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香梅
在紐約,在第五街,汽車停在一家店門口。因為是我的生日,他一定要送給我一份禮物。
司機開了門,我一看那是巴素娜狄珠寶店?!澜缱钬撌⒚氖罪椀?。總行在意大利的羅馬,創(chuàng)業(yè)百余年。每件首飾只做一件,每一個女人都以有一份巴素娜狄的珠寶為榮。
我問他:“來這兒做什么?”
他說:“你進去選一樣喜愛的東西嘛?!?/p>
我說:“巴素娜狄的東西我已有好幾套了,真的謝謝你,我真的不要?!?/p>
他望著我,有點驚奇。他說:“你真是一個使人費解的女人,我想你是第一個拒絕接受巴素娜狄的女人。假如他知道這事的話,一定大為失望?!?/p>
我笑說:“他失望,我卻替人省了一筆錢,是不是?”
他說:“不,我總得送份生日禮物給你,你想到哪兒去挑選?”
我說:“前面就是‘雙日書店,我們是否可以到那兒去看看?”
他說:“書何必自己去買,要哪一本,打個電話讓他們送來好了。”
我說:“那你今天就算給我一小時寶貴的時間,陪我逛逛書店,好不好?”
他說:“好吧。今天讓你隨心所欲?!?/p>
他雖然如此說,但我知道,他仍然以為我是一個使他費解的女人。
在我的周圍,在如今只重物質(zhì)文明的社會,又有幾人懂得逛書店的樂趣呢?
到了“雙日書店”,我正忙著看書,不一會兒他卻和書店的經(jīng)理一同走過來。老板說:“陳夫人要選什么書,我替你去找?!?/p>
逛書店的樂趣是無人打擾,而你自己可以東張西望,這兒翻翻,那兒翻翻而不受到騷擾。因為在書店里你不是和人說話,而是和書本神交,假如不能做到這一點,那就完全失去逛書店的樂趣了。
不識相的他,不識相的老板,把我的來意一筆勾銷。
我說:“請你給我一本懷特的《歷史的追溯》和爾活的《戰(zhàn)爭回憶錄》?!?/p>
兩本都是今年的暢銷書。
我趣味索然,他把包好了的書本交給司機,和我一同上了汽車。
我望著第五街的高樓與那川流不息的行人,我的回憶卻回到很久以前和那很遙遠的地方。
中日戰(zhàn)爭八年,我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在香港,在抗戰(zhàn)的大后方,生活都很苦,經(jīng)濟更困難,愛看書,但常常沒錢買書,于是只好到書店瀏覽,但書店主人對于只來看書而又買不起的人并不太歡迎。
有時為了買一本書,我就只好節(jié)省午飯錢。我有一妙計,吃兩片面包,兩片面包當中灑些白糖,吃起來不致太淡然無趣,然后喝一杯開水,很奇怪,不知是何道理,開水比冷水有味道,尤其是吃白面包的時候。
有一次想買一套中譯的俄國名著,那套書共有四冊,厚厚的四冊,太貴了,只好和另一位同學(xué)約好,兩人合買,于是兩人一同節(jié)食,但她對于白面包和開水的午餐無法欣賞,只吃了一天就要中途撤退,我對她這樣放棄當然不甘,于是答應(yīng)替她到圖書館去手抄李清照的詞箋共二十一首,她這才同意繼續(xù)犧牲到底。
大后方的書本紙張之劣無法形容,印刷也極差,但我們每得到一書就如獲至寶。等到我的女兒在加州士丹佛大學(xué)讀東方語文時,隨時開個書單,今天要一套二十四史,明天要一套文選,后天又要一套詩品,順手拈來,得之毫不費工夫,與我們當年做學(xué)生時的境況真是天壤之別??墒且苍S為此,他們也無法享受我們當年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樂趣。
在嶺大的校園內(nèi),我們讀文科的學(xué)生常愛到吳教授的宿舍內(nèi)聽他談詩論詞。而他的福州茶泡在小小的茶壺里,再倒入玲瓏的小杯中也別有一番情趣。
他從屈原說到杜甫李白,從東方文學(xué)說到了西方文學(xué),興致來時還要揮毫寫一兩首詩。有一次他還開我們女生的玩笑,他寫了一副對聯(lián):“幾生修到梅花福,添香伴讀人如玉。”
我說:“老師該罰?!?/p>
他說:“該罰,該罰?!焙葷獠枰槐?。
真是此情只待成追憶。
如今男人的圈子里,談的不是球經(jīng)就是股票和女人,女人談的是時裝、牌經(jīng)和男人。
能有情趣去論詩品茶或逛書店的人已不可多得。
人,為什么常常要追尋那不可得的東西。這就是人生的矛盾。
在紐約的泛美大樓的“云天閣”,我們正臨窗望那將逝的夕陽,我想喝一杯濃茶,一小杯濃茶,像吳教授泥壺中的茶,可是“云天閣”有最名貴的瓷壺,鑲了金邊的茶杯,但那茶葉,是放在紙包里的茶葉———最煞風(fēng)景的品茶方式。
凌亂茶煙,何處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