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素波
柏林禪寺
輕薄男女花上五元人民幣買了紅香點燃,
跪在佛像前祈求得償夙愿。
如果交易果真如此廉價、便捷,
我也要改一改多疑的壞習慣。
冒著滿城柳絮,穿過騷動的集市,
每年四月初八,我也要去往柏林禪寺。
買上大把紅香,我將長跪不起,我將
虔誠地祈愿,或許還會哭泣:
給我一個傍晚,讓我在西河鄉(xiāng)下玉米夾道的
小路上望見早年的那次日落;
給我一張扶手椅,將剩余的日子恬然消磨;
給我一杯酒呵,讓死去的親人能夠歡暢地喝。
哦,我知道世人太貪戀,一切皆枉然。
呵,紛擾的年代,鄙陋、迷亂的慶源小城!
在昔日低洼惡臭的騾馬市場上,
萬佛殿拔地而起,金碧輝煌,像海市蜃樓。
呵,萬佛凌空,緘默、自閉、無動于衷!
呵,如果交易果真那么廉價、便捷……
我至今還是個冥頑的懷疑論者,
搖擺而孤苦,距離佛祖卻只有三公里。
我曾經(jīng)用無知的筆墨……
我曾經(jīng)用無知的筆墨涂染了那么多張紙,
那么多張潔白、柔弱、無辜的紙,不懂得躲避與抗
拒
我曾經(jīng)千百次徒然地吟詠,吟詠那些
樹木、雨水、西番蓮花……
(往生今世,它們以不同的幻象搖閃在我們內心)
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只需沉默,和它們一起,
消融在闌珊暮色里。
我曾經(jīng)是西河鄉(xiāng)下眾多貧苦少年中的一個。
從前我迫不及待地迎候著四季、愛戀、夢
想……
現(xiàn)在我只擁有回憶、父親的亡魂和對永
生的厭棄。
姊妹們,我已在回去的路上。
我決意做消河岸邊一個本份的莊稼人,
那里光陰緩慢,靜水深流,我們日日能夠
相見。
久居于松針
滿布的靈山……
久居于松針滿布的靈山
像一只細腰蜂,在五彩石上嗡鳴、盤旋
像寂寞僧院里寂寞的頭陀,守著
三個寂寞的菩薩,續(xù)燃香火
久居于松針滿布的靈山
像一塊五彩石,任憑細腰蜂嗡鳴、盤旋
像三個寂寞的菩薩,守著寂寞的頭陀
守著寂寞的僧院、不太盛的香火
曾經(jīng),鄙陋的
慶源小城用它……
曾經(jīng),鄙陋的慶源小城用它
僅有的一點美色裝點了你的身影——
那春光里的寺廟、古老的石拱橋、
沉悶課堂上飄飛的楊花……
命運挾持你到那里,好造就一張
清白憂郁的臉,好讓我的青春癲狂,
好使日后我們共同栽下那株無花果樹,
好使它痛苦艱難地生長。
呵,我們曾經(jīng)怎樣圍著它哭,圍著它笑,
圍著它緘默無語,心事茫茫;
我們曾經(jīng)怎樣撿拾、吞咽它過早掉落的
苦果,然后各奔東西!
呵,光陰悄悄流逝,遺忘一點點
銷蝕著我們的青春!
然而心靈深處,
永難磨滅的記憶在積存:
那春光里的寺廟,古老的石拱橋,
沉悶課堂上飄飛的楊花、
那張清白憂郁的臉……
不再夾雜一絲怨懟、愁苦、惆悵,
只余脈脈柔情,
在這空虛迷亂的世上,
輝映我日漸衰老的生命。
如今我日日
渴望著神跡……
如今我日日渴望著神跡,
隨時做著準備:緩步而行,眼瞼低垂。
我相信在哪個黃昏的街角,或者一次
醉酒回家的路上,我會遇到……
我篤信不疑,寧肯錯認,鬧出笑話,
反正不能像以馬忤斯路上的革流巴。
我隨時做好準備:或許會突然怔住,
或許就在點燃香煙的一剎那……
當那令人顫栗的時刻來臨,
我會收緊火一樣燃燒的心,
我會領受和記住每一個細節(jié),
好作為見證,走遍慶源小城——
那里,飛蛾在撲火,鳥雀爭搶著
撞向羅網(wǎng),人們在無花果下飲鴆止渴。
呵,我何曾想過去做什么勸誡者?
