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奕
1
門背后掛著鞋柜,說是鞋柜其實只是三臺板釘?shù)膸讉€小格子,放不了幾雙鞋。我把換季不穿的鞋子連鞋底都洗干凈,然后把我的35碼鞋套在路明42碼的鞋里面,這樣就節(jié)省了不少空間。21平方米的小房子,幾乎容下了我和路明兩個人所有的衣食宿和娛樂,那是我們稱之為家的地方。
窗簾是上個房客留下的,對這個窗戶而言,它實在是顯得小了。左一拉,右邊露出一條縫;右一拉,左邊又透出一片天。夜里,拉不嚴的窗簾縫里透過的月光就像一束舞臺上的聚光燈,追著床上歡愛的男女。
喘息聲平息,路明的鼾聲漸起。月光移到床沿,而我總是很久都睡不著。趴在床沿上,我把自己的粉紅色拖鞋反轉(zhuǎn)套進路明深咖啡色的拖鞋里,粉紅拖鞋就躺在深咖啡拖鞋的懷里了,我搖沉睡著的路明:”你看,連我們的鞋子都在擁抱耶!”
路明沒醒利索,只是朦朧中伸出手臂把我抱進懷里。
我不是一個貪心的女人,有家,有愛人便可滿足,盡管家里是租來的殘破狹小房間,愛人是一文不名的年輕貧窮男人,但我感覺幸福。真的,路明一再地對我說:“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p>
對路明的話我深信不疑,因為我相信我的爰情,我也相信路明的能力。有誰說過人生就是一場賭,舉手我就無悔。
2
早上我照例起得早,熬粥,擦地。買油條,幫路明擠牙膏,等一切準備停當,才去掀路明的被子。
趁著路明還在洗漱,我換衣服。中午,李秉浩要宴請香港來的重要客戶,我照例也要作陪的,于是我換上了那套平日不舍得穿的套裙和高跟鞋,路明從門后露出半個頭來,打了個很響亮的呼哨。
送一份財務報表和咖啡進李秉浩的辦公室。李秉浩一手接咖啡,一邊打量我,眼神里有直接的毫不掩飾的驚喜:“這就對了嘛,年輕女孩于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賞心悅目多好!”
“那要看賞誰的心悅誰的目啦?!?/p>
李秉浩哈哈大笑起來。李秉浩是那種很世俗的商人,錢和女人是他最樂于追逐的對象。作為他的秘書,我有很大的一部分工作是幫他接轉(zhuǎn)那些蔦鶯燕燕的電話,間或也有妖嬈的女子帶著防備與審視的眼光站在我面前盛氣凌人地對我說:“我找李總經(jīng)理?!?/p>
對這些事情,我越來越不耐煩。我見過李秉浩的前妻的,一個溫婉親切的女人,有著優(yōu)雅的微笑和談吐,絕非那一些女人可比。我不知道這些男人怎么啦,為什么沉溺在這樣的游戲里,不知滿足,不知疲倦,也不知膩煩呢?
臨近中午,李秉浩把我叫進辦公室,站定之后,他伸手遞紿我一雙絲襪,是那種質(zhì)地很好的絲襪,薄而柔韌。我很奇怪,他為何給我這個,李秉浩頭也不抬地說:“換換吧,你穿的那雙后面已經(jīng)勾絲了?!?/p>
的確,我自己沒注意,后面膝蓋彎到小腿肚勾出了長長的一條縫。夜市上買來的,終于以它粗劣的質(zhì)量為便宜的價格作了最精彩的注解。我有些尷尬,同時也覺得奇怪,一上午他不曾出去,那絲襪從何而來?”
