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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園(短篇小說)

2006-04-28 05:18:10陳洪金
滇池 2006年4期
關(guān)鍵詞:族長村子

陳洪金

什么時候,我們的村莊才會從一個寓言的籠罩里掙脫出來,站在他的陽光下,面對著搖晃的花朵、茶樹、桃葉、野藤,把它們的濃墨一樣的色澤,圍在我們的視線上,讓那些腳步,走在村莊里,成為一種飽滿的意象,告訴天上的燕子,鄉(xiāng)村,每一年都有著他的內(nèi)容。也許,繁忙會讓那些日子變得塵土飛揚(yáng),但是,我知道村莊里積壓了太多的生活,把歷史都覆蓋了。

從歷史里暴露出來的是民國三十一年,這滇西北的歷史,并沒有跟以往有什么不同,還是那樣平靜,仿佛誰也不在乎,此起彼伏的戰(zhàn)火,燃遍了半個中國。在梅家老寨里,生活還是那樣進(jìn)行著,如同千百年以前一樣。在一本發(fā)黃的老書《隨煙飄蕩》里,記載了滇西北的一些往事。我看到的過去的滇西北,恍如一口幽深的老井,即使是再大的風(fēng)霜,也不會吹起一些波紋。而我的敘述就從這里開始了。

是的,就在那時候,在民國即將走向結(jié)束的時候,梅家老寨里還是一片寧靜。一些老者,坐在村道上,手里搖著隨手折下來的樹枝,說:昨天的莊稼成了嫁妝,昨天的蹄印留給了孩子,昨天的水光洇濕了紙頁。還有一些老人,坐在他們的命運(yùn)里,暴露了夜色里的秘密,目送著一些人,把傷痛放進(jìn)殘破的碗里,伴隨著酒香,在紙錢的翻飛里,越走越遠(yuǎn)。走在村莊里,我看見了他們的身影,把村莊里的時光,守成了一片不可知的河流。老者走在村子里的足音,他們的背影,仿佛是一片枯黃的葉子,在風(fēng)里,飄零、飄動、飄蕩、飄散、飄落。黃昏漸漸地遠(yuǎn)去,夜色如同巨大的棉被,把村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住了。

村子被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住了,漆黑了村子里,暗影晃動著,風(fēng)聲低低地在墻頭上蠕動,一種冰涼,讓不在夜色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村外被咒語鎮(zhèn)住了的黑蛇。居住在屋檐下的人們,點(diǎn)亮了煤油燈,很少說話,卻彼此把心里的眾多言辭,通過默不做聲的眼神,傳達(dá)著水的源流、苗的枯萎、神的去向、王子的禱詞。在黑暗的村莊里,一切都在進(jìn)行著,這時候,綠園應(yīng)該出場了。在村子里,誰都知道,這個叫做綠園的女子,是村子里最美麗的婦人。村子里眾多的男人們,做完了這一天所有的勞作,在木盆里洗了腳,進(jìn)入更加漆黑的房間里,依然沒有點(diǎn)亮珍貴的煤油燈。他們爬上厚實的木板床上時候,孩子們早已睡了。梅族長摸索著拉開被子,在夜色里睜圓了眼睛,卻看不到任何事物。睡眠還沒有開始。梅族長翻身上了他的女人的身子,他知道,他的女人平靜地躺在梅家大院里,等待著他,沒有太多的激情,也沒有無動于衷。

就這樣開始了,梅族長爬上去,和往常一樣進(jìn)入了,沉重的聲音,如期進(jìn)入。但是,他依然睜著眼睛,試圖把夜色看穿。他輕輕地做著這一天最后的活計。這時候,夜風(fēng)漸漸地吹響了村莊里高高低低的樹,風(fēng)聲,讓他想起了那個叫做綠園的女子。他激動起來了,努力地做著使勁的動作,心里想像著,他身下的女子,就是綠園。漆黑的房間里彌漫著汗水和精液的氣息。村莊里的炎熱緊緊地裹著他的脊背。他把身子下面的女子弄得發(fā)出了忍耐不住的聲音,他的心里,卻在黑暗里努力地想像著關(guān)于綠園的全部細(xì)節(jié)。綠園此刻獨(dú)自一個人,睡在她自己的家里,睡在那張彌漫著香氣的床上。獨(dú)自一個人。

綠園躺在這樣的夜色里,海水一樣的夜色沖刷著她的失眠。

村子里的人們都知道,綠園的男人成年累月地在外面跟著馬幫遠(yuǎn)走他鄉(xiāng),把這個村莊當(dāng)成了驛站,只有收獲的時候,他才會跟隨著眾多的人潮,燕子一樣從遙遠(yuǎn)的地方回來,揮動著他粗壯的手臂,亮出他寬大厚實的脊背,在滇西北熾烈的陽光下,把地里的莊稼收回家里,用來溫暖一個簡陋的屋檐。村道上還跑著牛車,起早貪黑的回收地里的稻草,綠園的男人早已收完了自家的莊稼和稻草,還沒有等村里人反映過來,就打起他陳舊的行李,趕著那僅有的騾子,又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悄悄地走出了村莊,向著山重水疊的高山峽谷里去了。那些陽光、風(fēng)霜、荊叢,被子一樣覆蓋著滇西北的路。

綠園的男人似乎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在村子里出現(xiàn)了,人們只知道這個村里有一個叫做綠園的人,卻漸漸地忘記了她的男人,并且習(xí)慣了綠園沒有男人的生活。在人們的心目中,似乎像綠園這樣美麗的女人,就應(yīng)該是沒有男人陪伴在身邊的,她不是一朵花,而只能像一團(tuán)霧,彌漫在老梅寨里,漂浮不定。

然而,事實上,綠園的男人很少出現(xiàn)在村子里,就像這樣的夜晚。綠園總是一個人居住在村子里,守著一片夜色籠罩下的屋檐,等待著新的一天的黎明,在她的疲憊里到來。風(fēng)聲吹過屋檐的聲音,讓院子里顯得特別的安靜。綠園坐在床上,菜油燈照著她的身影,一晃一晃的,仿佛樹枝上懸掛著的絲瓜,孤獨(dú)水一樣滲進(jìn)她的心里,沖刷著她的心。

