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斌

話說北平城（現(xiàn)北京）有座前門樓子，前門樓子?xùn)|邊有條叫打磨廠的胡同，在打磨廠胡同把口的地方有一個算卦攤子。叫攤子，實際也就是兩把破椅子，一張破木桌子，桌子腿旁邊綁了一根竹桿，竹桿上挑了一面白布幌子，上書兩個大字“神算”。大字邊還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上達天庭玉帝，下探冥府閻羅。鬼谷子真脈相傳，祖先輩一線授知，是福禍一問便知，只花仨瓜倆棗錢……”擺攤的是個三十出頭的漢子，一副干瘦干瘦的架子，刮一陣風(fēng)就能把他吹到印度洋去。

此人姓金，說起來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為啥?蓋因他是正白旗子弟，有皇家血統(tǒng)呢。可家道敗落，從他爺爺那兒起，天天就是架籠子遛鳥，養(yǎng)金魚斗蛐蛐兒，外加抽大煙。您說，就這么折騰，屋里有座金山也不行啊。到了金爺金鵬飛這兒，家已經(jīng)不成個模樣兒了，眼看著要斷炊，金鵬飛就開始了為人算卦糊口的營生。

這天大中午的時分，太陽曬得人人打蔫，金爺這時候就靠在墻邊的陰涼地兒打盹。他夢到又回到兒時，跟著他爹去逛廠甸廟會，抖空竹、吃大糖葫蘆的情景，哈，好不快活。突然，他被爹一記煙袋鍋子敲醒，睜眼一看，面前沒有他已經(jīng)死去的爹，卻站著一位爺。雖然大夏天的，此人還穿著長袍，手握一把折扇，正笑瞇瞇地看著他。金爺知道送錢的來了，于是抹抹嘴邊的口水，堆出燦爛的笑容，說：“這位爺，算一卦?”

那人點點頭，便坐在了另一把破椅子上。

金爺又問：“爺，是打卦，還是……?”

那人說：“測個字吧，算算我的生意?！?/p>

金爺就研上墨，抽出筆，請那人在宣紙上寫。那人略一思忖，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中”字。金爺拿過，細細端詳，然后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不妙呀不妙。”

那人聽了，將椅子往前移了移，說：“請指點迷津。”

金爺搖搖頭，說：“天機不可泄露。”

那人便從懷里掏出一塊大洋，靜靜地放在桌子上。

一塊大洋!天，金爺眼里放了光。但是他不動聲色，仿佛沒看到似的，慢慢地說道：“看你也是個厚道人家，我就說了吧。你是西邊的吧?”西邊，指的是大柵欄那一帶的商業(yè)區(qū)。那人點點頭，說：“在下是祥義綢布店的，姓齊?！?/p>

“噢，齊掌柜。那我就直言了啊，貴號眼下有災(zāi)啊?！?/p>

“啊——”齊掌柜一激凌，把腦袋又往前湊了湊。

金爺便指指那個“中”字說：“我勸你立即把鋪里的一應(yīng)東西全部移走，否則……”

“馬上嗎?”

金爺掐掐手指，然后說：“三日之內(nèi)吧，越快越好?！?/p>

那齊掌柜道了聲謝轉(zhuǎn)身便走。

金爺呢，則立即收攤?；氐郊?，他拉上還在睡覺的兒子金寶，說去“東來順”吃涮羊肉。金寶那年也就七歲，搖搖頭，說：“又騙人!”金爺便晃晃手上的現(xiàn)大洋。那時節(jié)，在夏天吃涮羊肉可是一種身份的象征。要知，那羊肉都是在地下冰窯里放著的。金寶的娘呢，嗨，就金鵬飛這家境，她早跟小白臉?biāo)奖剂恕?/p>

這事兒，金爺過后就忘記了。天天給人算卦，誰還記著什么呀?？墒堑谒奶彀恚馉斦諗倳r，就看見西邊的天空一片火紅。金爺就自言自語道：“火燒云。媽媽的，明天又得曬脫層皮?！?/p>

這時，就有人從西面急急地跑過來，邊跑邊喊：“救火去啊!救火去啊!發(fā)財?shù)臋C會來啦!”

原來，連日干燥，引發(fā)了大柵欄商業(yè)區(qū)的一場大火。那火燒了上百家店鋪，燒得家家商號損失慘重。只有一家沒受到什么損失，那就是“祥義”綢布店。這下子，金爺算是露了大臉。那齊掌柜又給他送來了二十塊現(xiàn)大洋算是酬謝。

轉(zhuǎn)天傍晚時分，又有人來到他的卦攤前測字。金爺一看，這也是個生意人，他身邊還帶著一個伙計，而他寫的也是一個“中”字。

金爺捋捋胡須，說：“我勸先生抓緊時間，盡情享受人間快樂吧。”這是什么話?明白人還聽不出來嗎?那人就狠狠地瞪了一眼金爺，連卦錢也沒給就走了。旁邊的人諷刺金爺，說你個窮算卦的，奉承他兩句不就得了，這可好，白忙活一場。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那人回去后沒有一旬時間，竟被人活活殺死在家中。

這下子，金爺更是名聲大震，來求他算卦的絡(luò)繹不絕。

這天早上，金爺正要出門擺攤，就有人跨進了他的院子，一進門便高聲喊叫金爺。金爺走出屋子，問：“我就是。你找我干啥?”

