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薛
楊大炮的女人賀二芹是個啞巴,結婚二十多年,楊大炮看老婆是越看越不是滋味,尤其是幾年前他在縣城有了固定的活兒,又結識了鄰縣一個風騷女人,這以后,就更不把賀二芹當人了。想當初,要不是楊大炮窮得連睡覺的地兒也沒有,才不會去抱個啞巴睡呢!
盡管恨得牙根癢,但楊大炮是個聰明人,一是不會伙同情人殺了賀二芹,他知道警察不是省油的燈;二是不會蠻橫地把她掃地出門,他怕兒子埋怨和鄰居們戳脊梁骨。怎么辦?沒想到機會來了,春節(jié)前,在廣東打工的兒子打電話回來,說讓楊大炮帶著他媽去他那兒過春節(jié)。兒子兩年沒回來過了,想一家人聚聚,也想讓爸媽見見外面的世界。
楊大炮一尋思就樂了,心想:要是啞巴女人既不是被殺也不是被趕,而是自己不小心“走失”,那誰能把責任扣到我楊大炮頭上?于是,楊大炮便答應了兒子,帶著賀二芹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來到廣州,一下火車,楊大炮騙賀二芹,說是去給兒子打個電話,把賀二芹安排在一家小飯館里,自己就逃了。
楊大炮兜里揣著兒子的電話、地址,其實兒子離廣州還遠著,得再坐五六個小時的車才到。楊大炮生怕賀二芹追上來,擠人群,穿小巷,好一會兒才停住腳步,心想:這回總該徹底甩脫了吧!他知道賀二芹不識字,怎么著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而且她又是啞巴,無法向別人說清楚來龍去脈,而自己可以向兒子解釋說火車站人多走丟了,這理由也說得過去。這么一想,楊大炮就有些得意,也有一絲愧疚,畢竟一起生活了幾十年,但一想到另一個千嬌百媚的風騷女人,他心里就像著了火一樣熱乎,哪里還想得到夫妻情分!
覺得差不多了,楊大炮又謹慎地溜回汽車總站,準備坐車去找兒子,他站在車站門口,一掏口袋,頓時傻了眼:兜里什么也沒有啊!他一下急紅了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掏個遍,看著口袋外被刀子劃開的一道口子,這才明白所有的錢連同那張紙條全被小偷偷走了!兒子的電話、地址全在那張紙條上,楊大炮也沒將它們記在腦子里,這一下他只覺得天昏地暗,那顆心一下子像墜落到了萬丈深淵!
楊大炮趕緊上那家小飯館找賀二芹,他想到賀二芹手上有點兒錢,那是他不忍心她身無分文流落他鄉(xiāng)才給留著的,現(xiàn)在兒子那里去不成,楊大炮想用那點錢先回家再說??墒牵搅诵★堭^卻沒看見賀二芹,人家說那個啞巴女人早走了!
一聽這話,楊大炮急火攻心,身子搖搖晃晃就暈了過去。
回頭再說賀二芹。賀二芹當時坐在小飯館里見丈夫半天沒回來,頓時著急了,她害怕楊大炮走丟了,也害怕楊大炮遇上了麻煩,于是就離開小飯館四處尋找。一路上,她兩眼淚汪汪的,她向路人笨拙地打手勢,可沒人明白她的意思,但有好心人看她那副可憐樣,就硬塞給她一塊或五角的零錢。
賀二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滿大街地尋找楊大炮,餓了,好心人會給她買幾個饅頭;渴了,心善的店老板會送她一瓶礦泉水,幾天下來,賀二芹竟把鞋都磨破了。
這天,賀二芹坐在路邊臺階上休息,一邊捶打著酸痛的雙腿,這時,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走上前詢問:“老妹兒,你這是怎么了?”
賀二芹一聽這口音,猛地抬起頭,頓時激動得渾身顫抖,眼淚也忍不住落了下來:這位大哥分明是自己的同鄉(xiāng)?。≠R二芹一把拽住他,“哇啦哇啦”說了半天,也不知說了點啥,突然,她想起口袋里的車票,便小心翼翼地掏出來遞過去。
這人看了車票,知道賀二芹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可不明白她要到哪里去。這人見賀二芹不識字也不會說話,更加同情了,于是決定幫她。他先回家拿來老伴的干凈衣服讓賀二芹換上,又費了好大的勁,總算弄明白她想回家的意思,隨即就將她送上了回家的火車。
賀二芹感激地給那人鞠了三個躬,含著眼淚回家了。
賀二芹回家了,楊大炮可苦了,那天他暈倒在那家小飯館里,可醒來一看,卻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馬路邊上,原來那家小飯館的老板嫌他躺在桌上妨礙生意,讓伙計把他抬了出去。
楊大炮爬起來,站在那兒,看著車流不息的馬路,不知如何是好。賀二芹沒找到,自己又身無分文,想回又回不了,饑腸轆轆,體虛難撐,怎么辦?先得想法子填飽肚子,楊大炮只得放下臉面來到一家餐館門口,他剛把想討碗飯的想法說出來,那個胖老板就橫眉豎眼地把他趕到一旁,厲聲喝道:“你一不是七老八十,二不是缺手斷腿,有什么好可憐?自個兒好吃懶做,想讓別人養(yǎng)活你,沒門!”楊大炮被罵得無地自容,只得垂頭喪氣地離開。他一連走了近十家館子,得到的都是奚落、怒罵,最后餓得實在沒辦法,只好像乞丐一樣地去吃別人吃剩的飯菜,楊大炮嘴里嚼著,心里卻是苦澀難耐。
到了晚上,楊大炮就在公園的大樹下蜷了一夜。吃、睡的問題好歹解決了,眼下最要緊的是湊錢回家,他學別的乞丐的樣兒,面前擺一個破碗,坐在那兒靜等,但一天下來,還是因為手腳齊全的原因,碗里的硬幣加起來不足一塊錢。
楊大炮幾乎絕望,無奈之下想到一個法子:爬火車。
這天早上,楊大炮就順著鐵道往北走,因為他家在北方。走了一天,終于來到一個小站,當一輛貨車進站減速時,他像猴子一樣攀了上去。雖然趴在火車上風大,冷得直抖,但他心里高興,因為只要火車在開,離家就會越來越近,但很不幸,兩個小時后,列車在一個小站給迎面而來的客車讓道時,楊大炮被人發(fā)現(xiàn),被強行趕到了站外。
楊大炮被趕下車后心里有點慌,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他走到車站附近的一個小飯館里,掃光了人家的剩菜剩飯,然后沿著鐵道繼續(xù)往前走,他想有機會再爬火車。楊大炮走到一段山坳的時候,意外地看到前面走過來一伙人。這時候天色已暗,這伙人也發(fā)現(xiàn)了楊大炮,他們停下商量了一陣,接著一個戴眼鏡的走了過來,說:“兄弟,落難了是吧?”