綠園并不知道,此刻有人在想著她,把她壓在他的身下,努力地擠壓、穿插、噴射。除了憂傷的鬼魂,半閉半睜著它們的眼睛,村子里還漸漸地彌漫出來一種氣息,男人和女人交合的氣息。只有綠園,燈光照著她的時候,她只能聞到窗外吹來的微風(fēng)里,有青草和南瓜花的香味。這是生活的味道,她早已熟悉了,并且忘記了它們的存在。而村子上空飄蕩著的氣息里,精液散出來的味道,隱在了圍墻的外面。隨著風(fēng)的旋轉(zhuǎn),一些紙錢被露水打濕了,低低地在村道里回旋著,尋找不到遙遠(yuǎn)的墳?zāi)埂?/p>

綠園把這樣的夜晚,全部用來納鞋底。厚厚的布鞋底,她一針一針地納著,麻絲繞成的線,尖銳的鐵錐,鋒利的鋼針,互相交替著在鞋底上穿洞,穿行,鞋底上布滿了細(xì)微的小孔,仿佛是一雙雙眼睛,注視著她的臉、頸脖、胸脯。年復(fù)一年,鞋底一雙雙裝進(jìn)箱底,然后與鞋幫牢牢地縫在一起,積壓成了漫長的期待。族長在外面輕輕地敲綠園的窗戶的時候,窗欞上發(fā)出的聲音,清脆地傳到她耳朵里來,讓她的心猛然間瘋狂地跳了起來。族長輕輕地在窗外叫著綠園的名字。綠園渾身顫抖著,仿佛看見了魔鬼,吐著蛇一樣的紅舌頭,準(zhǔn)備吸盡她深紅色的血。

綠園不由自主地從床上下來,踩在軟綿綿的地上,走到門邊去開門。是的,她只能去給族長開門,把一團(tuán)冷氣放進(jìn)來,讓她的血液漸漸地凝固起來,讓身體發(fā)緊、發(fā)痛。

族長一股風(fēng)似地從門里塞了進(jìn)來,一臉不自在的微笑,若有若無。在白天,族長在村子里老是板著臉,不茍言笑。但是,在綠園的房間里,他露出了別人看不到的另一面。他在窗子邊的木椅上坐下來,不看綠園,徑自解開了自己的衣服。然后,族長走向床邊,順手抓住綠園的手,把她牽到床上。綠園默不作聲,隨著族長的牽引,也走向床邊,并且坐在床邊上,仿佛那張床是專為族長而準(zhǔn)備的。族長熟練地解開了綠園的衣服,順便吹滅了菜油燈,把綠園拉到了自己的身體下面。綠園成了一坑稀泥,族長那只長長的腳,在稀泥里不停地踩踏著,發(fā)出呼滋呼滋的聲響。綠園成了一團(tuán)面,族長不知疲倦地揉搓著,他緊緊地咬著牙,嘴里發(fā)出嚼咸菜時的咯吱咯吱的響動。一只蝙蝠飛過窗口,翅膀掃過月亮的半邊臉,留下幾道血痕。

族長汗精精的身體浸濕了綠園的惆帳。綠園

的房間里,只有族長的喘息聲,把這里的夜色攪得充滿了一種腥味。綠園在族長的身子下面,沒有一絲聲響。她害怕自己不經(jīng)意的呻吟引發(fā)族長更多的興奮,讓他發(fā)出更大的響聲,驚醒了早已入睡的鄰居。但是,綠園的不動聲色,卻使得族長具有了異常持久的耐力,在她的上面擠壓著,親吻著,揉搓著,頂撞著。雜亂無章的動作,把時間碾得幾乎沒有的邊沿,然后變成了粉塵,彌漫在房間里。那些粉塵飛進(jìn)綠園的嘴里,太多的苦,讓她使勁地皺起了眉頭,一些淚水流過她的發(fā)絲里,穿行著,山高水長。

一種擔(dān)憂,使得綠園在承受了族長身體的重量的同時,屏心靜氣地傾聽著屋子外面的動靜。為了讓族長盡快結(jié)束,綠園不得不采取主動的方式,盡力地去迎合族長,讓他更深入,更暢意,她甚至很積極地去容納他,吸附他,淹沒他。她想起某一年的夏天,山洪暴發(fā),河道里滿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沖垮了堤壩,竄進(jìn)老梅寨里來,到處都是死去的雞、牛、羊、豬的尸體,斷了氣的蛇,懸掛在樹枝上,散發(fā)出腥臭。最后,族長終于灌滿了綠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結(jié)束了。老梅寨一片寧靜。

族長在綠園的床上躺了一陣,夢里醒來似的,猛然間從床上起來,恢復(fù)了他在村子里一貫的嚴(yán)肅,走了。綠園一個人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夜色,看到一滴露珠滴落,閃動的微光,照見了她臉上的淚水。

屋子里還殘留著族長的氣味。綠園推開窗子,讓夜氣流進(jìn)來,沖淡那些令她作嘔的腥味。這一次,族長手指上的玉石戒指在綠園的乳房上留下了一道傷痕,隱隱地滲著血珠。綠園從床上滑下來,找來鹽水,輕輕地擦拭了那道傷痕,揩干凈大腿上的液體,重新回到床上,躺進(jìn)深深的夜色里。她的心里在斷斷續(xù)續(xù)地想起村里的一個藥婆教她的咒語。那咒語里鋪開了一條路,呼蠱娘娘的陰魂,便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飄向村莊里的某一個人的身上,就會毒藥一樣腐蝕那個人的生命。但是,綠園的心里放不下完整的咒語,只能讓片言只語在她的嘴里翻滾著,飛濺著。還是深夜。

