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葛蘭·梅森 著 唐克勝 譯
坡爾·雷果站在門口朝房間里看了看。墻上掛著莫奈、凡·高和塞尚的平板畫,這些畫鑲嵌在廉價的畫框中,幾把拼湊而成的椅子已被幾個穿著三件套西服的人坐著。坐著的人不安地擺弄著手中的簡歷,皮革公文包在地板上一字形擺開。屋子好像幾天前還是閑置的、剛剛才在匆忙中收拾好一般。坡爾沒有地方可坐,便走到一個墻角,站在一個留著八字胡的大胖子和一個神情緊張、目光飄忽不定、留著短發(fā)的瘦個子中間。大家誰也不說話,但一旦有人進(jìn)來,大伙兒都拿目光盯著他看。
坡爾郵箱中的信件內(nèi)容很簡單:早上八點,在第五大街某某市場轉(zhuǎn)彎處的大樓510房間面試。租住在這棟樓里的主要是一些金融公司、保險經(jīng)紀(jì)人和律師公司。坡爾在走道上駐足觀看大樓示意圖時,發(fā)現(xiàn)怎么也找不著510房的入口。但他也注意到示意圖上其他地方也有空白,因此,他以為自己的這種不安是面試前的神經(jīng)過敏,于是很快就將它忘在腦后了。他與其他三個穿戴整齊的人乘坐電梯來到五樓。到了五樓之后,四個人走出電梯,沿著走道走了一會兒,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
坡爾估計這間屋子里將有一場激烈的競爭,因此避免與別人視線上的接觸。運氣太不好了。他們都是沉默寡言的人,根本不像曾經(jīng)做過推銷員的坡爾所熟悉的一邊拍著你的背,一邊說“很高興認(rèn)識你”的那種人。在這里,多數(shù)人兩眼直視前方,表情漠然。有那么幾個人環(huán)顧左右,在心里默默揣測著這次較量。坡爾突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想法,這個想法在他的靈魂深處一遍一遍地重復(fù)著:這些人好奇怪。他有一種與他們格格不入的感覺,一種局外人的感覺。
經(jīng)濟(jì)蕭條的時候,勞動力市場充滿了激烈的競爭。每天早上,坡爾翻開報紙時都驚訝于有這么多的人失業(yè)。失業(yè)人數(shù)呈螺旋形上升,幾近失控,卻沒有辦法阻止它。每當(dāng)分類廣告中登出一個招工廣告,很多條件大大超過要求的求職者就像通宵達(dá)旦排隊購買業(yè)已售罄的門票的搖滾樂迷們,排隊競爭這一工作。白宮宣布說,現(xiàn)在是勒緊你們的褲帶的時候了。是的,坡爾想,接受政府救濟(jì)的人沒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
坡爾曾經(jīng)是一名非常出色的推銷員。那時,公司提供汽車、手機甚至昂貴的手提電腦,以便與客戶保持聯(lián)系。然而所有這一切在坡爾失業(yè)之后都被收繳了,就像從一個哭泣的嬰兒手中奪走一個被他緊緊攥住的玩具一樣。他的老板在無數(shù)次演練之后,終于哭喪著臉向他宣布了這個壞消息,所說的話無非是“此次裁減意義重大”、“這也是為了公司好”之類。但坡爾知道得很清楚,他的銷售額在這個地區(qū)是最高的,他并不是公司里多余的人,而是在過去五年中使公司銷售額顯著增長的頂梁柱。公司行將倒閉之時,總部各部門淹沒在奄奄一息的痛苦的呻吟之中。經(jīng)濟(jì)衰退之時,曾經(jīng)盈利的公司迅速開始虧損。
自從那天下午坡爾走出公司那扇厚厚的玻璃門之后,他就感到很憂郁,甚至有點兒自暴自棄。但是現(xiàn)在他感到的只是寬慰,那種老鼠倉皇逃離沉船后的寬慰。
這段經(jīng)歷似乎已恍如隔世。坡爾失業(yè)一年多了,但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或者像周圍那些人那樣悲觀沮喪,雖然失業(yè)對他來說還是頭一遭。十五年前大學(xué)畢業(yè)以來,他一直生活在貧困之中。這次失業(yè)完全出乎他的預(yù)料。他曾計劃存一些錢以備將來不時之需,現(xiàn)在看來還差得很遠(yuǎn)。而且,他本來就不多的存款已維持了他六個月的生計,而就業(yè)形勢變得更加讓人絕望。每過一天都要許多花費。救濟(jì)曾起過一些作用,但在經(jīng)濟(jì)蕭條時期,本來就不多的救濟(jì)也沒有了。在坡爾居住的樓外面,越來越多的人在其花大價錢購買的公寓門口貼出了“待售”的字樣。價格每周都在下跌,而購買者卻少之又少。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不再坐著凱迪拉克或林肯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惟一的來訪者便是銀行的討債人,他們將取消抵押品贖取權(quán)的通知塞在無人居住的屋子的門縫里。許多人離開了死氣沉沉的西雅圖或紐約的海灣地區(qū),但是坡爾決心留下來接受這場經(jīng)濟(jì)暴風(fēng)雨的洗禮。
