他絕望得三天三夜沒吃飯,沒合眼。我在他心里不僅是妻子,還是他的神。他太愛我了,太愛我了。所以他打了我才那么愧悔。
停頓片刻,雪兒接著說,他在我們婚后半年第一次發(fā)病,是因為他知道我懷孕了,我肚里的孩子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擔心自己不能好好地愛這個孩子,怕這個孩子像他一樣受苦。擔心得多了,病又被激出來了。后來我千方百計想再懷上孩子,可是他不愿意,他怕因為孩子的事又讓我挨打……事實上他是多么希望有個孩子……他是多么愛我……他愛我,我也愛他呀,那次我跑到你家躲起來,撒謊說是我想跟他離婚,其實不是,是他要跟我離婚,他怕傷害我……可是,可是……我怎么能離開他呢……
我是來關照雪兒的,卻意外地聽到了她和曾鞏非凡的愛情故事。我說,雪兒,謝謝你把這些事情告訴了我,你放心,從今往后,我和你姐會跟你一道,幫助曾鞏把病治好。
雪兒站了起來,渾身顫抖,背向著我說:哥,用不著了。他今天把我打得非常狠。雪兒掀了掀裙子,她的腿上露出大片紫血。我不忍心看到他清醒后痛苦和絕望的樣子,趁他昏迷不醒的時候,我把他……把他……送走了……就在三樓,健身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