那人說我們家掌柜的請您吶。一問，是祥義的齊掌柜。

到了祥義綢布店，那齊掌柜將金爺請到上座，然后一臉嚴肅地問：“金爺，我求您給我一句實底，您這兩次算的是蒙的，還是……”

金爺便拉下了臉，說：“我是祖?zhèn)魍`之術(shù)，豈容你……”說罷便起身要走。那齊掌柜忙作揖賠禮，說：“在下想不通，同是一個‘中字，為什么結(jié)局竟是如此不同?”

金爺微微一笑，說：“齊掌柜您是午時求的卦，那人是酉時求的卦，同是一個‘中字，你是拔出口中物，便是大歡喜。他是物已入口中，必橫死無疑。人的生辰八字多有相重的，同一時辰生的人，有的當(dāng)了萬歲爺，有人便只是乞丐，天地之間，冥冥之中，自有造物主安排?！?/p>

一席話說得齊掌柜云里霧里，但有一點讓他堅信不疑，那就是這金爺確實有真本事。于是，齊掌柜后退兩步，“撲通”就給金爺跪下了。

金爺愣了，這是怎么回事兒?

那齊掌柜便說：“我想高攀老兄，結(jié)成兄弟，不知您肯答應(yīng)否?”這天上掉餡餅的事兒你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啊，金爺就偷偷樂，可他表面上不動聲色，說：“君子不無功受祿，請齊掌柜還是點明為是。”

那齊掌柜便說，他的父親已經(jīng)病入膏肓，沒有幾天活頭了。他想請金爺為他老爹選一塊風(fēng)水寶地，以便日后子孫后代輩輩昌盛。

金爺想，這還不容易嗎，便答應(yīng)了。于是，金爺一下子成了祥義的座上賓，天天頓頓吃香的喝辣的。三天后，金爺便隨齊掌柜，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他的義弟去了齊掌柜在北平南面大興縣的老家。

金爺手握羅盤在大興轉(zhuǎn)了兩天，終于為義弟選定了風(fēng)水寶地。齊掌柜花大價錢買下了這塊不毛之地。半個月后，齊老爺子便雙腿一蹬，駕鶴西去了。齊掌柜又請金爺掐算發(fā)喪的時辰。這回，金爺可是久久算不下來。從早上算到中午，從中午算到晚上，從晚上算到次日黎明。齊掌柜也在一邊陪著，雖然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可也不敢合眼。到了又一個中午時分，齊掌柜真憋不住了，問：“大哥，這時辰……”

金爺就重重地嘆了口氣，說：“時辰倒是算出來了，只是我……”“大哥有什么難處就直說，難道你我兄弟之間還有什么難以啟齒的嗎?”

金爺又是嘆了口氣，吞吞吐吐地說：“兄弟，實話告訴你，我說出了老爺子的發(fā)喪時辰，就泄露了天機，我必雙目失明。我耽心我日后，還有金寶……”

齊掌柜聽了，又是“撲通”一跪，重重地給金爺磕了三個響頭，說：“大哥為我齊家選中風(fēng)水寶地，就是我齊家的世代恩人。今后有我齊家吃的，就有你大哥及后代吃的。大哥若真的雙目失明，我像親爹那樣供奉你一輩子?！?/p>

金爺露出了笑容，說：“我就等著兄弟你這句話。不過咱倆好說，只怕后代時間長了會嫌棄我們異姓人，如果兄弟愿意，我想立個字據(jù)?！?/p>

“好說好說?！?/p>

于是，金爺和齊掌柜就簽了一份合同，大意是從今以后，金爺及金爺?shù)暮蟠曂R家的人，享受分配家產(chǎn)等一應(yīng)待遇。金寶也從即日起和齊家的孩子一同上學(xué)等等。

簽完字據(jù)后，金爺就神秘地對齊掌柜說，三天后的卯時，會有一隊人馬從墳地旁邊路過。當(dāng)樂器聲一響，老爺子立即下葬。我保你世代香火旺盛，財運源源不斷。

齊掌柜像聽天書一般，問：“大哥，真的會有隊伍路過?”