坡爾想起過去一年中的幾次面試:把簡歷寄出去,把衣服熨平整,把鞋子擦得锃亮。為了使自己有更好的表現(xiàn),他甚至參加了一個面試技巧班,但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每一次面試之后都是同樣的一句“謝謝你”之后就再也沒有下文了。這既令人沮喪又浪費時間。他想,時間最好花在掙錢償還抵押貸款上面。這些貸款在有工作時從來不覺得多。他有什么辦法呢?低價賣掉他在舊金山的豪華公寓,放棄多年的積權(quán)?不,他再一次決定不要這樣做。這次面試將會改變一切,不管是什么樣的工作,他都要得到它。坡爾瞟了一眼辦公室墻上的時鐘,七點五十九分,還有一分鐘時間讓自己鎮(zhèn)定一下,以便面對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面試。
只見分類廣告上用粗體字寫著“招聘推銷員”。坡爾接下去念道:“急聘高素質(zhì)大公司銷售員。高傭金,公司車,每月預(yù)支傭金。 需本科學(xué)歷,大公司銷售經(jīng)驗。有意者請將簡歷及工資要求于五月三日前寄到××郵政信箱?!币粋€星期后坡爾就收到了答復(fù),下周一進(jìn)行面試??吹竭@么多應(yīng)聘者,坡爾疑惑地?fù)u了搖頭。一般的面試都是單個進(jìn)行,這么大一群人等著面試,如果不是排在前面的話,可能就要在這里站一上午了。他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他斷定所有其他靠墻站著的人都曾這樣想過。如果哪把椅子空下來的話,誰會有勇氣去坐呢?這樣想著,他朝左邊的一把椅子悄悄移動了幾英寸,離他最近的那把椅子已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其他站著的人也都找到了各自的目標(biāo)。
八點整,對面的門打開了。一個穿著一身短裙職業(yè)裝的漂亮女士出現(xiàn)在門口,黑邊眼鏡更增添了她幾分氣質(zhì)。她面帶微笑環(huán)視了房間一周,目光懶懶地停留在幾名應(yīng)聘者身上。
“先生們,”她說道,“我很高興你們來這里應(yīng)聘,也謝謝你們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她掃視了手中一大疊資料。“我首先要點一下名。如果我叫到你的姓,你就回答一聲‘這里或‘在。明白嗎?”大家面面相覷。所有的眼睛都無聲地重復(fù)著同一個信息:世事無常,哪有面試以點名開始的?這畢竟不是在部隊。“那么好吧,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p>
“亞當(dāng)斯?!彼舐暫暗?。
“這里?!币粋€看起來有點昏昏欲睡的應(yīng)聘者答道。他坐在椅子上,顯得非常放松。
“阿倫?!?/p>
“在?!?/p>
“阿特肯森。”
“有?!币幻粗侵髁x者回答道。他是不是想顯示一下自己的男子漢氣概,坡爾想。
她突然停下來,冷冷地看著阿特肯森先生。她的怒目而視使房間里本來就可怕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幾秒鐘的沉寂無聲仿佛有五分鐘之久,大家的心跳遽然加快,目光緊緊盯著她冰冷的臉。她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剛才語氣中那一丁點兒友好全然沒有了,聲音中充滿了憤怒與惡意。接下來的話像唾沫一樣從她的舌間噴射出來,充滿了一個女人受到嘲弄后積蓄力量準(zhǔn)備報復(fù)的味道。
“你可以走了?!彼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阿特肯森先生說道。而阿特肯森呢,傲慢的笑容此時消失殆盡,臉色變得像在課堂上因為淘氣而受到責(zé)備的小男孩一般。
“您說什么?”阿特肯森問道。
“我說你可以走了,請立即離開這里?!?/p>
“我不明白您說我可以走了是什么意思?這是小學(xué)生課堂嗎?”