呵,除非神跡顯現(xiàn),還有什么能挽救這一
切?
正月初一清早祭父
一年只有一次,隔著冰凍的地面,
恍惚中寒暄、歡笑又哭泣。
曠野多么寂寥!我如此無能,
眼見你陷身在幽暗墳墓里。
照別人的樣子我?guī)磉@么多紙錢,
照別人的樣子我將它們點燃。
呵,我如此輕率地依從了習俗,
未及醒悟,死亡已變成現(xiàn)實。
而昨夜夢中我們還在西河鄉(xiāng)下
怒放的月季花前飲酒暢談——
如若我長睡不起,
死亡如何能斷絕我們的牽連?
我也曾想,如若堅信你還在……
呵,我知道卑俗之人不能存奢望,
呵,所有跡象都宣布著你的死訊,
連我也沮喪地跪在這里,攤開祭品……
呵,永遠地離去了!呵,我將
只身回返!我將面對怎樣的日子?
孤單的母親,老邁,患著腿疾,
日思夜想,時時感覺你就在她身邊。
驪歌
——致楊立偉女士
石門溽熱的夏夜,爭論著生死、救度、因緣……
直到油盡燈枯,漫長的沉默來臨。
那一張青春猶存的臉,平靜而堅定,
不再屬于眾兄妹和鄙陋的慶源小城。
石門溽熱的夏夜,爭論著生死、救度、因緣……
世界何曾改變?何曾有過一件新事?
那么多的道路,那么多踩踏而去的人……
何曾有過一個亡魂歸來,為眾生指點迷津?
直到油盡燈枯,漫長的沉默來臨。
萬物徒然裸露著,總難以相同
的影像進入兩顆心——
呵,此刻我只想步出到曠野深處……
那一張青春猶存的臉,平靜而堅定——
(往年呵卻是迷惘又拘謹,在沉悶的中學課堂上,
被男生們窺覷、愛慕、悄悄地談論)
像一個玩夠的孩子,你突然領悟到要為佛法獻身。
不再屬于眾兄妹和鄙陋的慶源小城,
愿那一支葦葉能渡你過生死汪洋。
我唯有守坐在人間盛宴中,吞咽悲歡,
偶爾像想起什么事,想起一位姑娘。
西河鄉(xiāng)下的五個老者
偎依在玉米秸里,幾乎要睡著了
那么皺的臉,那么瘦小的身體
那么厚的棉襖,那么油膩
幾乎要睡著了啊,有一個還打著噴嚏
誰也不理睬誰,再也沒有什么話題
都到了吃飯的時間,沒有誰坐起
平靜的面容,游絲般的呼吸
去年還是六個,那一個如今在墳墓里
呵,仿佛與這個年代毫無瓜葛了
呵,這老朽的、無動于衷的一群
少年的口哨、婚禮上的流行歌曲
播放減免農(nóng)業(yè)稅的喇叭聲,都吵不醒他們
睡著了,深深地陷進玉米秸里
那艱辛一生的細節(jié)糾雜迷離在夢境中
啊,連自己都記不清了,誰知曉他們的
昔日?可憐的老人,只能相互證實
那么皺的臉,那么瘦小的身體
那么厚的棉襖,那么油膩
他們都曾是夸過??诘男』镒影?/p>
現(xiàn)在都睡著了,有一個還打著噴嚏
石門悵歌(一)
呵,為何一切都漸漸地、無聲地遠離了我?
