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野
程與天,沈陽人,滿族,幼年發(fā)奮,師從皇室學校校長愛新覺羅·慶后和沈延毅,后師古文字學家于省吾,現(xiàn)為中國書法促進會副會長、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顧問、人民日報社神州書畫院特邀書畫師、協(xié)和函授學院藝術(shù)教授、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海南三立畫院院長、北京東方書畫院副院長。
出版有《二全齋印說》、《二全齋說文解字形訛考》、《同心篇印譜》、《中國當代作家印譜》等。
20年前,我第一次見程先生與天。
和他的認識,是從一段離奇的談話開始。我當時非常癡迷于一些清末、民國及建國初年的大學問者的掌故、佚聞。在讀這些大學問者的生平故事和他們的學問成就時發(fā)現(xiàn)自清乾嘉以后,中國文人對古碑、拓本、版刻有難于形容的嗜好。自王懿榮、吳大、劉鶚、端方、孫詒讓等諸公以降,做學問者更以對中國早期文字的理解考訂為上乘。所以我也就看了一些令自己頭昏腦漲的關(guān)于甲骨、鐘鼎、訓詁一類的圖書。一翻故紙,方知中國古代學術(shù)文化,特別是文字學淵深似海。一個智者窮其一生只怕也不過北溟滴水而已。誰閱讀的了解的越多,反而是一種苦悶,因為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那個時候身邊很少有人知道,更不要說交流了。直到見到他,才令我無比的雀躍歡喜。
離奇的談話由此開始,他詠自題詩給我聽,我就說自己的心得,我說了心得感受,他講更多的問題,話隨人心,逐步的就進入了他的世界——書法。他滔滔不絕,從用筆、布局、濃淡、心境性養(yǎng)直談到書法的核心——文字。從六書到古籀,從金文到石鼓,從篆書到隸變,文字的形成,字形的變化,他講的趣味以極,且信手用筆在紙上畫出了一些古怪的符號,看到這些符號,我隨口就一一的脫出,“水、魚、高、眉、鼎、室、傳……”接著我開口問:“這些甲骨文寫進書法,會有我們??吹降恼娌蓦`篆漂亮嗎?”他肯定的答到“甲骨文入書法別有一種情趣。”我接著說:“從王懿榮、鐵云以后,民國間甲骨學研究以羅雪堂、王觀堂、郭鼎堂、董彥堂為觀,甲骨四堂貢獻莫大”。他大笑道“你還知道甲骨四堂,我以為你只知道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呢!”一聽此言,令我悻悻。他似乎覺察出我的不快,立刻又岔回話題,講書法的意境和欣賞。隨話語的接答,我又開始了最初的喜悅。我接著問:“習書,你以為從歐、顏、柳的正楷入手,是否為最佳?學書法是否有捷徑呢?”他答道:“正常狀態(tài)下練字,多認為從正楷入門為好。但我不同意,如你有心習書,我建議你直接從篆書入手,可以臨寫李斯的泰山刻石,從圈畫中體味筆鋒的變化和手腕的運動。這更有利于你以后按自己的習慣和方便書寫,并且不會把字寫死。這就應(yīng)該是捷徑!”他的觀點當時聽得我一驚。但我著實佩服他的理論,所以日后我的確寫過好久李斯的篆書,這是后話。從書法我們又說回到詩詞,他仍是多有妙論,我發(fā)現(xiàn)他非常注意古體詩的平仄韻腳。他認為寫詩,五言、七言,平仄韻腳為最重要。而我則抬扛,新時代,寫詩就應(yīng)該有新氣象,平仄韻腳是傻框框,只要詩的意境好,立意好,朗朗上口,沒有平仄韻腳,一樣是好詩。一番對答,詭爭,我發(fā)現(xiàn)也氣得他肚鼓。這使我更多了幾分高興。在言詩詞時,又聊起了閑章詞句,書法用印,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對篆刻的理論,更是別有洞天,從戰(zhàn)國私印到秦璽,從漢印到元押,他同樣講得有趣。且觀點多不同于舊說。我就問他:“書法,都說是童子工,越小臨習越好。那篆刻是否也是童子工,越小學越好呢?”他大聲回答:“昏話,笨蛋!