“你不明白哪個詞,阿特肯森先生?”她大叫道。她的聲音在這間擁擠的屋子里回蕩著。所有的目光都轉(zhuǎn)向了阿特肯森先生。阿特肯森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他的壓力是巨大的。他彎下腰,抓起公文包又看了她一眼,好像要憤怒地予以還擊,但對手硬邦邦的冰冷的注視使他說不出任何話來。他快步離開房間,砰的一聲將門關(guān)上。
“貝克?!彼穆曇粲只謴?fù)了常態(tài),好像剛才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
“在?!笨拷聽柕囊粋€留著小胡子的大個子回答道。房間里開始騷動起來,起初幾乎聽不見,但很快就變成了一場熱烈的討論。
“操她媽的。”一個坐在兩個站著的人中間的應(yīng)聘者罵道,“我不想因為這個破工作把自己弄得一點人格都沒有了。分類廣告中還有許多別的機會?!钡敲總€人都知道這個事實:分類廣告中的招聘廣告少之又少。那個女人把目光轉(zhuǎn)向他,并不打斷他說話。
“如果你們愿意忍受這樣的侮辱,很好。不過,我要走了?!彼诜孔永飹咭曇恢埽M腥酥С炙?,然而得到的卻是人們冷漠驚慌的目光。看到自己拆臺的計謀沒有得逞,他很自覺地匆匆走出了房間。他想偷偷地離開,可她緊緊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在場的人也轉(zhuǎn)向他,和她一起無聲地命令他離開,直到他在門口消失。
“如果還有人愿意仿效……”她低下頭掃視了一下手中的資料,“庫特勒先生,請給我們節(jié)約一點時間,現(xiàn)在就走吧?!彼械膽?yīng)聘者都張大嘴巴,疑惑地看著對方,沒有人敢朝那扇門挪動一步。大家都想搞清楚一件事情:她怎么知道他叫庫特勒?她抬起頭來好像知道他們的這個疑問似的,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道:
“先生們,你們都是經(jīng)過事先篩選過的。我手中有你們每個人一疊厚厚的資料。”她舉起手中那一大疊資料給他們看,“還有你們的照片。”
坡爾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這是一個什么工作?是美國中央情報局還是政府的一個什么秘密工作?誰能在一星期之內(nèi)弄到這么多人的詳細(xì)資料?這有點兒讓人恐慌。他感到受到了侵犯,就如同發(fā)現(xiàn)有人在偷看自己洗澡一樣。
“如果我們忘了剛才這些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的話,我想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了。大家有什么問題嗎?”她掃視了房間一周之后問道。大家一陣沉默。
“布特勒……”她在名字中間的這個音節(jié)上停下來清了清嗓子?!澳阌袉栴}?”她看著站在離坡爾幾英尺開外的一個英俊的金發(fā)男人問道?!笆裁磫栴}?”她的聲音讓人覺得她好像被一位異性吸引住了,但她的目光仍然是冰冷異常。金發(fā)男人低頭看著自己擦得油光锃亮的鞋子。
“威爾克思先生,你有什么問題?你在耽誤我們的時間,我們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p>
威爾克思先生也盯著她,但是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恐懼。
“如果您知道我們的名字,還有什么必要點名?”
