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4月3日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這一天，晉城市郊區(qū)南村鎮(zhèn)原家村黨支部、村委會召集全體村民，為50多年前在抗日戰(zhàn)爭中犧牲的烈士靳明德等人舉行追悼大會。這是一個既高興、又悲痛的時刻，當我從晉城市郊區(qū)人民政府民政局長趙忠祥手中接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1994年6月21日頒發(fā)的靳明德同志在抗戰(zhàn)中光榮犧牲的“革命烈士證明書”時，我們?nèi)胰艘约霸趫龅臄?shù)百名群眾都流下了激動的眼淚。

父親靳明德(又名靳存太)1900年出生于晉城市澤州縣南村鎮(zhèn)原家村，1942年10月30日被日軍殺害，時年42歲。父親犧牲時，我才11歲，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父親為什么犧牲在外地?他為什么去外地?鄰里們沒有人知曉。母親告訴我說：“你父親是為國家、為窮人而死的。”當我再往下問時，她默然了，并說：“不要再問了，否則，咱們也要被殺頭的，等你長大了以后就知道了。”當然，還有人知道，那就是和父親經(jīng)常在一起的人，但他們誰也不敢說出口。

父親犧牲以后，由于生活所迫，我們一家背井離鄉(xiāng)，逃荒到潞城落腳。我由原名靳樹生更名為于太成。不久母親去世。這樣，父親之死，在我心靈中就成了個謎。

1947年我參加了革命工作，但父親之死因，卻一直在我心中徘徊，竟成了我的一塊心病。為了了卻這塊心病，我走上漫無邊際的調(diào)查之路。首先從潞城返回晉城了解情況，在故鄉(xiāng)的老人中尋找線索。但大家只知道父親是為抗日犧牲的，卻不知道真實情況。由于工作在身，我只能抽時間前往。每去一次，都一無所獲。但我沒有灰心，10次、20次、一年又一年，往返于長治、晉城途中。功夫不負有心人，直到1966年“文革”前夕，我終于找到了第一個真正的知情人李斌。

李斌曾是晉城市 工會主席，當時已離職休養(yǎng)，他1938年入黨，是晉城地區(qū)較早的中共黨員之一。在我姨父張金福的引領(lǐng)下，我找到了這位資深的革命老前輩。說明來意后，老人驚奇地說：“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我趕快走近老人身邊，高聲向老人說：“我是靳明德的兒子，從長治來看您來了?！边@時，老人用顫抖著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眼里含著淚水，一時說不出話來。然后，他向著里屋喊：“快出來，老靳的兒子回來了。明德還有后人，真是老天有眼!老靳有靈!保佑你長大成人。老靳可以安眠九泉了?！边@時，老嬸端來茶水，我等問候幾句后，一邊喝茶，一邊認真地聽著李斌老人對往事的回憶：

“你父親1937年參加犧盟會，1938年經(jīng)我介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我們均在晉北縣二區(qū)工作，都是區(qū)分委書記，我分管農(nóng)會工作。你父親分管工會工作。當然，我們的主要工作還是南村一帶的抗日宣傳、動員工作。當時，咱這一帶就只有我們兩個黨員，日本鬼子瘋狂得很，再加上漢奸、走狗的猖狂活動給我們的工作帶來很大困難。因此，我們只能非常秘密地行動。如果有要事，需要聯(lián)系，就是你嬸子和你母親來回跑，她們兩人就成了我們的交通員了。我和你父親是單線聯(lián)系，我的上線是一個外鄉(xiāng)人，叫崔子林，這事你父親不知道，我的下線是你父親，當然崔子林也不知道。另外，你父親是挑八股繩走鄉(xiāng)串戶做買賣的，這樣，他和群眾的聯(lián)系就比我方便多了。再加上他積極熱情，工作很出色，特別是動員青壯年參軍參戰(zhàn)：曾多次受到縣上表揚。僅1941年和1942年，經(jīng)他動員就有30多人參加了抗日游擊隊和八路軍。大概是1942年秋，我們又接到命令，繼續(xù)動員青壯年參軍參戰(zhàn)。老靳先后到馬匠、寨西、南村等地進行動員，經(jīng)過幾天的努力，動員了十幾個人。為了躲避敵人、漢奸的視線，這些人由老靳帶隊黑夜出發(fā)，到區(qū)上報到后，區(qū)上又命令老靳再回來動員青壯年參軍參戰(zhàn)。就在返回南村途中，老靳被日軍殺害了。靳明德是為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而犧牲的，是很光榮的。待我好好回憶一下，給你寫個材料。”