“上次曼妮落在我……”李秉浩驚覺自己失言,忙吞了后面的話。居然讓我穿那種女人穿過的襪子!我把絲襪很平靜地遞過去。送到李秉浩的鼻子底下,然后落進他喝殘的咖啡杯里。
如果說在李秉浩面前我還只是憤怒的話。到路明面前我就只剩委屈了。我哭得稀里嘩啦,路明一邊給我遞紙巾一邊自責:“都怪我沒本事,要不然也不用你出去工作了?!闭f完他就拿手捶自己的腦袋,反而是我停了哭去拉開他的手。
3
路明的工程隊,說是工程隊,其實等同于立交橋下的勞務市場里找散工的民工。沒有背景和關(guān)系,再大的裝修工程一層層發(fā)包下來,到路明手里,也就剩些和灰沙貼瓷磚的活兒。
路明做夢都想著干幾樁漂亮的大工程,可是如他般做著發(fā)財夢的人又何其多,時運、機遇、實力缺一不可。
一日下班,路明臉泛紅光,進門就笑著問我:“聽說你們公司開發(fā)的‘城市地帶商住公寓樓的精裝工程要招標?”
“嗯,公司招標,市內(nèi)幾家知名的裝潢公司都會來競標。”
“那我們也去競標?!?/p>
“你們?就憑你們幾個人,那點實力?”不是我潑他冷水,是路明太自不量力。
“這不是還有你嘛。只要你把資料信息透過來一點,余下的事情就好辦多了。我們就賭這一把。贏了,我就徹底翻盤了。”
我嚇了一跳,原來路明在動這種腦筋?!澳强刹恍校@是商業(yè)機密,這么做是犯法的,況且那些重要文件不是鎖在總經(jīng)理的保險箱里,就是存在加了密的文檔里,我也接觸不到啊。
路明沒再說什么,只是一直苦著臉皺著眉,月光下,他也似有若無地把一堵堅硬的脊背留給我,我暗自嘆口氣。
這些日子,李秉浩開始約我,他對他的心思從不隱瞞。我不知道李秉浩何以會注意到我,我雖自認為長得不丑,但也并不是李秉浩一貫所喜歡的那種嬌媚的角色。不過自從李秉浩開始約我,以前那樣的電話和訪問是徹底沒了。在這一點上,我著實有點佩服李秉浩,要與不要都干脆利落,并且完全占主動。
李秉浩又一次在下班前用手機給我打電話。我想到路明的苦臉冷背,便答應下來。
在路上,我給路明發(fā)了一條短消息。到達餐廳,剛落座.路明就過來了,我立即起身為他們作介紹,并對李秉浩說,路明是我男朋友,開了一家小的裝修公司,有意參與這次“城市地帶”工程的競標,希望予以關(guān)照。
說完這話,兩個男人部極富表情地看著我,像被我涮了一把似的,卻又發(fā)作不得。這一頓飯,只有我吃得歡,所謂一箭雙雕大概也不過如此吧,既不用違心違法地幫路明,又巧妙委婉地拒絕了李秉浩。當然路明和李秉浩都不是愚蠢的人,不會不明白我的這點小聰明,只是不動聲色,仍舊淺淺地飲酒,淡淡地聊天。
只是,出乎我意料的,路明和李秉浩從此竟成了朋友。
在生意場,人際關(guān)系。有時勝于一切。路明有了李秉潔這層關(guān)系,境況與以前大不相同了。
4
李秉浩仍是約我,沒有朋友妻不可欺的君子風度。在他眼里,女人只分為感興趣和不感興趣兩種。我一直拒絕赴約,拒絕得很直接,很干脆。在我眼里,男人分為很多種,但我愛的只有路明。
路明用賺得的第一樁大工程的錢在市區(qū)買了套三居室。舊房子里的鍋碗杯盤、衣架書桌、臺燈床鋪,以及那臺21英寸的大多數(shù)時候是黑白圖像的彩色電視機,就在一陣乒乒乓乓之后,歸為垃圾。
路明大手一揮,無比豪邁地說:“向萬惡的舊社會告別,我們挺進到了新時代。”
新家的主臥朝南,寬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得見月上中天,只是,絲絨的窗簾質(zhì)地厚密,透不進一丁點的月光,黑暗中我長久地失眠。路明早巳睡沉,呼吸間有高純度白酒濃烈的香。其實路明不愛喝酒的,有時候,就是如此,有多少風光,就有多少身不由己。
其實,還有一點我沒想到,有多少風光便暗藏多少危險。路明去地下賭場賭博,輸?shù)魩サ腻X后還欠下了巨額賭債。隨催款信寄來的是路明手上那枚黃金戒指,和我手上那枚是一對,這么多年他都不曾摘下來過。
那樣天文般的數(shù)字,我從何籌措。就在我六神無主的時刻,第二封催款信又來了,這次隨信寄來的是一截血淋淋的斷指。還威脅說,三天后見不到錢,就要剁手臂,并且不許報警,一旦發(fā)現(xiàn)我報了譬,路明將會死得很慘。
最后的關(guān)頭我想到了李秉浩。給李秉浩打電話,告訴他全部的事,包括向他借錢,電話里李秉浩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是生意人,從不做沒有回報的生意?!?/p>
我明白他的意思,誰的錢不是辛苦賺來的呢?憑什么無條件地給我?