“你可以走了。”她回答道,隨即將目光轉(zhuǎn)向名單。威爾克思目瞪口呆地站了幾分鐘,然后大步流星地向門口走去。在門口,他停下來向身后看了看。她仍然盯著那份名單。
“科林斯?!彼^也不抬地叫道。
“這里。”站在坡爾身邊一個留著平頭的人回答道。
她繼續(xù)點名。沒有人再敢說話或者聽到自己的名字時不用“這里”或“在”來回答。又有四個人決定離開。坡爾看了看剩下的這些人,發(fā)現(xiàn)他們跟自己一樣,拼命想得到這份工作。
“先生們,現(xiàn)在我們開始面試中的測試部分。測試時需要一支黑色圓珠筆,不準(zhǔn)使用鉛筆。如果有人沒有帶筆,請舉手?!逼聽枌⑹稚爝M(jìn)衣服口袋摸索了一番。謝天謝地,他還記得帶了一支鋼筆和一支鉛筆。失業(yè)這么長時間,事先做好各項準(zhǔn)備工作的老習(xí)慣已開始淡忘了。
幾個人舉起了手。
“舉手的人可以走了?!彼摽诙?,語氣中沒有絲毫同情。盡管那個留著小胡子的大個子飛快地把手放回側(cè)面,但仍沒有逃過她的法眼?!疤m得爾先生,也包括你?!?/p>
六個人手拿公文包快步離開房間,盡量避免與留下的人有視線上的接觸。
“剩下的人越來越少,很好。現(xiàn)在讓我們開始測試。姓氏以元音開頭的人坐下,其余的人仍然站著?!贝蠹乙粍硬粍??!翱禳c。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坡爾仍然靠墻站著,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起來。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工作?是什么樣的公司讓這樣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女人來進(jìn)行面試?坡爾暗暗笑了笑。這一定是一個玩笑。對,就是一個玩笑,一個惡作劇。又是一個《偷拍鏡頭》,艾倫·方特美國搞笑電視劇《偷拍鏡頭》,其制作人是艾倫·┓教?。S時會沖進(jìn)來,咧著嘴尖叫道:“對著偷拍鏡頭笑一笑?!逼聽枦Q定奉陪到底,說不定表演完之后還可以得到幾塊錢呢!畢竟這一天沒有白過!
“站著的人請轉(zhuǎn)身面對墻壁。”她命令道。大家都照辦了,但氣氛越來越緊張。坡爾切切實實感覺到充斥于整個房間的緊張氣氛。再過幾分鐘,其中幾個就要崩潰了。他面壁而站,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生怕別人知道了他的心思。他把自己想像成惟一的幸存者,又想,也許表露出來一點兒也不是一件壞事。
“下面我要給坐著的人每人一套試題,每套試題分為四組。你們拿到試題后請脫掉鞋襪,并把它們整齊地放到雜志架子下面,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逼聽枏娙套〔恍Τ雎晛?。那個“方特先生”肯定知道怎么進(jìn)行下去?!澳銈冇勉U筆填寫答案,拿不準(zhǔn)的地方要空著,因為填錯的話要倒扣分的。明白了嗎?”
愛德華茲先生舉起了手?!笆裁磫栴},愛德華茲先生?”
“為什么他媽的我們要脫掉鞋子?這太可笑了,簡直是一種迫害?!边@個英國人咆哮道。她沒有回答,這個英國人也沒有等她回答,就站起身來像他前面的那些人一樣離開了。
四十分鐘之后,她宣布:“停。放下筆,把試卷交上來。”從坐著的人中爆發(fā)出一陣唏噓聲,一個汗流浹背的壯漢繼續(xù)寫了幾秒鐘。她平靜地走過去,抓起他的試卷,當(dāng)著他的面撕得粉碎。壯漢坐在那兒,目瞪口呆。
“你可以走了,羅伯茨先生。別忘了你的鞋?!彼^續(xù)收其余的試卷。
“你這個瘋女人。我不需要這個屁工作。我要去告你?!绷_伯茨憤怒地吼叫道?!拔业穆蓭煏o你寫信的。”然而她對這頓發(fā)作不理不睬,繼續(xù)收試卷。