這時候,綠園想起了她的男人,那個成年累月地趕著馬幫到緬甸販賣茶葉的人。她的男人離開她已經(jīng)半年了,沒有帶信回來,也沒有帶錢回來。男人留給綠園的只是幾畝田地,一院房子,村莊里的晨露和暮靄籠罩著她的莊稼,讓花朵與果實在守望中成長起來,隱沒了汗水,同時也侵占了希望。每年男人回到村子里,總是低著頭,一臉的愁相,除了比掌紋還要紛繁復(fù)雜的路途,只有一天天破舊下去的眼神,暗淡失色。他把跑馬幫賺回來的錢,只留下綠園生活的必需費(fèi)用,其余的全數(shù)交給了族長。

綠園知道,族長在村子里擁有絕大部分的田產(chǎn),還有近半數(shù)的族人的地契。六年前的那場洪水,淹沒了村子里幾乎所有的莊稼,風(fēng)一樣刮凈了村里人的財產(chǎn),村子里所有的人家只能向族長借錢借糧,維持一年的生活。眼淚打濕了老梅寨的太陽,綠園家也借了族長家的糧食,代價是把她家的田地賣給族長。

賣了田地,沒有了生活的基礎(chǔ),男人就去給族長當(dāng)跟傭。一年的工錢,基本足夠一家人維持生活。如果生活就這樣風(fēng)平浪靜地維持下去,綠園一家還是可以緊緊湊湊地過上一個鄉(xiāng)下人的日子。但是,她男人不小心闖下了禍?zhǔn)?,使得一家兩口人從此天各一方?/p>

民國三十一年清明節(jié)祭祖那天,一只老鴉在村口的古槐樹上,把黎明叫得臉色發(fā)青。族長披著一身老鴉的叫聲,召集了全族人在梅氏祠堂里舉行盛大儀式。他邀請了在縣城里擔(dān)任保安隊長的梅團(tuán)長,到梅家老寨里來一起祭祖。梅團(tuán)長原來是北方人,祖籍山西并州。但是族長為了找一個靠山,說是為了給自己的兒子在縣城里謀一個職務(wù),就跟梅團(tuán)長拉上了宗親,通過給梅團(tuán)長贊助軍餉,貢獻(xiàn)山貨的方式,拉攏梅團(tuán)長。

梅團(tuán)長到梅家老寨里來的時候,帶了一個排的衛(wèi)隊,荷槍實彈地跟在他的轎子后面,接受了族長在梅家老寨口碉樓門前的盛大歡迎儀式,隊伍在村道上踩起了塵埃,遮住了蜥蜴逃向草叢時的慌亂。祭祀剛剛結(jié)束,梅團(tuán)長就贈送了族長五十支隊伍里淘汰下來的步槍,五千發(fā)子彈,作為見面禮。陽光照著那些暗藍(lán)色的火器,山洞里的惡鬼們被晃花了眼,驚惶失措。作為回贈,族長拿出家傳的玉白菜,送給梅團(tuán)長。

噩運(yùn)就從這里開始了。族長叫綠園的男人從里屋取出玉白菜,正要接過來送給梅團(tuán)長,交接之間不小心失了手,落在地上,摔碎了。梅團(tuán)長馬上沉下笑臉,半晌不作聲。族長趕緊賠禮,說是要以三倍于玉白菜的禮物相贈。想不到梅團(tuán)長長嘆一聲,說:“天意,天意哪,我今天出行前,夫人右眼就一直狂跳不止,師爺也給我掐了一卦,說是今天不宜交友。天意哪!”說完帶著衛(wèi)隊匆匆離去了,步槍和子彈也帶走了。無數(shù)張嘴,大大地張著,望著揚(yáng)起的塵土,一片深紅。不遠(yuǎn)處的江水,發(fā)出響亮的聲音。

送走梅團(tuán)長,族長回到堂上,看見綠園的男人早已跪在那里了。族長對管家說:“趕走這喪門星,賠償摔壞的玉白菜銀洋五千塊!”說完,看也不看綠園男人一眼,就轉(zhuǎn)身進(jìn)入后堂去了。

綠園的男人從此趕著自己家那匹騾子,跟著村里的馬幫,馱上茶葉,往南去緬甸去了,北回時又馱上一些香料,找?guī)讉€跑腳錢。綠園留在梅家老寨里,一個人耕種租來的幾畝田地,日夜不息。南方的瘴氣沒有阻止住男人的遠(yuǎn)去,綠園也不知道如何改變這樣的境遇。她只能守在梅家老寨里,守著男人留給她的幾間房子,種著幾畝地,艱難地維持著,讓自己活下來,好讓男人在外面有一個念想,不至于被那沉重的債務(wù)壓垮。

第一年的獨(dú)守,使綠園受盡了生活沉重的壓力和思念的煎熬,男人出去了一年,回來過兩次。幫她收完莊稼就走了。夏天回來的時候,他在外面賺了三塊銀洋,意思也就是說,如果這樣掙錢,男人要在外面奔波一千多年,才能還完欠族長的債務(wù)。男人在家里住上七八天以后,帶著綠園身上的熱氣,趕著那匹騾子,又離開了。男人再次從緬甸北上滇西北的時候,就冒著生命的危險,帶回了煙土。從騰越到大理,再進(jìn)西藏,人四川,轉(zhuǎn)貴州,回云南。冬天回來的時候,他一身的塵土,破衣露出了他的肩膀,被高原上的陽光曬黑了,被衣服遮住的皮膚,白得刺眼,破鞋子沒有了后跟,用一根草繩綁了一塊麻片在下面,滿是血跡。換上綠園補(bǔ)好的衣服和新做的鞋子的時候,男人哭得像打擺子一樣,胸腔里發(fā)出沉悶的憋氣聲。

這次,他帶回了兩百塊銀洋。沉甸甸地走進(jìn)族長家里,兩手空空地出來。

綠園在村子里生活著,如同一片風(fēng)中的葉子,在空氣里飄蕩著,誰也不知道她心里的苦痛。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她男人摔壞的是族長的玉白菜。這樣的負(fù)債,誰也幫不上她,只是看著她在村子里默默無聞地耕田種地。