在擁擠的舊事物中間,我站立著,
像一只孤獨的酒杯,無人啜飲;
像一首舒緩的小夜曲,被遺忘在
黃銅色的琴弦里。
石門寂寥的秋天的午后呵,我一次次地
低語,一次次地穿過佳農(nóng)市場破損的拱門;
我渴望隱身陋巷,我渴望被刻著蒙古文的
長長的運貨卡車拉走,像竹筐里
無數(shù)蘋果中的一只——
在陌生的鄉(xiāng)土,可會有一雙饑渴的嘴唇
顫動著,挪近它,將它細細品味?
我知道償還的日子到了,我必須俯下身去,
呵,我必須等待——我還能歌唱么?
我將從熟稔的景致中返回——我何曾
擁有過它們?——暗紅色的柏林寺西墻,
古老的石拱橋,它優(yōu)雅圓潤的弧度,它的皇帝碑
銘,
在那個春天,將它們的幻影同我們的
交融在一起隨之又飄散……
那些誓言,街道拐角的標記,廣場上的聚會,
那間狹窄零亂的教工宿舍——它曾使我們
短暫地逃離了日子的貧乏,在永生的
傷悲里互相惦念……
可是,我們隱秘的心靈何曾彼此知曉?
多少次你嘆息輕輕,扭身看著窗外——
那里綿亙著群山、大海,莽莽森林,把不滅的
夢幻注入憂郁的心田 似乎存在著
另一種生活,異樣的芬芳彌漫其中,引誘你
背棄平淡的日子,古老的諺訓,
重蹈失望之路。
總是懷著相同的渴望,我們
依偎著,緊緊尾隨著時間,目光迷離地
望著天空——令人昏眩的陽光呵!
你離去后我獨自擁有著輝煌的星斗,
珍奇的日落,世上絕無僅有的良苑
在外省陡峭的崖頂,我曾指給你,深情地
交付你——可你何曾領受過,如我一樣
長久地擁有過它們呵?
石門悵歌(二)
在繁茂的無花果下我同鄰居的幾個婦
人
圍站著,說起婚嫁之事。
院子里堆滿了剛剛收獲的玉米,金黃色
的
玉米,有的還帶著紅纓穗兒。
孩子們圍成一圈,旋轉著,嬉鬧著,像群
陀螺。
多么豐滿、成熟的女人??!細密的汗珠
浸潤她們泛著紅暈的臉頰,
細長的織針在指間擺動,閃著銀白的
光。
我久久凝視著她們,一絲痛楚沁入骨
髓;
幾個少女帶著銀鈴般的笑聲跨進門檻,
粉紅色的發(fā)帶在微風中飄卷……
——我還能否愛上她們當中的一個,
懷著疑悸的心,躲閃的、羞怯的眼神?
呵,不再有那樣的時辰,永不再有了
我棗花細雨般的青春!
可是,難道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錯了,只
剩
懊悔去咀嚼、吞咽嗎?
在金色華年我做過、嘗受過的一切:
熱愛、激動、沮喪、重又燃起的希冀、
幸福以及緊隨其后的悲哀、奉獻和喪
失,
都一無例外地結束了嗎?
我必須悔過,在洶涌向前的日子中,
必須像頭斗志昂揚的牛掙脫柵欄重新
上場
去博彩,去引得驚叫歡呼嗎?
我是被那雙寬大的手拋撒出去
偶然落到石崖上的萬千種子當中不幸
的
那粒嗎?
多少年來,懷著執(zhí)拗混沌的夢想渴望著
雨水、土壤、自由自在壯麗地生長、直插
蒼穹。
在日日夜夜的沖動和失敗中,
你何曾來到我身邊,與我一同承受
那不為人知的恐慌和快樂???
現(xiàn)在我想到你,像想到
一個冷峻乖戾的神,一個固執(zhí)的孩子,
一個幽靈,一頭冥頑的離去的小獸……
(選自《詩選刊》電子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