字是越小練越好。篆刻是越小練,越糟!”我一愣,忙問“為何?”他續(xù)答到:“小孩子,手骨是軟的,一直在發(fā)育成長中。如果用印床,則手沒有握感和觸感,對石頭的體會就完全沒有了,刻多少年也是笨的刻字工。如果用手握石,則有兩個問題;一、人小刀重,容易沖刀破虎口。二、手骨長期握石,姿勢的細微不當,都容易日后形成畸形?!闭f完這些,他伸出左手,我看清他左手虎口上多有白痕。接言“當年我自學篆刻,沒人在最初提醒,所以留下很多痛楚。今天如果是有心于篆刻的人,且不可小小就抄操刀。我以為小時候可以多學習認識篆法字形,多讀印譜古璽,在心中冥想。等15歲以后手骨基本定型,且有一定的握力以后,再開始動刀,這會事半功倍,這比從小拿刀的童子工更強百倍。篆刻的握感走刀,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僅學會用印床,則許多味道都沒有了。”在日后我發(fā)現(xiàn),他奏刀刊石,反文寫形快而準,且從來都是用手握石,刀飛利落。這些功夫的獲得,其中的辛苦,常人可能是根本無法體會的。
自從和他相識以后,我有了許多的機會看他運筆、刊石。同時也就有了更多次的談話聊天。在后來的交流中,我開始了解他的許多故事,這些故事這么多年來每每想起都還會令我激動不已。
與天,1950年生人,父親曾就讀于舊中國東北的講武堂,在東北軍中做過軍官。他十歲時拜父親的朋友,曾任過偽滿皇家學校校長的老學究愛新覺羅慶后為師,研習書法。數(shù)年后他又拜入沈陽市文史館館長沈延毅先生門下。得慶后先生、延毅先生垂愛,加之文革間風云動蕩,二位先生得有更多的時間和心血傾注入愛徒的身上。他也盡心竭力的從兩位恩師身上,學到了精純的古文、格律、書法、訓詁知識。我曾經(jīng)玩笑的說過,他這時期的學習,簡直就是私孰專養(yǎng)。此類機緣,是學人百載難求的福報,他的確福澤深厚,同時他也確實不負這份福澤。1972年,沈陽市外貿(mào)局收集字畫到廣交會展銷。在遼寧省送去的展品中,他的一幅甲骨文書法對聯(lián)首先被日本客商定購。同時日本大阪的“閣云堂”中藥店還特地請他題寫匾額。在那個時期,這無疑是對他書法藝術(shù)的最大認同與肯定。他還寫了《二泉齋印說》、《二泉齋<說文解字>形訛考》,這些著作得到了學界極大的關(guān)注。在我后來和他的交往中,細看過他早期的許多信札和函件,那厚厚的信札中穿綴著無數(shù)光耀中國學界、藝術(shù)界的名字。鴻雁之談,難得謀面,加之書信討論的多為純藝術(shù)和奧澀難解的學術(shù)議題,所以當時許多和他長有書信往來的人都以為,他是位年過古稀的耄耋遺老。名貫甲骨學界的先賢容庚先生給他的復(fù)信,落款為“弟、容庚”。這些賢哲的鴻雁,成為他更廣闊的學習天地,同時也不斷的開闊他的視野。
1980年仲夏,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松蔥柏翠的配殿內(nèi),垂掛出一幅幅格調(diào)高雅,味韻橫絕的書法、篆刻。殿內(nèi)人頭攢動,人們無法相信這些遒勁古樸、蒼老高絕的金石書法出自一位剛及而立的青年人之手。此次“與天金石書法展”,成為那年夏天北京,乃至中國藝術(shù)界的一件盛事。當時北京的藝壇名家、學界耋宿幾乎都看了這次展覽,可謂反響空前。作家茅盾先生看他的作品后,帶病錄寫了自己1943年的“題白楊圖”詩以示鼓勵。收藏家、書法家張伯駒先生親觀展覽后題詞“與天依中國書法歷史之發(fā)展觀摩、臨寫,具千錘百煉之工夫,神完貌備,可嘉也?!睍r任中央美術(shù)學院院長吳作人先生,稱其書法是“陽春白雪”?!读趾Q┰础返淖髡咔ㄏ壬?,賦詩贊曰“藝功奮進數(shù)經(jīng)年,華骨終現(xiàn)今人前。文苑奇花又一朵,走刀飛筆程與天?!绷黻翱思摇ⅠT牧、李苦禪、啟功、楚圖南、張仃、嚴文井、沈鵬、王森然、于安瀾、陳大羽、馮建吳、頓立夫、周哲文、李長路、蔣維崧等先生欣然題詞祝賀。此次展覽也使他步上一個新的臺階。自此以后他在學山書海中更加勤勉,他的書法和篆刻日有精進。