族里每一年都照常舉行祭祖儀式,在祭祖之前,都要給祠堂做一些修繕,按人頭捐錢。綠園男人也姓梅,應(yīng)該捐錢修祠堂。但是綠園家的錢全部都用來償還那被摔壞的玉白菜了,根本拿不出錢來。綠園就躲在家里不出去。

愁苦與勞累交織在一起,綠園病倒了,渾身無力地躺在院子里一堆稻草中,懶懶地曬著太

陽。黃昏的時候,昏睡中的綠園聽見有人敲門,便裝作沒有聽見,屏住呼吸傾聽門外的動靜。外面的人說話的時候,綠園聽出來是族長在外面,她不敢作聲,一動不動地躺在稻草垛上。讓她想不到的是,族長吃力地爬過院墻,死死地盯著躺在稻草垛里的綠園。他的目光里卻如同一潭幽深的水,沒有內(nèi)容。

族長站在院子里,板著面孔,說了捐錢的事。綠園只能說沒有錢。族長又說了還債的事,綠園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她知道那筆龐大的債務(wù)意味著什么。但是,她也只能說:沒錢。族長在綠園面前蹲下身子來,湊近綠園說;“你男人在外面跑馬幫,每年只能夠還我四百塊銀洋。十年才能還清這筆債。他在外面這樣沒命地苦,說不定哪天累死在外面,剩余的錢還得由你來還,你能還得了嗎?”

綠園似乎從來沒有想到過她男人在外面還會有這樣的危險,但是她看到男人每次回來,都像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叫花子,說不定真的哪天死在異國他鄉(xiāng)了。她知道,男人是她的天,她不能沒有他。

族長這么一說,綠園心里一陣緊似一陣地痛,仿佛是誰在心里告訴她一個消息,她男人果真死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了。想著想著,眼淚就屋檐水一樣流出來了。

這時候,族長說:“綠園,你這么漂亮的女人,沒有了男人的日子的苦處我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的男人必須在外面跑馬幫,掙錢還我的債?!?/p>

族長說:“在家里,他根本掙不到幾個錢,掙不到錢你們就還不清我的債?!?/p>

綠園覺得族長說出了她一年以來始終壓在心底的話。這些話,她對誰也沒有說過,就連她的男人,都沒有說。她害怕男人承受不住債務(wù)的壓力,再生出一些變故來。

這時候,族長對她說:“只要你跟我好,我會從你們的債務(wù)里減除的,一次一塊銀洋?!?/p>

綠園虛弱地坐在稻草堆上,沒有說話。她根本就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看著族長,眼光里沒有任何表情。

族長說:“那就兩塊銀洋吧。我每隔三天來找你一回,一年下來,你也就可以掙到兩百多銀洋了?!?/p>

族長站在綠園面前,綠園坐在稻草垛上,低矮的稻草垛上的綠園,剛好可以看到族長瘦削的臉。兩個人在綠園家的院子里,在黃昏的夕陽里站著,仿佛是為了一件物品,在討價還價。

綠園還是沒有出聲。

族長看到綠園一聲不響,以為是默許了,就爬上稻草堆上去,把綠園掀翻地稻草堆上,綠園本能地拒絕族長的動作,還伸出手去,阻擋著族長向她的衣服里伸去的手。但是,族長把她壓在草堆上的時候,她漸漸地停止了所有的動作,任憑族長把她的衣服解開,露出了她的兩個精致的乳房來。

病中的綠園,渾身無力地倒在稻草堆上。

就這樣,在梅家老寨里的黃昏中,族長的雙腿把稻草堆蹬出了一個深深的坑來,把他和綠園深深地埋進(jìn)了稻草里,仿佛是一只在覓食的母雞,撲騰得稻草屑四處飛揚(yáng)。這時候,綠園的目光呆呆地看著滇西北高遠(yuǎn)的天空里,茫然地飄著幾朵云。夕陽最后的明亮,照得稻草堆里的塵埃,在空氣里茫亂地游動。那天,綠園的記憶里最深刻的就是那些塵埃,除了塵埃,她不敢去回想其他的任何事物。

夜色很快就到來了,綠園還是躺上稻草堆上,她似乎忘記了時間在靜靜地流淌著。

病痛使得她再也無法忍受夜氣的寒涼,綠園才從稻草垛上下來,回到她的屋子里。族長對她說過的話漸漸地在她的耳邊回響起來。她知道,這一天,她家欠族長的債務(wù)里減少了兩塊銀洋。同時,她也知道,族長似乎一直是一個很講信用的人,那么,以后的日子里,族長就會每隔三天就來找她,讓她家的債務(wù)一回又一回地以兩塊銀洋的速度減少下去。

面對這樣的情形,綠園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她真的有些迷糊了。

事實就像綠園所想像的那樣,三天后,族長又來找她了,他在綠園家里呆了大約一個時辰就走了,臨走時,族長交給她一包草藥,說是治她的病的,讓她煨了喝下去。面對著族長,綠園始終是懵懵懂懂的,她不知道族長說的話,做的事,究竟是在幫她,還是在害她。但是,因為病痛的折磨,讓她難以忍受,她還是把那包草藥煎好,喝了下去。

后來,綠園漸漸地發(fā)覺族長做了一件罪孽深重的事。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族長每隔三天就來找綠園,但是綠園卻始終沒有懷上族長的孩子。綠園就意識到,族長在那副草藥里給她下了毒,使她此生再也不能懷上孩子了。從此以后,一個人守在家里,綠園經(jīng)常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她的男人。她從來不知道,她的男人趕著那匹僅有的騾子,到底是在緬甸?還是在騰越? 在拉薩?在昌都?在畢節(jié)?在興義?還是在芒康?這些地方,都是趕馬人經(jīng)常提起的地名,到處都是高山、密林、江流和雪花。她的男人,為了還債,成年累月地遠(yuǎn)走他鄉(xiāng),那么,辛苦的日子,舉著火把,在深夜里趕路。

