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剛
三奶38歲那年,男人拉車去城里賣菜,半路遭遇了車禍;59歲時,大兒夜間突然得急病,拉到醫(yī)院,最終沒搶救過來;63歲那年春節(jié),她惟一的閨女又因小兩口鬧別扭,一氣喝下半瓶農(nóng)藥。
用村里人的話說,三奶的命真是到家了!
所幸三奶還有一個兒。
三奶今年71歲了。她每天要早起給兒子家做飯燒豬食。孫子上學(xué),要走早;豬圈里的幾頭大肥豬,天沒明就嗷嗷叫餓。
三奶在夏忙秋忙時,就給兒子家簸麥揚場。她揚出的糧食,比機器脫的還干凈,黃橙橙,亮燦燦,惹人的眼!
一年四季,也許只有冬日是三奶輕閑的時候,但她也閑不住。她拉著平板車到曠野里刨樹根,她每次用镢頭劈出的小山般的一堆干柴,為兒子家省了不少買煤的錢。
活干得那么多,心操得這樣碎,可在兒媳婦眼里心里,三奶是應(yīng)該的。兒媳婦有句口頭禪:“活著干,死了散”,很明了很富有哲理的一句話。
兒媳婦有時也找三奶的碴兒,說她這兒沒干好,那兒弄毀了。就拉下臉,說難聽話,有時是指桑罵槐,詛咒三奶。
三奶每每遇到這種情況,就一聲不吭,默默地回到她的小屋里,想想死去的男人、兒子、閨女,傷痛潮水般涌來,常常是一哭半天,直到聽著門外傳來一聲“娘,吃飯了!”三奶的心才好受些。三奶想,兒媳婦對自己好點、孬點都無所謂,只要兒子心里還有她這個娘,她就知足了。三奶后來就抹了把淚,抻了抻衣服,開門跟兒子走了。
三奶把在家受兒媳婦氣的事,隱瞞得很嚴實,每次回娘家,從不說起。三奶想,家丑怎可外揚,再說牙和腮有時都咬架哩,哪家沒有本難念的經(jīng)!
三奶的身體一直很好很硬朗,一頓都能吃下兩個白面饃饃??删驮谧蛱焱砩?,三奶突然得急病死了。
太突然了,人們都難以置信。
三奶的兒子二貴當時抹著眼淚,咧著大嘴向人們哭訴:“我娘中午還吃了我給她買的雞腿,這說沒就沒了。這得的是什么病呀?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
人們都知道二貴平時待她娘好,就都勸他別太難過了,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順變吧!
二貴的媳婦也哭得死去活來的,想想她平時和三奶總叨叨嘮嘮的,現(xiàn)在人死了,又這么傷心,大伙都有點懷疑。
第二天,三奶的娘家來人了。
二貴朝他舅跟前“撲嗵”一跪:“舅!你打我吧,我沒照顧好我娘!”說著,自己朝自己的臉一陣猛口。
二貴舅眼里含著淚,扶起二貴:“孩子!你娘的病是太急了,這不怪你,只是你娘這輩子的命苦啊,實在是苦啊!”
二貴的表弟小輝抹著眼淚說:“表哥,我想到我姑媽住過的小屋里看看?!?/p>
二貴怔了怔,從兜里掏出鑰匙遞給小輝。
小輝去了好半天才回來。他朝他父親耳邊咕嘰了幾句。二貴舅的臉色驟變。他們又走到三奶的遺體旁,掀開白布,兩人的臉色同時憤怒了。
二貴舅虎著臉說:“二貴!去把你媳婦也喊來?!?/p>
兩人惴惴地來了。
二貴舅罵了句:“畜生!你娘到底怎么死的?”
二貴和他媳婦對視了一眼,齊聲說:“得急病死的。”
二貴舅上前,朝二貴的臉左右開弓,“啪啪”口了幾下,“畜生,你連你舅爺都想騙,你逼死了你娘,你還有一點良心嗎?”
二貴低頭哭。二貴媳婦大聲哭叫:“舅你說啥哩,娘明明就是得了急病死的,你可不能敗壞我們呀!”
二貴舅手指著二貴媳婦,氣得渾身亂抖,說不出話。
小輝伸出手,說:“這是我從姑媽屋里撿到的一顆布扣,上面有濃烈的農(nóng)藥味,當時我就懷疑,剛才我又掀看了我姑媽的遺體,她身上的褂子上果真少了一顆布扣,我想這肯定是我姑媽喝了農(nóng)藥以后,痛苦難耐,兩手硬抓硬撕扯下的。她的兩手雖然被你們擦拭過,但還是有淡淡的農(nóng)藥味。”
二貴和他媳婦都同時低下了頭。
小輝接著說:“你們?yōu)榱搜陲椪嫦啵W∶?,就往外說,我姑媽是得急病死的。很清楚,現(xiàn)在農(nóng)村誰家的老人若是上吊喝藥死的,肯定是在家受氣,活不下去了。你們一是怕我們家饒不了你們,二是怕背后鄉(xiāng)親們的罵,所以就對外界包括我們?nèi)鱿铝诉@個謊。還有,我姑媽平時在家就受你媳婦的氣,這事雖然我姑媽從不提起,但哪個莊沒有哪個莊的親戚朋友。我姑媽心量寬,從不與嫂子你計較。她在乎的是表哥你。我想這次姑媽只所以想不開,肯定是表哥你說了什么令我姑媽傷心透頂?shù)脑?。我姑媽這輩子先后失去了幾個親人,就剩下你。你也捫心想想,你對得起我姑媽嗎!”
二貴突然大叫一聲,“娘!我對不起你!我混蛋!”頭啄米般朝三奶的遺體一陣猛磕,鮮紅的血順眼角往下淌。
二貴至死都想不到,當初她媳婦和他娘鬧了幾天氣,鬧得他心有點煩,他就總他娘吼了一句:“你活著現(xiàn)世,活著丟人?!本瓦@么一句,令三奶的心傷到了底。
三奶回到了小屋,前想想,后慮慮,后來就摸起了藥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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