人們喜愛他的書法,更喜愛他的篆刻,除了各國政要請其制印外,更多的同好也以用與天制印為快事。從賢朋為他的印存題簽就能發(fā)現(xiàn)人們對他篆刻的喜愛和關(guān)注。我翻看過一本他自己非常愛惜的,充滿懷念的印存,數(shù)十張題簽無一相同,題簽者分別是茅盾、沈延毅、張伯駒、陳書亮、于省吾、容庚、顧廷龍、張仃、李苦禪、馬宗霍、俞華劍、諸樂三、柳谷子、啟功、錢君、羅福頤、羅繼祖、陳大羽、蔣維崧、梁燕愚、李遇春、孫其峰、霍安榮、陳公柔、林健??粗@些許多故去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名字,我感受到他為何那么珍愛這本印存,這印存中的名字,已經(jīng)成了他對歲月和友誼最美好的回憶。此時我可以體會一個剛及而立之年的書者得到如此多前輩賢哲垂愛的欣喜。這也讓我想起近日讀到的黃永玉先生的一句感嘆“年輕人時常是錯過老人的?!币粋€人有福分不錯過老人,那他必定可以獲得更多的人生樂趣和了解。與天有福,從其總角之年起就一直沒有錯過老人,直至今天他也已年過半百,我深信這份福運定會伴其一生。
社會越來越發(fā)達了,信息越來越通暢了,加之今天的中國已經(jīng)步入全面的商品經(jīng)濟社會。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和經(jīng)濟難分難解,同時隨物質(zhì)生活的提高,以藝術(shù)為職業(yè)的人越來越多。各式畫家、書家、藝術(shù)家層出不窮,各類藝術(shù)品的價格也都以萬、十萬計。但有一點我總是難于釋懷,以前的書家、畫家和人交流,多以情誼趣味為多,而今天的則多以商業(yè)性、潤格為上。有時想來我真的非常感慨和與天先生的這么多年的情誼。他的作品經(jīng)數(shù)十年磨煉熔冶,無論書法、篆刻俱臻妙地,從1983年起就已經(jīng)廣被國際藝術(shù)品投資人推崇。香港招商局以巨金邀請其摹古篆刻創(chuàng)局第一枚關(guān)防,轟動香江。中國書畫鑒定大師楊仁愷先生親筆題贈“萬緡一印,點石成金”。而他的書法作品也早已經(jīng)是一字千金了。就在與天先生的藝術(shù)作品貴比金玉之時,我仍能輕松得到他的厚贈。一個人的朋友多那人情債也就多,而我又恰恰是一個多友的人,加上我的許多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喜歡他的作品,所以我自然成了他們的希望。他們希望透過我而能得到先生作品,那些得到作品的朋友將這些厚贈珍視有佳。與天先生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為朋友的拜求,我無疑給與天先生無形中添了許多麻煩。在這里我真心的說聲“謝謝”!謝謝那份情誼,謝謝那份坦蕩!
有情誼的人從來不會因為小節(jié)而改變性情,與天先生長講“此生受業(yè),得延毅先生恩惠良多”。而在和我交流時他長稱沈延毅先生為“老沈頭”,最初我還覺得他如此叫法令人不舒服。后來看到他兩首悼師詩,才知他的真性情。他那聲“老沈頭”,是心中無比親近的呼喚!僅錄與天先生兩詩及跋語,一并在此懷念,山海關(guān)以北的一代宗匠——沈延毅先生。
《憶恩師沈延毅先生》
夢斷侯城憑枕濕,體溫漸冷撫恩師。
門房秉燭才開講,浪子趨庭又學詩。
冬侍揮毫呵凍硯,夏攜課本著長衣。
當年集腋成佳構(gòu),墨寶流傳豈敢私。
一代書宗述菊翁,年華九十筆尤雄。
驚聞噩耗傳瓊島,忍對遺容泣海風。
壬申春驚聞公卓夫子仙逝噩耗傳來,心膽俱裂,數(shù)日竟不能成詩,今強成一絕,以寄同門,程與天泣記。
一個真性情的人,他的藝術(shù)作品中一定會保留這份性情。因而我有時想與其說我和許多人喜愛與天先生的藝術(shù),倒不如講,我和這些人更喜歡他的性情!這真應(yīng)了和他名字相同的漢瓦吉文——與天無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