往往在這時候,綠園就會跪在床邊上,合掌向著深遠(yuǎn)的夜空,祈求神靈們——山神、河神、林妖、水鬼、橋魂等,請求那些善良的神靈們保佑他,請求那些邪惡的妖魔們遠(yuǎn)離他,讓他能夠一回又一回地走完不斷地重復(fù)在他腳下的那些路,回到家里來。這時候,天頂上的月亮就像一把雪亮的刀子,在吃力地刮著天空里鍋底一樣的黑,飛濺出暗淡的星群。綠園淚流滿面。

她希望那些天上的星星不要墜落,在她的男人身上化為夜露。

眼神一晃,再一晃,綠園的魂,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來了。幾乎每天都有這樣的回憶,綠園把對往事的追憶當(dāng)成了每天的功課。她害怕想起這些事情來,七年了,時間已經(jīng)到了民國三十八年。在她的身體里,不知道裝了族長的多少精液。她暗自感覺到,她已經(jīng)成了族長擺放在村子里的尿壺,每隔三天,族長都要來尿一回。但是,她每天都會把她的男人想念得撕心糾肺的,每一次想到她的男人,她的心思又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族長的身上去,想起三年來族長在她身上做過的各種事情。

這一天,族長已經(jīng)離開她家很長時間了,她還是只能一個人獨(dú)坐在夜色里,不能入睡。

族長滲進(jìn)她身體里的氣息漸漸散去了。她在自己的房間里再也嗅不到那種能聞的氣味,才猛然間感覺到冬夜的寒涼,已經(jīng)把她圍困得緊緊的,無法掙扎。

村子里傳來了第一聲雞叫,綠園昏沉沉地在那張零亂的床上睡去。當(dāng)她跌進(jìn)了自己淺淺的睡眠里,那些夢如同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的霧氣,飄飄蕩蕩的,怎么也不能看清楚夢境里的人和事。但是,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跳得特別的厲害,這使得她在天快亮的時候,再也睡不著覺了,只能從床上起來,乘著即將散去的夜色,來到院子里。

小小的院子在微微的晨光中,已經(jīng)能夠清楚地看到地上的落葉和被夜風(fēng)吹來的衰草。綠園從井里打起一桶水,倒在瓦盆里,往里面加了一些熱水,洗了臉,然后,她就著那盆水,作為一面簡單的鏡子,認(rèn)真地梳了梳自己的頭發(fā),再把洗臉?biāo)疄⒃谠鹤永?,把院子打掃干凈。她男人在南方各省跑路的七年里,她每天都堅持了這個習(xí)慣。雖然她的身子已經(jīng)被族長弄臟了,但是她還

是希望哪一天她男人回來的時候,能夠看到一個整潔的綠園和干凈的家。

剛剛掃完了院子,綠園就聽見院墻外的村道上傳來雜亂的馬蹄聲。

綠園開始激動起來,她丟下手里的掃帚,沖向大門邊去。但是,她到了門邊,正要拉開門栓的時候,她的心里想起了昨晚剛剛來過的族長,她的心像是被綁了一塊石頭一樣,沉甸甸的。她在門里呆呆地站了片刻,悄悄地把門栓退了,卻并沒有打開門,只是站在離大門幾步遠(yuǎn)的院子里,靜靜等待著她的男人推門進(jìn)來。

馬蹄聲逐漸遠(yuǎn)去,綠園感覺到至少有十五匹馬路過了她家院墻外的村道,卻并沒有一匹馬和一個人走近她家的大門。于是,她推開門,悄悄地探出頭去,偷看那些回歸的趕馬人。綠園看著那些路過她家的趕馬人的背景,心里洶涌著洪水一樣的失望和一種莫名其妙的擔(dān)心。

正在這時候,一個趕馬人回頭看到了從門縫里伸出頭來的綠園。

他在響亮的馬蹄聲里轉(zhuǎn)了回來,走近綠園,綠園便認(rèn)出了那是經(jīng)常與自己的男人一起走南闖北的趕馬人。她便把那男人讓進(jìn)了自己家的院子里,一聲不響地望著他,等待著他告訴綠園,關(guān)于她男人的消息。

趕馬人站在院子里,一邊往他的石頭煙鍋里裝煙絲,一邊告訴綠園:她男人已經(jīng)回來了,但是在永北城里停了下來,沒有再往梅家老寨里趕,可能要再等六七天才會回來。說完,趕馬人就跟著雜亂的馬蹄聲,追上去了,頭也不回。

六七天是一個不長不短的日子。

綠園為她的男人已經(jīng)平安地回來的消息,感到抑制不住的高興。但是,她的心里還是有一種疑問。她不知道,她的男人為什么停留在縣城里,不趕回來?幾年來,她男人總是與趕馬人一起回到村子里來的。只要聽到院墻外面?zhèn)鱽硪黄R蹄聲,他男人就會搶在騾子的前面,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這時候,綠園總會看到這個憂傷的生靈,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燕子一樣回來。男人是她的天,男人回到家里,她也便感覺到了一種踏實。

一種不祥的感覺在綠園的心里漸漸地凝結(jié)成了塊壘。

也許,她男人知道了綠園六年以來,一直被族長用著的消息!畢竟已經(jīng)六年了,族長在這六年里,每隔三天就乘著夜色,到綠園家里來,在那木板床上,用她。這六年里,綠園在族長那里差不多掙到了一千五百個銀洋。族長說過,等她男人再還他幾百塊銀洋,就免除了她家欠下的債務(wù)。同時,綠園也知道,族長不是她的丈夫,但是她已經(jīng)被族長用過七百多次了。她深知自己對不起她的男人,但是想到,如果她不被族長用,她男人將在外面多跑若干年。

萬一事情被她男人知道了,她不知道將會面臨什么樣的結(jié)果。想到這里,綠園害怕得渾身發(fā)抖。

綠園就這樣坐在院子里一只凳子上面,不動也不能動。直到太陽出來了,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才感覺到了一絲生氣,慢慢地站起來,回到廚房里去,草草地做一些吃的東西,填飽了肚子。然后到村外的稻田里去,給秧苗薅除雜草。