羅伯茨站起來時,被自己的椅子絆了一下,他抓起鞋子朝墻上扔去,打碎了鑲著莫奈畫的玻璃,面朝這面墻站著的兩個人如同戰(zhàn)壕中的士兵一樣,抱著自己的頭。這時,在剩下的四個坐著的人中,又有兩個站起來找回了自己的鞋子和襪子。
“旦納德森先生,利頓先生。”她對剛才找鞋子的兩個人說道,“你們拿回了自己的鞋子,可以跟羅伯茨先生一起上電梯了。再見。”利頓給了她一個飛吻,旦納德森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恨不得把她殺了似的瞪了她一眼。
坡爾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鐘,九點三十分,應(yīng)聘者已走了一半。他得意地笑了笑,心想:有好戲看了。看起來好像沒有人曾經(jīng)想到過《偷拍鏡頭》的角度問題。
“面對墻壁站著的人現(xiàn)在可以轉(zhuǎn)過身來了?!北娙宿D(zhuǎn)過身來?!拔乙銈冄刂@兩面墻按姓氏的字母順序站成一排?!闭f著,她示意了一下站在角落里的坡爾身邊的兩面墻。隨即她又補充道:“不要講話。快一點兒,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p>
在一片混亂之中,大家一邊朝那兩面墻走去,一邊努力將別人的姓氏記住。此時手勢代替了言語。兩分鐘之后,她拍著手說道:“可以了,時間到了。”她沿著隊列認(rèn)真檢查每個人,就像軍事操練中的軍士一般拍著站錯地方的士兵的肩膀?!袄聿槠澫壬?,你可以走了。塔伯特先生,再見。 威爾斯先生,你也可以走了?!彼麄円粋€一個憤憤不平地從隊列中走出來,抓起公文包沖出門去。
“我棄權(quán),我寧愿挨餓也不玩這些破游戲了?!彼诵?。他沒有被她從隊列中揪出來,但很顯然他受不了這種壓力了。
“謝謝你,塔克先生?!彼f道,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這簡直是發(fā)瘋了。這不是什么招聘推銷員的面試,完全是瞎胡鬧。你們都是一些傻瓜,你們怎么可以站在那兒,還自鳴得意?你們就跟她一樣,瘋了。瞧你們一個一個的。”塔克一邊沿著隊列踱著步,一邊嚷道。大家漠然的表情使他更加憤怒,“我希望你們一個個都下地獄?!彼箘诺囟逯靥海缓笠晦D(zhuǎn)身沖出門去。
坡爾掃視了一下隊列,只剩下十五個人了。每走一個人,他的決心就堅定一次。他要堅持下去,不管這個女人讓他們渡過什么樣的難關(guān)。
“你們六個人,”她指著隊列中排在最后的包括坡爾在內(nèi)的幾個人說道,“可以坐下了。其余的人站著,五分鐘之后我再來。我不在的時候請不要說話?!闭f完,她一轉(zhuǎn)身消失在那扇門后,動作之輕盈就像她兩個小時之前出現(xiàn)一樣。
“你說這到底是哪一門子事?這不可能是一個推銷員的工作,一定是招募中央情報人員的考試,嘿!”他們坐下時,佐特先生問坡爾。坡爾沒有搭理他,害怕他們的談話被拍攝下來,他不想讓他們抓住任何把柄。佐特又轉(zhuǎn)向坐在身旁的楊問道:“你有什么高見?”
“我兄弟去年參加了中央情報局的考試,他說他們向你提各種各樣讓你發(fā)瘋的問題,不過這不是我希望的。再說,我也不想做一個可怕的幽靈,只想做一個推銷員而已。”楊回答道。其他站著的人也跟著交談起來。一個人走到那堆鞋子旁,拿起自己的鞋子一聲不響地離開了,這使在場的人感到震驚。
“他受不了了?!弊籼貙钫f道。
“如果是在招募幽靈,我也要走了。我還有別的地方可去?!睏钫f道。
“為什么你不問一問?”佐特問道。
“問什么?”楊回答道。
“問是不是在招募中央情報人員啊?!?/p>
“這樣的話,我就會像其他人一樣被請出去了?!睏罘瘩g道。
“你當(dāng)然會被請出去,不過,只有用這兩種辦法才能搞清楚。”
“怎么搞清楚?”
