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懷沙
程熙是我的老小友或小老友。初識程熙時她還是個芳華雙十左右的少女,聰穎溫良,善解人意,氣韻非凡??赡苡捎谥巧坛降葌悾苌倥c同齡人來往,而是愿意與比她年長至少一倍的朋友對話。錢鐘書第一次在我家見到她,就意味深長地悄悄對我說,咱們不要妄自托大,她可不是一般年輕人。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她和她喜歡的言二姐(京劇名演員言慧珠)不時會出現(xiàn)在我的客廳里,聽我東拉西扯閑話古今——我把這個小朋友看作忘年交。
記不真也不想說清楚是什么理由,我們竟幾十年不見了(記得最后一次見面,程熙不會超過23歲)。想不到兩天前,我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的青年婦女,原來是程熙委托她年逾三旬的兒媳執(zhí)介紹信及其畫作來看我。來信開門見山,要我據(jù)過去對她的印象寫篇文章,并說,相信我們之間曾存在一段真誠的友情,所以好印象或壞印象都可以寫,只要是真實的。信中沒有寒暄,也沒有要求與我見面或暢敘別情的意思,依然超凡脫俗啊。我畢竟老了,近年最畏提筆,她的兒媳告訴我,她婆婆說,老輩知我婆婆而又健在者,惟文老一人而已。我豈能拒絕程熙的請托。然而,我能寫些什么呢?首先映入我眼前的是那洞達(dá)人情世故的程熙的兒媳,然后是隱隱綽綽在憶念中浮沉的、青春依舊、皓齒明眸的少女程熙。于是,年逾耄耋的皤然老翁秉筆寫道:
北京小雪后,仍有西風(fēng)愁起,展觀程熙的畫,如見其人,如聞其聲,但其人其聲卻是幾十年前的。想來青春年少時的容顏笑貌俱都飄逝,惟獨我的思緒卻是“剪不斷,理還亂”??偠灾?,那是透過記憶陽光下的明媚,既有“少年不識愁滋味”,也有惆悵。時間和生活的浪潮把多少朋友、知音,推向一個個角落,所謂天各一方了,疏了,遠(yuǎn)了,疏遠(yuǎn)了??v使相逢,未必相識。耳旁送來九百二十年前蘇東坡在長江赤壁下的叩舷而歌:“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余懷……”
程熙是名門之后、大家閨秀。已故程頌云(潛)將軍暮年所生愛女。天賦纖纖素手,所為剪紙,巧奪前代高手。許多老輩交口贊譽。記得我曾介紹她向郭沫若、吳湖帆、李苦禪、李可染……諸先生問業(yè)。他們對程熙一例都有好感。有一次陽翰笙聽說程熙是程潛的掌珠,不勝傾慕地伸出大拇指說:“我是你爸爸的老部下。”程潛是一位非同等閑的歷史人物,所以贏得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的尊重。毛、周都曾不止一次地登其門拜訪。這類耳濡目染的影響對少女程熙是刻骨銘心的。程熙從小淡泊名利,無意競進(jìn)也不想當(dāng)畫家,她之所以能取得當(dāng)前的成就,無非是她的勤奮努力??梢韵胍姡诠蕦m博物院臨摹《泰山圖》、《峨嵋山圖》、《海運圖》所投獻(xiàn)的伏案之苦、精心之態(tài)、汲取之樂,否則何來今天筆下楚楚動人的山山水水,還有那空谷春蘭和傲霜秋菊呢?
凡此種種,使我這個老老大哥感到欣慰。那一幅幅畫上飄散的花香、疏影、蘭葉、梅萼……只有留在心間才是不敗的。程熙寫此,懷沙感此,而已而已!
我擷取東坡名作為這篇短文的題目,并無深意,不過是歷史情韻的千載諧合而已。愁,自然也有,愁歲月無情、時光不再也。但萬勿以為愁除了愁苦了就別無它物了。請問人間的秋思愁也不愁?我說,愁也,美也!愁,是一種心靈境界,愁而思,思而遠(yuǎn),不妨和歲月開個小小的玩笑,偏偏在回憶中讓時光倒流,光陰之箭其奈我何?
此意只為知者道,難與俗人言?!暗R琴中趣,何勞弦上音?”老夫耄矣,羞與敵人見面。徇程熙命,匆匆寫此小文。難免老氣橫秋,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