楊大炮聽了這話便是一陣心酸,委屈得直想掉淚,一個勁點頭。
戴眼鏡的那人和氣地說:“要是你愿意,我請你去我那兒干活,有工錢,怎么樣?”
楊大炮一聽有工錢,毫不猶豫地點頭同意了?,F(xiàn)在對楊大炮來說,錢就是雪中的炭呀,只要有了錢,就能回家了。
其實這伙人是鐵道上的“老鼠”,專門偷運煤車上的煤。他們把長竹竿弄成鉤狀,站在鐵道兩側,等列車駛過時用竹竿鉤下車廂里的煤?,F(xiàn)在是冬季,又是運煤高峰,特別是發(fā)電用的焦煤搶手得很,他們一個個都紅了眼,人手不夠,他們就尋找那些乞丐或無家可歸的人,強迫他們白干活,誰要是不想干,拳打腳踢,就像對待犯人一樣。
楊大炮沒想到自己跳進了這樣的火坑,看著這群兇神惡煞,只好先忍耐下來。
每天,楊大炮的任務便是躲在鐵道邊上,看到運煤車就走上前去,用力把竹竿架在車廂上,盡量多往下刮煤。一輛運煤車,經(jīng)過十幾個人的鉤、刮,車廂上高高壘起的煤全給“削”平了,等到把煤袋運回,楊大炮便被鎖進了那間小屋,失去了自由。這伙人很狡猾,不準楊大炮同另外幾個被強迫干活的人說話,而且將他們每人關一間屋,讓他們沒有機會商量逃跑。楊大炮也知道逃不掉,屋子里沒有任何工具,外面盡是山,沒有村莊,連喊都是白搭。
眼看春節(jié)一天天近了,楊大炮卻在這兒受這份罪,每回看到那些回家過年的人們乘著客車經(jīng)過,楊大炮淚如雨下,而每到夜里,他就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在心里向賀二芹賠著罪。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楊大炮在悔恨中過了這個年。
這天是正月十五,一大早,楊大炮就被帶到鐵道邊蹲點,身旁照例跟著三個監(jiān)視的人。晚上下過小雨,空氣冷清。突然,楊大炮看到鐵道上走過來一個女人,自北向南地走近。那女人瘦得像竹竿,穿一身又臟又破的衣服,一臉烏黑,正吃力地邁著步子,一邊走一邊不住地四處張望。等那女人走近,楊大炮仔細一看,差點驚呼出來:這不就是賀二芹嗎?
剎那間,楊大炮的心直顫抖,心中又是悔恨又是愧疚,這哪里像從前那個又胖又精神的賀二芹呀?盡管異常激動,但楊大炮沒有叫,他知道雖然這伙人不抓女人,但一叫,賀二芹必定跟著自己遭殃,于是他就強忍著……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火車的轟鳴聲,而此處鐵路邊上正好有一大片林子,楊大炮知道機會來了!
前方來的果真是一輛運煤車,近了近了,左右兩旁的十幾個人一擁而上。這時,楊大炮突然扔下竹竿,拼命追上賀二芹,抓住她的手便鉆進了鐵路邊的林子里。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等那伙人反應過來追上去,哪里還尋得到他倆?
楊大炮帶著賀二芹跑到了安全地帶,一句話沒說,只抱著賀二芹大哭了一場。
賀二芹也哭,哭完了就從口袋里掏出好些錢交給楊大炮,這些錢全是她沿途乞討所得呀!
楊大炮同賀二芹來到附近一個小鎮(zhèn),他們先去報了警,看著偷煤的那伙人悉數(shù)落網(wǎng)后,便迫不及待地買了票往家里趕,他們好想好想回家呀!
回到家,楊大炮才從親友那里知道賀二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鐵道上:
賀二芹年前回家后,急急地找了每一個鄰居和親人,流著淚,著急地比劃,但鄰居和親人們一點兒也悟不出她的意思,更沒想到幾天后賀二芹便失蹤了。鄰居和親友們都不知道賀二芹去了哪里,直到現(xiàn)在楊大炮回來說了他的經(jīng)歷,大家這才明白賀二芹那時候的意思是說丈夫走丟了,想叫人幫忙找。她見沒人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決定自己去找,她沿著和楊大炮走過的火車道,走了整整一個月,終于奇跡般地遇上了楊大炮!
楊大炮回家后一直沒敢說這一切全緣于他最初的那個罪惡念頭,想到這一次回家的路這么長,他再也不敢起一點邪念了,和鄰縣那個女人也斷了來往,從此將心思全放在賀二芹身上,他覺得她才是最值得自己去疼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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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插圖:謝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