老梅寨里彌漫著濃濃在大霧,村外的田野里卻是大片大片的陽光,照得蜻蜓的翅膀閃閃發(fā)光。綠園站在稻田里,埋著頭,背對著太陽。高原的陽光把她曬得昏昏沉沉的。她自己也感覺到了她的靈魂又離開了自己。她身體指揮著一雙手,在秧苗中間勞作著。等到她實在累得不行了的時候,她才從稻田里走出來,坐在田埂上,失神地看著村外的路,向著梅家老寨的東邊延伸出去。

綠園知道,那條惟一通向梅家老寨外面的路,其實也是通向永北城的。她跟男人結(jié)婚的時候,曾經(jīng)與他一起到過永北城里。那座小小的縣城,遠(yuǎn)遠(yuǎn)地可以看到高高的城墻,里面是青石板鋪的路,縣的保安團(tuán)的團(tuán)丁們穿著土黃色的軍裝,身后背著槍,來來回回地巡邏著,不時可以看到騎著高頭大馬的縣衙里的公差們,戴著藏青色的禮帽,目不斜視地走過縣城里狹窄的街道。

而如今,綠園的男人就在永北城里,她想,他究竟在做什么呢?他真的知道她被族長用過了嗎? 還是他在永北城里找到了相好的女人?如果他不回梅家老寨了,她又怎么辦?

好多的問題在她的腦子里不停地閃現(xiàn),還有她男人的影子,族長的影子,輪換著出現(xiàn)在她的思想里。使她心亂如麻。

田野里不停地飛過一群來回在覓食的雨燕,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稻田上空低低地飛著,密密麻麻地越過綠園的頭頂,不一會兒又返回來,然后再越過去。它們飛過天空時留在田野里的陰影,就像誰寬大的衣袖,神秘地拂過天空,讓人感覺得到天色的暗淡,不由自主地想起,一種不尋常的生機(jī),以人們看不見的方式,侵入了老梅寨。綠園的心思似乎被它們的飛翔攪亂了,那些不斷晃動著的影子和鳴叫聲,讓她心煩意亂。

她感覺到特別累,就回到田埂上來,坐在地上,看著遠(yuǎn)處的山上隱隱約約的罌粟花霧嵐似地開出淡淡的粉紅色來。那是族長家的罌粟地,再過幾天,族長又要帶著他家的長工們,到山里去收大煙了。在梅家老寨里,早已因為縣衙里發(fā)出了禁煙令,而大面積地停止了罌粟種植,重新種上了水稻,但是,因為族長是一個大煙鬼,他買通了縣衙里的人,私自種了一畝多地的罌粟,割回來的大煙,只供自己食用。每年春天來的時候,罌粟地里便開滿了花朵,那充滿了邪氣的美麗,使老梅寨蕩漾著一種香味,慵懶,沉迷,仿佛中了魔鬼的咒語,屋檐下飄出來的炊煙,都與巫師的文字相似。

想到這里,綠園感覺到族長連縣衙里的人都能夠買通,那肯定是很有一些勢力的。她再想到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拼命奔波,販運(yùn)煙土還債,不知要勞苦到什么時候?想著想著,她再不敢休息了,趕緊回到稻田里去,繼續(xù)侍弄田里的莊稼,稻田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把她吸了進(jìn)去,讓她隱藏在那些稻葉里面,為了一粒粒糧食而頂著太陽勞作。她想盡了她所有的精力多收幾粒稻谷,多還族長家?guī)讉€銅板,男人也不至于在外面成年累月地受風(fēng)餐露宿的苦痛。

但是,時間已經(jīng)接近了正午,再加上昨夜的疲憊與失眠,使得她開始感覺到一種眩暈巨浪一樣沖擊著她的神智。她只好從稻田里艱難地走出來,在溝渠里洗了腳,往村子里走去。

綠園剛從稻田里走到村道上,突然聽見一陣煙塵從村外的山道盡頭飛揚(yáng)起來。綠園心里一陣驚喜,心想,又一隊馬幫回村了,說不定,那些人當(dāng)中就有她的男人。她便站在路上等著人們走近。但是,綠園看到的卻是一種從未見過的景象,一群人排著隊伍源源不斷地走過來,肩膀上扛著槍,頭上戴著一頂帽子,帽子上釘著一個紅通通的五個角的布片。在隊伍旁邊散亂地走著的是一些手臂處的衣袖上圍了紅色布帶的城里人,還有幾個,是鄰村的窮人,現(xiàn)在他們的手里握著寒光閃閃的梭標(biāo),臉上滿是笑容。但是,她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天罡,還是地煞,是無常,還是判官?

隊伍過去之后,綠園才回到村里,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她發(fā)現(xiàn)村子里的墻壁上貼滿了紅紙,上面寫著字,綠園不識字,看不清上面寫的是什么。但是,她看到很多村里人,臉上露出了一些抑制不住的笑容。人們都水一樣往梅家的祠堂里涌去,

人流里的小孩子,光著他們的腳,飛一樣從人縫里鉆進(jìn)了祠堂,一晃眼就不見了,還有一些孩子,從祠堂里蹦蹦跳跳地跑出來,手里都舉著一面淡綠色的小旗子,在祠堂門口的空地上,來回跑著。綠園感覺到老梅寨的天空開始晃蕩起來了,她甚至感覺到,祠堂的屋檐上,有一些塵埃落了下來,在陽光里飛竄。一些塵埃粘在她的臉上,有些癢。

綠園也不由自主地隨著人群走進(jìn)了祠堂里,她看見族長站在祠堂屋檐下高高的臺階上。臺階,族長每一年祭祖的時候,就經(jīng)常站在上面,向著全村的族人發(fā)布族規(guī)。但是,這一次不同了,她看見族長被捆綁著,頭上戴著一頂高高的紙糊的帽子,低著頭,沒有表情,幾縷花白的頭發(fā),從紙帽子里垂下來,顯得特別的蒼老。她想起族長在村里騎著馬去巡山時的威嚴(yán),又想到了幾年來他在夜里來去她家,一遍又一遍地要她的時候那種容不得半點(diǎn)反抗的沉默,發(fā)現(xiàn),族長跟往日有了很大的不同。很多村里的人都指著他罵,他都不敢做聲,始終低著頭,在正午的時候,臉上流著汗,卻只能任由它們蚯蚓一樣在臉上彎彎曲曲地爬著,落在地上,每一滴汗水里都有一枚火辣辣的太陽。