“很簡單。如果這是在招募中央情報人員,你無論如何是要離開的;如果不是,這里面就有蹊蹺了。就把它看作是為同志們做出犧牲,所謂的赴湯蹈火吧。”佐特顯然對自己的回答感到滿意。他們骨子里都是推銷員,坡爾想,互相出賣。他差點兒說出了自己的《偷拍鏡頭》理論,但終究沒有說出口。他想,看到她讓他們下一步做些什么會是非常有趣的。
“我不明白。也許你是對的。”楊說道。“如果招聘的是一個推銷員,我還是有贏的希望的?!?/p>
“楊,這不是你第一次參加面試吧?”佐特問道。
“我以前曾參加過幾次面試。為什么要這樣問?”
“我敢打賭你以前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面試,是嗎?你和我都覺得這次面試是在招募中央情報人員或公司間諜之類的人員。你歸根到底是要離開的,我想讓你離開之前給我們搞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弊籼匚⑿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我也跟大家一樣想搞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她不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要我離開怎么辦?”
“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保證面試結(jié)束之后把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你。這樣你不就可以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嗎,是不是?”佐特說道。
“好吧?!睏顪睾偷卣f道。佐特將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放進(jìn)自己的皮夾里。坡爾好奇地注意到佐特的錢包里好像塞滿了錢,他抵抗住將這些錢偷走的誘惑,不管形勢變得多么糟糕,他畢竟不是一個小偷。
那個“女軍事指導(dǎo)員”旋風(fēng)般地一聲不響地回來了。她站在那兒看著他們,多數(shù)人都在三三兩兩地自由交談著。等他們先后注意到她時,房間里開始平靜下來。大家的表情就像被當(dāng)場抓住做錯事的小孩一般。
“楊先生、佐特先生……”她開始宣布她不在場時那些講話人員的名單?!澳銈兛梢宰吡??!睅讉€人開始向門口走去,都咬牙切齒地詛咒她。佐特先生站起來,沒有離開的意思。
“佐特先生,請你出去。”
“我會出去的?!弊籼鼗卮鸬?。
“那為什么還不走?”
“夫人,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之后我就離開。”佐特說道。
“你意識到你的過失了嗎?如果你不即刻離開,我就要叫警察了?!彼f道。
“我說過了,你回答我的問題之后,我就走?!弊籼厥且粋€推銷老手,曾遭受過成千上萬次拒絕,他知道怎樣與對手周旋。在場的人,不到十個,都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坡爾坐在那兒,正看得入迷。
“我要叫警察了?!蹦俏慌空f著,就準(zhǔn)備向那間神秘的相鄰的屋子撤退。
佐特閃電般地用他那寬大的身軀擋住了她的去路,“不要急,我要你首先回答我的問題?!?/p>
“快點?!彼陲棽蛔⌒刂械膽嵟?。
“我想知道,”他顯然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滿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彼白吡艘徊?,她本能地向后退著?!安灰嬖V我什么狗屁推銷,夫人。這個破事是不是與政府有關(guān)?”佐特笑著問道。
“你的問題問完了。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否則我就把你丟出去,佐特先生。”
“不要急。先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就到門背后自己去找答案了。”佐特轉(zhuǎn)身猛地拉開那扇門。門的對面是另一扇門,像鋼鐵般堅固。
佐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手中仍握著門把手。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見大家就像裝在塑料袋中的金魚一樣,嘴巴正一張一翕。
