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泠
江南多雨,蘇州便是多雨的江南。清明時節(jié)的蘇州更像被浸過的泛黃的毛邊紙。
清明時節(jié),多以梅作為姓氏的雨,踮著腳尖,熟悉地涉及坦白的城池,令人唇齒之間有酸澀的回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翻譯成雨聲就是——淅淅瀝瀝,點點滴滴。讀戴望舒的《雨巷》便認(rèn)定該是在蘇州那樣纏綿悱惻的小巷里頭,詩人在籠罩著水霧樣的情境里寫出的。
蘇州多雨,而且都是長腳雨,一落十幾天。賀鑄《青玉案》中的“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說的就是這個。
蘇州女子愛靜,不喜歡出去跳舞唱卡拉OK,下雨天更是呆在家里,手執(zhí)一卷線裝書,在小燈下斜倚床頭看書?;蚴鞘裁匆膊蛔?,就泡杯香茗,坐在窗前看雨。偏蘇州又是老房子多,青苔長得院子里都是濕濕的綠意。久而久之,這種濕濕的秀美就浸入蘇州女子的骨子里,水靈中帶幾分淡淡的愁意。
所以,蘇州是一個古典的回憶。
而讓人們能懷舊、回憶的還有那一件貼身的旗袍,穿一襲道林布的旗袍。手攥灑著花露水的真絲手帕或檀香木的折扇……這便是那個時候蘇州女人的優(yōu)雅。如果說旗袍是現(xiàn)今的時尚,那么蘇州的女人早就時尚過了,不信,你看那女子蘭花指尖上拈著的真絲手帕上的刺繡便是蘇州的象形文字。記載著時尚的信息和符號,從繡著的花紋上清晰感受到時空的紋路與脈絡(luò),縱橫交錯……還有小手爐、詞牌與酒令、魚和米、歌謠、梁祝與蝴蝶、手抄本、芭蕉扇的諸多故事都和那穿一襲道林布的旗袍的女子有關(guān)。
蘇州女子還愛喝茶,是嫩嫩的碧螺春,纖纖的芽兒,開水一沖,在水中游來游去,就像春天在綻放。那茶葉據(jù)說是采茶姑娘捂在胸口的,所以喝的時候仿佛還能聞見姑娘身上特有的軟軟的芳香呢。
碧螺春是名揚(yáng)天下的。但還有一種茉莉茶,更是美麗動人。小小的茉莉花瓣,潔白輕盈,清香撲鼻,是蘇州特有的。郊區(qū)西山種得最多、最好。一進(jìn)西山的茉莉花場,就像跌進(jìn)了白云鄉(xiāng)。
許多年以前,蘇州西山有個大戶人家,他們家的小姐茉莉花茶沖得最好,新婚之夜,她就挑那潔白無瑕、飽滿圓潤的茉莉花,加上蜂蜜、枸杞、小紅棗,沖了一杯甜甜蜜蜜的茉莉花茶給丈夫喝。誰知喝了這杯茶,丈夫第二天就因緊急軍務(wù)去了上海,說好接她的,卻從此天各一方,杳無音信。
幾十年中,小姐孤身伴著青燈眠,相思之苦無法言說。兩岸關(guān)系解凍的一天,丈夫終于回來了。
丈夫是帶了臺灣家小回來的,一見小姐面,他就愣住了。他沒想到,傾國傾城的小姐守了幾十年空房。小姐也沒想到,丈夫竟在外面有了妻子,她總以為男人的癡情和自己一樣啊!
那一夜,丈夫在小姐面前泣不成聲跪了一夜,小姐什么也沒說,只是沏了兩碗和新婚之夜一樣的甜茶,恭恭敬敬端給丈夫,自己是眼淚和著茶水一起下肚。最后,她輕輕說了一句:“四十幾年不知道甜味了?!鼻宄?,雞還未打鳴,她就把丈夫推出門外,說要靜一靜。這一靜,就再也沒醒轉(zhuǎn)。
丈夫悲痛欲絕,到了臺灣也重病纏身,不久人世。妻子終于忍不住,在丈夫臨終前問那一夜小姐說了什么。丈夫說,只喝了一杯茶。妻子不忍追問。但在丈夫去世后,她逢人就說:“蘇州女人難懂啊,一杯茶,算清了兩個人的相思債?!?/p>
蘇州女人確實難懂,她們那樣美,那樣溫柔,會繡那樣細(xì)致的花,彈那樣動聽的琴,說那樣軟軟的吳語,但一旦誰傷了她們的心,背叛了她們的愛情,她們是會用生命作代價,剎那間就心碎的……
(選自《中國女性?海外版》200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