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高峰
向東聽不見,向東眼里只有球,那個冒著橘黃色火苗的乒乓球。向東贏了,向東的打法新奇古怪,氣勢洶洶。不能說中年人打得不好,只能說向東太兇。連下兩局,向東的眼淚奪眶而出。終于贏了一次,向東覺得這一輩子都值了,起碼,向東知道了勝利的滋味。
近來向東是沉浸在無邊的喜悅當(dāng)中的。想想看,幾個月前還必須在工地上每天干十六個小時的體力活,現(xiàn)在成了遠洋乒乓球館的員工了。早晨穿上干凈得體的制服,在一個有空調(diào)、木地板和歡聲笑語的大廳里工作。雖然向東的工作內(nèi)容不過就是不斷地撿起客人打丟的球、偶爾湊個份子陪客人打上幾拍、下班后負責(zé)全館的衛(wèi)生,但向東還是覺得這就像一個夢,隨時有醒來的危險。
出來打工,向東是要掙錢蓋房子娶洋紅的。洋紅在一個工廠的辦公室當(dāng)勤雜工。洋紅在村里不顯山不露水的,可到城里幾個月一滋潤,整個變了個人。再看洋紅,向東都舍不得眨眼睛,向東唯恐一眨眼,這個天仙般的洋紅就沒了。
向東喜歡洋紅就像喜歡乒乓球一樣早。那年向東二年級,學(xué)校來了幾個實習(xí)老師,他們喜歡打乒乓球,可是學(xué)校沒球桌,幾個老師便拼起辦公桌,一打起來辦公室的窗戶上就擠滿了學(xué)生。向東總是最先到,搶占兩個位子,之后,幾十雙眼睛隨著那白色的小球在桌上來回乒乒乓乓著,不知疲倦。向東他們自然看不懂什么,但興奮和好奇像粒種子,靜悄悄地丟進了一片荒蕪的土地。老師走后,向東再沒機會看人打乒乓球,但向東鼓起勇氣向老師要了兩個乒乓球,還用母親的一頓打換來了搓鍋底灰的搓板,并刻成了球拍。從此,種子生了根發(fā)了芽,蓬蓬勃勃不可遏止。
向東沒想到的是自己干活的工地竟然就是關(guān)于乒乓球的,工程還沒結(jié)束,“遠洋乒乓球館”的牌子便早早掛上了。每天下工,向東總要駐足凝視半晌,每逢有人打飛了球,向東總是飛快地撿起球遞到人家手里。次數(shù)多了,領(lǐng)頭模樣的人便叫,小伙子,我是這兒的趙經(jīng)理,我們正缺人手呢,活兒都在晚上,你先試著干幾天吧,工錢嘛———我不要工錢!向東著急地喊道。
向東便在館里忙開了,往外清垃圾,往里搬水泥、扛空調(diào)。一切結(jié)束之后,趙經(jīng)理滿意地笑了,向東,愿不愿意到我們這兒干活?這工作多體面,收入嘛,肯定比你當(dāng)小工強。
上班的第一天,向東和洋紅慶祝了一番。舉著雪碧,洋紅淚汪汪地說,向東,你不會變心吧?向東笑了,傻瓜。洋紅也笑了,那以后打掃衛(wèi)生的活我來干,那個我拿手。
洋紅幾乎天天來球館,可是洋紅的話讓向東越來越郁悶。洋紅舉著手說,你看我的手好看嗎?向東說好看。洋紅嘟著嘴,好看什么呀,光禿禿的。向東心里咯噔一聲,沒話了。
有個客人每個禮拜都來,來了只找向東,但向東從來不敢贏他,向東也從來沒贏過任何一個客人,即使是剛學(xué)舉拍的孩子。趙經(jīng)理每天都說,客人來是享受的,不是討敗來的。趙經(jīng)理的一張嘴掌握很多東西,陪球員沒人敢違背。
又一次險勝向東之后,那人疑惑著說,你可以打贏我的,為什么每次都輸我兩三分?向東笑了,我的球是野路子,看著好看,不實用。那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說,給我辦張金卡吧,你的服務(wù)讓我非常滿意。向東瞪大了眼,金卡是趙經(jīng)理心頭的痛,從開業(yè)到現(xiàn)在還從未賣出去過一張。館里客人雖多,但似乎沒人樂意花兩萬塊錢辦一張金卡。向東辦到了館里的第一張金卡,提成兩千。向東買了戒指,向東想給洋紅一個驚喜。向東喜歡看洋紅高興得淚汪汪的樣子。自從上次說自己的手光禿禿的之后,洋紅許久沒來了。
興奮地舉著戒指,向東覺出了洋紅的異常,拉過洋紅的手一看,戒指已經(jīng)有了。洋紅抽回了手,低著頭,趙經(jīng)理給的,他說我的手應(yīng)該穿金戴銀,不應(yīng)該整天洗抹布搓拖把。向東急了,他隔三岔五就有女人。我愿意!洋紅甩身走了,向東這才注意到洋紅的辮子沒了,換成了波浪般向外卷翹的披肩發(fā)。
向東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好,向東只覺得有股力量在體內(nèi)四處游走,帶著憤怒、屈辱,拼命想尋找一個突破點。向東想打一場勝仗,向東突然間對勝利萬般渴望。館里只有個中年人在打球,大家都圍在邊上,不停地叫好鼓掌。陪球員魚貫而上,卻紛紛落馬。向東一把扯過要上場的陪球員,抓起了拍子。意識到向東的不對勁,趙經(jīng)理呵斥道,向東,干嗎你?他是我們———
中年人擺擺手,道,小伙子,是打老規(guī)矩二十一球還是新式十一球?向東紅了眼,隨你便。中年人笑了,我習(xí)慣打二十一球,占你點便宜。
向東聽不見,向東眼里只有球,那個冒著橘黃色火苗的乒乓球。向東贏了,向東的打法新奇古怪,氣勢洶洶。不能說中年人打得不好,只能說向東太兇。連下兩局,向東的眼淚奪眶而出。終于贏了一次,向東覺得這一輩子都值了,起碼,向東知道了勝利的滋味。
向東擦了眼淚和汗,給大伙鞠了個躬,把制服脫了,穿著背心往外走。
小伙子,等等。向東遲疑著住了腳。中年人笑呵呵地擦著汗,小伙子,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是如果我請你擔(dān)任這個乒乓球館的經(jīng)理,你愿意嗎?對了,我是遠洋乒乓球館全國連鎖店的董事長,馮遠洋。
馮遠洋沒了笑,早就聽客人說我們館為了討好客人而實行主動求敗制。這樣一來客人的虛榮心是得到了滿足,但是為什么他們都不辦金卡呢?因為他們大部分人是喜歡乒乓球才來的,他們不是為了追求勝負,而是來享受乒乓球帶給他們的快樂。所以這種虛假繁榮的景象引不來他們真正的興趣。但是今天,我卻看到了乒乓球的真諦。
掌聲響了起來,向東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
(通聯(lián):福建省福州市王莊新村桃園8—104郵編:35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