“滿意了,佐特先生,請你離開這里。你在浪費大家的時間,也在浪費你自己的時間。”她轉(zhuǎn)身對其余的人說道,“你們堅持到了現(xiàn)在,我們公司的老總沃頓·威斯特曼先生想向你們表示祝賀。威斯特曼先生在位于紐約北部的公司辦公室通過閉路攝像機看了面試的情況。我們認(rèn)為那些能夠根據(jù)指令行事,沒有任何問題的人將是最成功的職員?!彼叩綊熘病じ弋嫷哪敲鎵??!坝腥嗽敢鈳蛶臀覇幔俊逼聽柨吹阶籼亓锍隽朔块g,嘴里還一邊咕噥個不停。大家都站著不動。
“雷果先生,你能幫我取下這幅畫嗎?”她問道。
坡爾走過去幫她取下那幅沉重的平板畫,將它靠在墻邊。平板畫后面是一個電子顯示屏,鑲嵌在墻里面。屏幕此時變成了├渡。
“威斯特曼先生想跟大家講話。通常這個是晚些時候進(jìn)行的,但由于剛才的事件,威斯特曼先生認(rèn)為最好現(xiàn)在就進(jìn)行這個項目,以澄清事實,消除誤會?!?/p>
一張肥碩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威斯特曼先生是一個臉上長滿皺紋的上了年紀(jì)的人。不過眼神中閃爍著青春與朝氣。
“先生們,這場面試并不容易。有人可能覺得奇怪,甚至可笑,但是我向你們保證,你們每個人今天離開這里的時候都肯定會對自己有了更多的了解?,F(xiàn)在只剩下八個人,而我們只招一個人。游戲現(xiàn)在開始吧?!闭f完,屏幕變成了一片空白。坡爾坐在那兒,吃驚不已。他想搞清楚這個老頭兒話中的含義。什么游戲?一種虛幻的感覺在他的頭腦中擴散開來,不是《偷拍鏡頭》,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呢?老頭兒說的到底是什么樣的游戲?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留下來搞個一清二楚,但是他確實需要錢。都到這一步了,只剩下七個人和他競爭這一職位,他要堅持到底,不管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他都要得到這份工作。
“大家站起來,脫光上衣?!彼f道。幾個人開始抱怨,但很快就在她的注視下悄無聲息了?!靶袆悠饋戆?,先生們?!眱H僅幾秒鐘之內(nèi)他們就把上身脫光了。好奇心驅(qū)使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人胸部文了一條巨龍,站在盡頭的那個人在他白白扁平的腹部有一塊大大的傷疤。他們都在回想公司老總奇怪的講話,似乎是他讓大家脫掉上衣表演的。
“下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測試你們獨立思考和集體行動的能力。你們要解決三個問題,只能使用這個房間里的物品或自己身上的東西。仔細(xì)聽著,我是不會說第二遍的。”她展開一張紙條,照著上面讀了起來。
“先生們,給你們十五分鐘的時間完成這項任務(wù)。五分鐘時間策劃,十分鐘時間行動。雷果先生和威金斯先生做頭兒,希望其余的人按照他們的指令行事。如果你們失敗了,頭兒就要離開,然后再進(jìn)行第二項任務(wù),另外的人做頭兒。有什么問題嗎?”她問道。威金斯舉起手。
“威金斯先生,你有問題嗎?”
“是的。我想知道……”他還沒有說完,她就抬起手將他打斷。
“威金斯先生,你可以走了。雷果先生,你一個人做頭兒。下面請讓我讀完指令?!彼粗垪l大聲讀起來。
“你們在十五分鐘的時間內(nèi)要爬到這棟樓的樓頂。如果你們七個人在十五分鐘內(nèi)站到了樓頂用粉筆畫的圓圈里面,我們就進(jìn)行第二項,否則便被視為失敗。不準(zhǔn)使用電梯或樓梯,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使用電梯或樓梯,當(dāng)事人和你們的頭兒雷果先生就要離開。有什么問題嗎?” 她問道。但是再也沒有人愚蠢地舉手提問了。
“開始?!彼粗直硇?。大家圍在坡爾周圍等待他說點什么。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女人又一次消失在那扇門后。
“喂,我們怎么辦,頭兒?”“文身”先生問道。
“我有恐高癥?!币粋€瘦子說道?!拔也粫倪@棟樓的外面爬到樓頂?shù)摹R颐爸kU才能得到這個破工作,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干的?!?/p>
“他媽的,”另一個人說道,“我實在受不了了。我祝你們這群瘋子好運?!彼テ鹨路?,走出門去,坡爾竭力阻止他。
“等一等。她說我們十五分鐘之內(nèi)站在圓圈里面的是七個人,你不能走?!逼聽栕プ∷氖直?,不讓他走。
“放開我。”那個人尖叫起來,并向坡爾沖過來。他們倒在衣服堆里廝打著,另外幾個人也湊上去,企圖阻止這場廝打。
“嘿,這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我們要齊心協(xié)力才行。這樣做正中他們的下懷。如果我們互相廝打的話,怎么能夠協(xié)同作戰(zhàn)?也許有一條防火通道通向樓頂呢?”