所以,給李秉浩打第二次電話時,我在酒店客房。
5
路明回來了,手指并沒有斷。對此,路明沒有作出解釋,我想也是,綁匪弄個假手指來威脅我,路明怎么知情?路明并不問我贖他的錢從哪來,他不問,我也就找不出理由要主動告訴他。
路明的表情日漸陰郁,脾氣也越來越壞,每日里早出晚歸,回來時往往是一身酒氣,我所堅持的早餐一起吃也在不知不覺中廢掉了。
不久,路明在城郊花園買了一幢房子,兩百多平方米的獨幢小樓。我們搬過去后,我也從李秉浩的公司辭了職。遞上辭職書的時候,他表情復雜地看著我,最后只對我說了一句祝你幸福。路明也再沒提起要娶我,讓我做專職太太這樣的話。
我和路明,終于有了所設想千百次的生活,大的房子,寬的床,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而我,一點兒幸福的感覺都沒有。
暗夜里,我坐在臺燈下固執(zhí)地等晚歸的路明。凌晨兩點半,聽見路明上樓凌亂的腳步聲,想必又喝得不少??吹轿?,他歪扭地站定了,嘴角浮上一絲冷笑,扶他坐下,然后盡量用輕柔的聲音對他說:“我媽病了,想讓我們回去一趟?!?/p>
“要去你自己一個人去,我可沒時間奉陪?!甭访髡Z氣僵硬。
“沒時間,難道賺錢真那么重要嗎?”路明冷眼看著我說:“沒錢,沒錢你們女人不早跟人跑了?!?/p>
我聽得出來路明的話里有話,所以決定攤牌:“路明,你上次欠的賭債,是借李秉浩的錢幫你還的,你看,是不是攢齊了還人家?!?/p>
路明站起來,跌跌蹌蹌地往浴室走。就在他拉浴室門的瞬間,我清晰地聽到他的話:“李秉浩那王八蛋也太小氣了,怎么?他認為你不值那個數(shù)?當初,我還認為開小了口呢?!?/p>
我沒有驚愕,只是感覺徹骨地寒冷。路明的話只是證實了我一直不愿承認的事——那場綁架,只是路明自己設的一個局。
6
我給李秉浩打電話:“你贏了?!?/p>
“我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jié)果。”李秉浩的聲音異常冷靜。
“既然你早知道為什么要看著我一直輸下去呢?”
“每一個賭徒,不輸?shù)阶詈?,都不會承認自己輸?shù)袅?,你是,我是,路明也同樣是。路明想以你作注,以為贏得滿盤,結(jié)果他卻恰恰輸?shù)袅四悖?,賭上全盤,只想贏得你?!?/p>
路明以為掌握了全盤,其實有一節(jié)他不知道。那日在酒店客房,李秉浩準時赴約,提著我開口向他借的錢,但是,他并沒有索要任何回報。整整一晚,我們撩開窗簾坐在酒店的窗臺上看了一晚的月升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