綠園悄悄地走出了祠堂,失神地回到家里,她也感覺到了這一天,跟往常有著很大的不同,但是,她又弄不清楚,這一天究竟不同在什么地方。她一臉平靜,但是卻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著,為什么這一天看到村子里來了那么多的隊伍,梅族長被捆綁在祠堂里的時候,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在廚房里生火做飯,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把剛切好的菜丟進(jìn)了已經(jīng)蒸熟了的飯里,灶洞里的火把鍋烤得冒出了難聞的糊味,才夢醒似地把菜往鍋里倒進(jìn)去。吃飯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這一天她根本沒有吃飯的心思,只是本能地往嘴里扒飯。那些飯粒像一群小雞,跑進(jìn)了她的胃里,唧唧地叫著,讓她坐立不安。

吃完午飯,綠園又要到稻田里去,剛出門,就看到村里的人不斷地從族長家里往外搬東西。棉被、銅盆、香爐、茶罐、騾子、豬等,族長家的院墻里面?zhèn)鱽砻防咸珨鄶嗬m(xù)續(xù)的哭聲。人們看見綠園,悄悄地對她說:“綠園,趕快去族長家,分東西給窮人了,你家也算上窮人,分一些回來就可以重新過日子了!”

綠園路過族長家門前的時候,很多人都在那深深的宅院里瓜分族長家的財物。

綠園沒有進(jìn)去,她徑自走到了她家的稻田里。但是,這次,綠園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很快地踏進(jìn)稻田里,把頭深深地埋進(jìn)修長的稻葉里去,尋找隱藏在深綠色的稻葉里的雜草。她坐在田埂上,緩慢地脫下她的草鞋,再慢慢地把它們放在身邊的一塊石頭上,一只,又一只。她低著頭,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腳垂到面前的溝渠里去,緩緩地流動著的水,慢慢地淹沒了她的腳趾,腳板,腳被,足裸,小腿。水淹過皮膚的時候,有一種濕潤,癢癢地劃過肌膚。在水里泡的時候長了,一些細(xì)小的游魚,便來啄她的腳,她忍不住動了一下,小魚們受了驚嚇,逃到草叢里去了,等過了一段時間,又試探著圍攏來,繼續(xù)啄著腳背、指頭、足裸。圍在腳邊的魚越來越多,密密麻麻的,最后是一尾拇指長的魚,啄痛了她的腳,才使得她從沉思里驚醒過來。

她知道,男人快要回來了。那些村里人瓜分了梅族長家的財產(chǎn),從此,梅族長將不會再是梅家老寨里的主人,那么,梅家老寨里肯定是要換天了。從縣城里來的那些隊伍,一進(jìn)村就把族長捆綁起來,說不定還會把他殺掉,就像老輩們傳說中杜文秀鬧匪亂的時候砍殺了梅族長的大伯老梅族長一樣。那時候,杜文秀的隊伍在老梅寨里駐扎了半個月,梅老族長就被倒掛在村口的老槐樹上,高懸了半個月,流盡了血的梅老族長,如同一只老絲瓜,被陽光曬著,被月光洗著,整個村莊里都散發(fā)著一種腥臭,連野狗都在繞著那棵老槐樹走。綠園想,如果真是那樣,族長家將會成為梅家老寨里最普通的老百姓,甚至只剩下幾個孤兒寡母。這樣一來,綠園想,她家欠著族長的債務(wù),也許就可以不還了,然后,她男人也就可以結(jié)束長年在外跑馬幫的日子,回到村里來過平凡的生活了。

想到這里,綠園心里輕松了許多,她在心里希望著到梅家老寨里來的那些隊伍真的砍殺了梅族長。她有些后悔沒有去族長家分一些財物來。但是,她又轉(zhuǎn)念一想,只要能夠擺脫那些債務(wù),那她家就是村里受益最大的一家了。權(quán)衡之下,她的心里涌出了一絲高興的情愫來。于是,她趕快踏進(jìn)稻田里,尋找雜草,一棵一棵地把它們扯出來,丟到田埂上去。

猛然間,綠園想起了她被族長用了這么多年,她的心情又沉重起來。她不知道,這么多年,究竟有沒有人知道梅族長用她的事。幾年里,梅族長用了她不知多少回了,大概也有七八百回了吧?一種巨大的后悔,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她想:如果早知道這些隊伍們會來把梅族長捆綁起來,瓜分他家的財產(chǎn),她就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讓梅族長用她,并且是無數(shù)回地用她。于是她使勁地用腳踩著下面的泥,仿佛那就是族長那張長滿了疙瘩的臉,她想把那張臉踩得稀爛。

一種羞愧和疼痛,使綠園不住地把頭低了下去,幾乎埋進(jìn)稻葉里去了。

想著債務(wù)的免除,想著被族長用過的事,綠園時喜時愁,心里亂成了一團(tuán)糟。不知不覺中,太陽就偏到西邊去了,她背后的淚水,從衣服里又慢慢地返回到了她的后背上來,浸進(jìn)肌膚里,顯露出一陣涼意。就在這時候,一個人從村里跑到她的田里來,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超過了他的腳步,讓他怎么追也追不趕不上。那人在喊著綠園的名字。綠園如夢初醒,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是經(jīng)常到村里來賣針頭線腦的貨郎。他的袖子上箍著一個紅紅的布套套,十分的晃眼。

貨郎叫綠園趕快去祠堂,說大家都在斗爭地主惡霸梅族長,揭發(fā)他在梅家老寨里犯下的罪行,準(zhǔn)備斗爭后對他實行槍決。綠園不知道什么樣叫做斗爭,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槍決。只是感覺到可能要狠狠地收拾一下梅族長,并且很有可能會把他砍殺掉。于是,她身不由己地從稻田里走出來,草草地洗了洗腳,就在貨郎的催促中,匆匆忙忙地向著祠堂里跑去。