“對,防火通道,好主意?!薄拔纳怼毕壬f道?!胺阑鹜ǖ?,來吧,讓我們?nèi)フ乙徽摇!彼D(zhuǎn)身向門口走去。坡爾在一片混亂中對他大聲喊道。
“等一等,我是這里的頭兒,需要我給大家發(fā)指令。大家都回來?!?/p>
“好吧。這是我們的行動計劃?!逼聽柋M量爭取一些時間,“我們分成幾個組,這棟樓有四面墻?!币粋€人喊道:“廢話,”但是坡爾對其不予理睬,繼續(xù)說道:“威金斯、雅各布、薩姆森和我各負(fù)責(zé)一面墻,尋找防火通道。你們?nèi)齻€人下樓,看能否從外面找到通道?!彼麑Α拔纳怼毕壬f道。
“等一等,愛因斯坦?!薄拔纳怼毕壬f道?!安皇褂秒娞菸覀冊趺聪聵前??”
“說得好。我們兩個人一組到這層樓的辦公室去尋找。我一個人在這邊找,你們找到防火通道后回到這里會合,然后大家一起上樓頂。”
這些人光著膀子,瘋狂地從一間辦公室跑到另一間辦公室,把那些秘書們嚇壞了,好幾個老板從他們的辦公桌前沖出來,調(diào)查事情的原委。
坡爾聽到從樓下大廳里傳來一陣喧鬧聲,然后又聽到他們回510房的急促的腳步聲。
“找到防火通道沒有,威金斯?”坡爾問道。
“在545房間的外面。服務(wù)臺人員不知道窗戶是否能打開,我還沒有試過?!蓖鹚拐f道。
“我們要拿上衣服,還是把它們留在這里?”威金斯問道。
“留在這里吧。我們不要給他們留下任何把柄。她沒有要我們帶上衣服,我們都知道她是一個嚴(yán)守規(guī)則的人,是不是?”坡爾說道。大家同意地點點頭。
“我們走吧,”坡爾命令道,“還有八分鐘?!彼麄円积R沖到545房間。545房間的服務(wù)人員不樂意讓七個光著膀子的男人進(jìn)入辦公室,也不讓他們爬到窗外到防火通道上去。坡爾感到遇到了麻煩,便編了一個故事,說他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正在結(jié)盟成情同手足的兄弟,爬到樓頂是他們“結(jié)盟周”的一部分。服務(wù)員懷疑地看著這七個人,直到最后“文身”答應(yīng)與她約會,她才軟了下來。
他們撬開窗戶又浪費了兩分鐘。他們終于來到了銹跡斑斑的防火梯。防火梯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銹和灰塵。他們爬了十多層之后來到了樓頂。坡爾沖在最前頭,小心不要碰著欄桿,但還是弄起了一股灰塵落在后面人的身上。
當(dāng)最后一個人爬到樓頂時,他們都站在那兒張大嘴巴喘著粗氣,然后一齊放聲大笑起來。因為,除了坡爾之外大家從頭到腳都是一層厚厚的深紅色灰塵,眼睛好像變成了浣熊的眼睛。坡爾看了看手表,他們遲到了一分鐘。一絲恐懼掠過他的心頭,就像那天下午他等待父親回家來查看私家車上那個新的凹痕一般。
“我們成功了?!薄拔纳怼迸d奮地說。
“實際上,威金斯十二點十六分才爬上來。我們遲到了一分鐘。”坡爾說。
“喂,我們盡了力,沒有辦法比我們更快了?!薄皞獭痹噲D給坡爾打氣。但是大家都明白,她一來坡爾就要走了。他們分頭去尋找那個粉筆圓圈,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十五分鐘之后,“文身”問道,“那個婊子去哪里了,我已厭倦了這些游戲?!边@是一個大家都想問的問題。
他們足足等了三個小時,才一個接一個地下到五樓來。坡爾是最后一個離開樓頂?shù)娜耍辉赶嘈叛矍八l(fā)生的一切。
510房間的門大開著,那些平板畫早已不翼而飛。坡爾驚恐地朝四周看看,什么也沒有看見。他沖到相鄰的那扇門前猛地將它推開,這是一個看門人的房間,除了一個拖把和一只水桶之外,什么也沒有。他瘋狂地用拳頭敲打著墻壁,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偏門或秘密通道。只不過是個看門人的房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