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米德
我們一家兩年前才在紐約落腳。幾經周折我總算謀到一份薪酬略豐的差事,辛苦倒在其次,只是工作的性質決定了我需要長期頻繁地出差。兒子已經2歲多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剛被抱出產房時的模樣———渾身通紅、一臉皺紋。至于后來他怎樣從襁褓中下到地上,會走會跑,怎樣會叫的“爸爸”,這些我就懵懵懂懂的了。
兒子最愛玩捉迷藏,可每次出差回到家,我都像兒子玩具柜里那個散了架的“變形金剛”一樣,再也提不起精神。雖說跟兒子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可每次只要見我拎著個旅行箱出門,他便會哭天搶地。于是我總是在臨出門的時候跟兒子玩捉迷藏,在我驅車“倉皇出逃”以后,兒子才踉踉蹌蹌地從房間里跑出來,滿世界找我,嘴里還一直念念叨叨:“爸爸呢?哪兒去了?……”幾天之后我出差回到家,突然出現在兒子面前時,他總會驚喜地張開小手撲過來,一臉的狐疑:“爸爸,你躲到哪兒去了?”妻子告訴我,兒子的夢話經常是“爸爸呢?門后沒有,床下面也沒有……”兒子似乎一直生活在游戲中,而我卻不能脫離現實而存在,盡管我比誰都清楚妻子和孩子需要我多陪陪他們,可我能有別的選擇嗎?這不,我又得收拾行囊了,這已經是我本周的第二趟公差了!照例又到了游戲時間,兒子在房間里用小手捂著雙眼,背對著房門,不時高聲發(fā)問:“爸爸,藏好了嗎?”妻子倚著門柱目送著我,她含著淚光的雙眸總讓我想起我的母親,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切地理解我的父親———在我自己做了父親之后。
我匆匆飛抵芝加哥。會議比預期結束得早一些,于是在返程飛機起飛之前,難得有了幾個小時的空閑時間。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定居于此的父親生前好友———丹。以前我們都住在印第安那州的農場里。父親是當地遠近聞名的醫(yī)生,丹和其他許多農夫都曾是父親的病人和朋友。我與丹通了電話,他立即邀請我去他家做客。丹的話題一直圍繞著我的父親,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你父親可是個好人哪!在我被查出患了前列腺癌之后,覺得天都快要塌了,如果不是他,我真不知道自己過不過得了那道坎?!?/p>
丹的一席話把我?guī)Щ亓硕嗄昵埃菚r候我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盡管父親并不像我現在這樣經常出差在外,但他比大多數人都要早出晚歸,經常是天擦黑了才回到家,晚飯還沒吃完電話鈴就響了。緊接著,父親那輛老掉牙的車轟隆隆一陣亂響,顫巍巍顛簸著又開進暮色,不知停泊在哪座亮著燈的農舍前。當轟隆隆的聲響再次打破夜的寧靜時,我已經不知道做了幾出夢了。父親永遠是忙忙碌碌的,我覺得很難走近他,有時我甚至懷疑父親是不是愛我們,是不是需要這個家。母親倚著門柱,目送著漸行漸遠的父親的背影,眼含淚光撫著我的頭。她一定猜到我在想些什么,總是喃喃:“孩子,爸爸是為了這個家。”母親央求我:“哪天爸爸回來得早你就拉他一起去釣魚,好嗎?他以前最愛釣魚?!蔽液卮饝?,心里根本沒底。
或許是天遂人愿,第二天父親比以往任何時候回來得都早。我有些怯生生地走到他跟前,低著頭遞給他一根釣魚竿:“爸爸,釣魚去,好嗎?”沒敢去想父親會怎樣托辭拒絕。沒料到,片刻的猶豫之后,父親拍了拍我的肩,眼中含著笑:“好些年沒釣魚了,大概在你出生以后就沒釣過了?!备赣H一手握著釣魚竿,一手搭在我的肩上,記憶中我?guī)缀踹€沒有這樣跟他親近過,我們就這樣走著,走向不遠處的湖邊,就像我曾經設想過無數次的那樣。
不知道是我的祈禱起了作用,還是父親本來就是把釣魚的好手,我這邊無聲無息,父親那邊卻是捷報頻傳。不大一會兒,父親拎著好幾條肥美的大魚過來了,我們生了一堆火,把鮮魚串在樹枝上烤,那大約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難忘的美食。席地而坐,我們聊了很多,比那些年我們之間的所有對話加起來還要多,我甚至跟他講了在學校里遇到的麻煩,父親邊吃邊給我支招,我都快忘了坐在對面的是那么威嚴、不茍言笑的父親,而把他當成了我的某個朋友。吃完之后,我神秘兮兮地說了聲“你等著”,就跑開了,我知道附近有一大片黑莓林。
碩大黑亮的莓子已經熟透,快要滴下蜜來了,低伏的枝條似乎已經不堪重負。我摘下棒球帽,三兩下便裝得滿滿登登。跑回來我忙不迭遞給父親一捧黑莓,他的目光驚奇地追隨著我的一舉一動,輕輕揪下一枚含在嘴里,慢慢地品味著,好一陣兒沒說話。
落日的余暉襯著父親的身影,讓我有種莫名的感動,我深深地凝視著他,讓那一刻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中。良久,父親望著我:“謝謝你!孩子?!币恢钡浆F在,我也并不清楚那一捧黑莓對父親意味著什么。只是從那以后,父親再忙再累也會抽時間陪我和媽媽一塊兒去釣釣魚、聊聊天。
丹的另一番話將我的思緒又拉了回來:“知道嗎?你父親治病的良藥不只是藥丸和針劑,在我沮喪得想以死去解脫的時候,他給了我很有幫助的啟發(fā)。他對我說:‘我們都太累了,家庭的重擔對每個人都不輕,致使我們忘記了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東西,包括親情。帶著你的家人去湖邊釣魚吧,那附近有一片黑莓林,等你嘗過了黑莓再告訴我,你是不是還想死。我真的照著去做了,當我吃著黑莓看著太太和孩子們的笑臉的時候,死的念頭散得無影無蹤了。那以后,我更加辛勤地工作并且不失時機地與家人一道享受生活,不再過多地考慮自己的疾病,積極地配合你父親的治療,我才會有今天……”
我的雙眼有些模糊,卻分明看到落日余暉中父親的身影,還有那一捧黑莓……
作為男人,為了家庭我不能放棄目前這份工作;作為丈夫和父親,我將珍惜與家人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在返回紐約的飛機上,我想好了,回到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拋開旅行箱和所有的煩惱與疲憊,跟兒子痛痛快快地玩一次捉迷藏。
文/韓珊珊摘自《文學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