一路上,綠園的頭腦里一片空白,一心地想著她家的男人和她家欠下的債務(wù)。

等綠園跟在貨郎后面跑進(jìn)祠堂的時候,祠堂里早已經(jīng)擠滿了人,似乎全梅家老寨的人都集中到這里來了。在人群里站定了,她才發(fā)現(xiàn),被五花大綁的梅族長,身上沾滿了鮮血,頭垂得很低,并且不停地在顫抖著。在梅族長的旁邊,放著一張沉重的楠木大案。在往常,都是梅族長坐在那大案后面,向著全族人發(fā)號施令。而現(xiàn)在,大案后面坐著一個穿著青灰色衣服,頭上戴著一頂補(bǔ)著五個角的紅布的帽子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看到貨郎把綠園帶到了大案前的臺階下,就說:“你就是綠園大嫂吧,你說說梅惡霸是怎么對你們家剝削的?”

綠園聽了那中年男人的話,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剝削。她的心里跳得非常厲害,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就低了頭,看著自己還沒有洗凈的腳背上的泥。村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綠園,她感覺到自己的臉上,后頸上,額頭上漸漸地發(fā)燙,然后滲出了細(xì)微的汗珠來。祠堂里一片安靜,偶

爾有人咳嗽的聲音,也顯得很刺耳。那些目光,使得感覺到,她的身體突然間飛快地膨脹著,似乎在爆炸成無處不在的粉塵,突然間又飛快在縮小了,似乎要收緊成一只虱子,消失在祠堂里的青磚的縫隙里。

中年男人見綠園不說話,提高了聲音,對族長吼道:“梅惡霸,你老實交待,你是怎么剝削綠園家的?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梅族長帶著哭腔,用嘶啞的聲音開始交待。

“我送給梅團(tuán)長的玉白菜,不是真的,是假的?!泵纷彘L說。

綠園的心好像一匹野馬,跑得她所有的血管,脹得難受。

“綠園是梅家老寨里最漂亮的女人,這是全村都知道的,我想得到她?!泵纷彘L說。

綠園的頭開始嗡嗡地響了起來,太陽穴疼得厲害。

“我就約了梅團(tuán)長,說是送他禮物,在交給他的時候乘機(jī)把假玉白菜摔爛了,就讓她男人賠我大洋五千塊?!?/p>

綠園開始不住地發(fā)抖。

“乘她男人出去跑馬幫的時候,我就去找綠園,讓她陪我睡覺,三天一次,每睡一次抵兩塊銀洋的債?!泵纷彘L說。

綠園感覺到整個天空如同一頂遮雨的竹帽,落在她的頭上,比山還重。紛紛下墜的空氣,帶著石頭一樣的陽光,砸在她的頭頂上,嚴(yán)嚴(yán)實實地堵住了她鼻孔里的呼吸。終于支持不住,軟軟地倒在祠里的石階前面。

中年男人命令旁邊的兩個肩膀上挎著槍的人:“把梅惡霸拉出去,立即槍決。”

梅族長癱倒在地上,褲管里很快滲出了一些液體來,被拖出去的時候,他的腳在地上劃出了兩道潮潮的印跡。隨著一聲槍響,人們開始散去。

槍聲驚醒了昏迷中的綠園。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人們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個與中年男人一樣衣著的人,嘴巴一張一合地叫她:“老鄉(xiāng),老鄉(xiāng),你醒醒!”

綠園趕緊掙扎著站了起來,跟著最后的幾個村里人,向著自己的家里走去。

從祠堂里出來,她一邊走,一邊休息。她感覺到自己沒有了重量,而是在村道上飄著,就像一張紙錢,被誰從手里撤出去了,既不能落在地上,也不能飛向天空。天堂關(guān)上了沉重的地門,地獄里的勾魂簿旁邊,一瓶墨汁被打翻了,溢出的墨汁洇濕了天空。天色漸晚,開始黑了,暮色照得梅家老寨一片模糊。綠園快要走到自己家門前的時候,看到了一個曾經(jīng)在外面跑馬幫的人,在不遠(yuǎn)處也看見了綠園。他指向她家的院子,對她說:“你家男人回來了,還從縣城給你買了衣料呢,快回去吧!”

綠園站在路邊,心里想趕快推開自己家的門,進(jìn)去給她的男人去做飯。但是,她卻怎么也邁不開腳。隔著院墻,她聽見男人的馬在院子里吃著草料,不時打著響鼻。偶爾還可以聽到馬鈴的聲音。天色暗了下來,滿天的蜻蜓,面對著老梅寨狹窄的天空,借著最后一絲微光,尋找一根樹枝,準(zhǔn)備棲息它們一天里的忙碌。綠園還是站在離她家的門不遠(yuǎn)的路邊上,不知道應(yīng)該進(jìn)去,還是繼續(xù)站在路上,發(fā)呆。她看見自己的魂魄,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跟在自己的后面,鼻涕拖得老長,剛吸了進(jìn)去,又拖了下來。

梅家老寨里開始吹起了夜風(fēng)的時候,綠園流著眼淚,一步一步向梅家老寨外面走去。此刻的老梅寨里,炊煙繚繞,散發(fā)出酒氣,肉香,一些人家的門口,燃燒著紙錢,那晃動的火焰,仿佛是誰在詭秘地誚笑著,始終不肯對人輕易地泄露天機(jī)。她知道,村子外面是一個長年累月的涌出水來的深潭,很多投潭婦女或者溺水的孩子就死在里面。很多人都說,在天陰下雨的后半夜,經(jīng)常能夠聽到一些鬼魂的哭聲,此起彼伏地從那個深潭里傳出來,訴說著層層疊疊的往事。

幾天后,村里人都說,綠園是梅家老寨里解放后第一個死去的人。

責(zé)任編輯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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