金爺不再說話，只是捻胡須微笑。

從那天起，金爺不辭而別。兩天后他又回到齊家在大興的老家，張羅一應(yīng)老爺子的后事。齊掌柜問他到哪兒去了，金爺只是笑而不語。齊掌柜就知道“天機不可泄露”，也不再問。

第三天半夜時分，齊家老爺子的遺體就被抬到了挖好的墓穴旁等候。這時，天下起了毛毛細雨。齊掌柜支起個耳朵捕捉那不知從哪兒會出現(xiàn)的響器隊伍，可什么也沒有。當(dāng)卯時到了時，齊掌柜更是心急如焚。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眼看就要過了卯時，齊掌柜一次次想打發(fā)人回去問問金爺，可又一次次打消了這個念頭。金爺說過今天他不便去墓地，在家待著靜候佳音。

當(dāng)只有一袋煙工夫就要過了卯時時，從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樂器聲。齊掌柜一下子蹦了起來，他又聽了聽，沒錯。那樂器聲越來越清楚了。他這時真想喊一句“金爺萬歲!”他便立即下令：“下葬!”在一片哭聲中，在已經(jīng)近了的樂器聲中，齊老爺子入土為安了。

從墓地回來。齊掌柜就去看金爺。他看到，金爺?shù)碾p眼汩汩地流著血水。

“大哥——!”齊掌柜一下子跪倒在金爺?shù)哪_下。

夜里，金爺將七歲的兒子金寶喚進自己的住處。他起身到窗戶前細細地聽了聽，然后壓低聲音對兒子說：“爹的眼睛瞎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嗎?”

金寶說：“知道，是為了齊爺爺?shù)氖聝??！?/p>

金爺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也對也不對。爹實際是為了你啊?！薄盀槲?”

金爺摸摸索索地將金寶的腦袋攬在自己的懷中，嘆了口氣說：“寶兒呀，從今后，你要好好地讀書。爹昨晚已經(jīng)偷偷地將你親爺爺?shù)倪z骨放在齊爺爺?shù)倪z體上了。他家今后世代出商人，可你會成氣候的，會成為中國的將軍。記住，今天的話對任何人也不能說，否則會招來殺身之禍的?！?/p>

金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記住了，自己今后會是中國的將軍，指揮千軍萬馬，何等威風(fēng)。

可是，風(fēng)云變幻，世事難料。齊掌柜一年后突然患病而逝，齊家的后人對金爺仍是一如既往。但三年后，新中國成立了。齊家因在大興有上百畝地而被劃成地主，家產(chǎn)被查抄，受到管制。金寶也吃了“瓜落兒”，沒了學(xué)上。好在他從小受到金爺愛聽京戲的熏陶，憑著會哼哼兩句“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十一歲時自己考入了北京戲曲學(xué)校，從師校長、京劇大師郝壽臣學(xué)習(xí)花臉。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到了八十年代，金爺已經(jīng)是古稀之人了。奇怪的是，竟有人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他的下落，找上門求他算卦。金爺就搖頭，說那都是騙人的。來的人不信，死乞白賴地求金爺算算，金爺呢，就眨巴眨巴一對瞎眼不再說話，往往是僵持到最后不歡而散。

一天晚上，金寶演出完了回到金爺身邊，聊起了現(xiàn)在興起的算卦之事。金寶就不解地問爹爹的卦為什么有時靈有時不靈。金爺干笑笑，說：“什么時候也不靈?！?/p>

“那——那兩次測字……”

“頭一個‘中字是瞎蒙的，后一個我看那生意人身邊的伙計臉帶兇相，就胡說他有血光之災(zāi)，蒙對了唄?！?/p>

“那您的雙眼?”

金爺就痛苦地嘆口氣，說：“為了能取得齊家的信任，能保證咱爺倆衣食不愁，我就編了個謊言，說什么卯時有樂器聲路過，實際上，那樂隊是我用齊掌柜給我的二十塊大洋雇的。至于我的眼睛，唉，是我用錐子自己扎瞎的呀……”

“爹——”金寶這才明白是這么回事，但是，他接著又問：“那您為什么說我會當(dāng)中國的將軍呀?”

“孩子，你現(xiàn)在不已經(jīng)是將軍了嗎?”

“現(xiàn)在?”

“你在舞臺上指揮千軍萬馬，還沒過夠?qū)④姲a啊?”

金爺說這話后沒一年就死了。死前他要求金寶能找到齊家的后代，把這一切真相告訴他們，并希望金寶能代他去齊掌柜的墳前祭奠一下并代他說：“多少年了，兄弟，對不住你啊。可我也是沒轍，要活著，要吃飯呀。要是趕上現(xiàn)在這時代，打死我，我也不會干這缺德的事兒啊……”說罷，金爺頭一歪咽了氣，終年七十三歲，是到了閻王請他的時候了。

（責(zé)編：文講圖：郭東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