這時，我才懂得了母親所說的是為國家、為窮人而死的真正含義。不久“文革”開始，李斌老人材料沒有寫成就去世了。

“文革”以后，我要繼續(xù)了結(jié)我的心愿，繼續(xù)找知情人。幾年問，我先后在晉城、長治找了20余人，均無線索。此后，我北上太原、陽泉，南下鄭州、洛陽等地詢問，先后訪問了山西省政協(xié)的副秘書長徐一貫、山西省總工會的王維莊、洛陽市委黨校的衛(wèi)老伯，還有曾南下到福建工作的尚凱老人等，但均未了解到第一手材料。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老家有人捎信給我說：“你父親1942年送去當兵的10個人中，有一個叫靳明貴的，聽說還健在，據(jù)說在湖北恩施地區(qū)水利局工作。”1986年，通過詢問有關(guān)人員，了解到靳明貴的工作單位和住址，我立即寫信詢問，老人馬上回了信。信中說：“你父親是犧盟會員我知道，在南村一帶做秘密工作我也清楚。他是共產(chǎn)黨員，這是我在他犧牲以后才知道的。1942年秋天的一個黑夜，你父親對我說：‘明貴!當兵去吧，打日本鬼子去吧，不然咱們祖祖輩輩都得受日本鬼子的欺辱，只要咱們?nèi)珖嗣駡F結(jié)起來，就一定能打敗小日本。此外，他還講了好多共產(chǎn)黨救窮人的道理。我聽了以后，覺得在理，就同意前去當兵。一天下午，你父親對我說：‘今日天黑后，咱們一塊到后山集中。到了后山，我才知道有十幾個人，是分三路來的。在后山吃了些飯，并說明到區(qū)游擊隊當兵，在沿路上應(yīng)注意的事項等。我們十幾個人，跟著你父親一直往西走，第二天的下午才到了區(qū)游擊隊所在地的陽城縣半坡村。當天黑夜，我們?nèi)サ娜司陀?0個人編入了十八團。聽區(qū)游擊隊長說，你父親還需要回去再動員人前來參軍，這樣，我們就分手了?！绷硗猓谛胖刑峁┝顺?，其他9個人的姓名與籍貫，以及當時區(qū)游擊隊長兼區(qū)長閻家玉等人的情況。并通過組織給我寫回了證明材料。

有了線索，就順藤摸瓜。接到信后，我先后用三年多時間找有關(guān)人員。同去參軍的10人中，有一個人叫趙仁喜。他說：“當時的10人中，我年齡最小，只有16歲，編隊后，開始訓(xùn)練，我天天哭，并要求回家，領(lǐng)導(dǎo)考慮我年齡小，就放我回家了。其它情況我什么也記不清了?！?/p>

唯一的希望是找閻家玉了。當時，我只知道此人原籍是環(huán)秀村人。經(jīng)多番查找，1989年冬我和趙仁喜等在晉城市內(nèi)的南街找到他。閻老已85歲高齡，身體還可以，腦子也清楚。當我們問到靳明德犧牲的情況時，他很激動動地問：“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要問此事?”“我是靳明德的兒子，想了解一下父親的犧牲情況?！蔽亿s快解釋說。老人喝了口水，停了一會，才顫抖著開始說話了：“靳明德是我們的好同志，是我們的區(qū)分委書記?！边@時他翻開一個小本子邊看邊說：“那是1942年秋的事了，縣政府又一次要求我們盡快再動員青壯年參軍，以補充縣游擊大隊和八路軍的兵員短缺。當時，靳明德同志正好帶著十幾個當兵的來到區(qū)政府。當即我就對他說：‘明德同志，你還得回去，再多動員一些人來參軍，這是縣上的命令，就難為你了。明德當時就說：‘沒有事，我堅決服從命令，這就是咱們的任務(wù)。他在區(qū)上住了一天，第二天就起

身到晉城。在返回途中，夜宿焦河村大廟，半夜時分，駐東溝的日本鬼子包圍了大廟，明德同志被捕。在審訊中，明德堅貞不屈，并痛罵日本鬼子，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等口號!敵人無奈，狗急跳墻，將他砍頭殺害，并將尸體推入煤井?！?/p>

“此事發(fā)生后，我們的地下情報員當天就把漢奸焦保金的告密情況報告給區(qū)政府。我們立即報告縣政府，要求嚴厲處置漢奸。兩三天后，縣政府告訴我們，漢奸已被槍決，請你們轉(zhuǎn)告死者家屬，明德他們的血不會白流，這個仇要記在日本鬼子頭上，這個仇我們一定要報?！蓖瑫r，老人還提供了縣上領(lǐng)導(dǎo)人的姓名和地址，并經(jīng)單位出據(jù)了證明材料。

經(jīng)查找，縣上的領(lǐng)導(dǎo)人均已過世，聽說當時給縣長當交通員(也是警衛(wèi)員)的李興唐還健在，他住在岑西的道莊村，我和妹夫靳世魁步行幾十里找到了他。此人也已80多歲，還住在農(nóng)村的老房子里。我們給老人買了點吃的東西，說起焦河事件，老人記憶猶新：“這件事，你們算找對人了，我比縣長都清楚，因為是我具體去辦的，所以，一直記在心上。當時，縣長讓我去焦河了解事實的真相，并給我15塊銀元和一斗多小米，我用‘錢搭背上這些東西，手拿趕牛鞭子，裝成販牛的農(nóng)民上路了。一進焦河村，看到路邊有個小飯鋪，我進去了，先用一升米換了兩碗湯面，邊吃飯，邊和飯店掌柜聊家常。當時，只有我們兩人，我就有意問起前幾天在該村發(fā)生的事。飯店掌柜瞄了一下店外沒人，嘆了一口氣，低聲對我說：‘現(xiàn)在有的人壞了良心，看著日本人厲害，就幫狗日的辦壞事；我看你是外鄉(xiāng)人，才敢和你說，要是本地人，打死我也不敢說，要讓人家知道，我全家就沒命了。我說：‘不會有事的，我是販牛的，只是聽聽而已。這時，他走到我身旁低聲對我說：‘村上出了個壞人叫焦保金，他早就和東溝的日本鬼子勾搭上了，村里人和周圍村的人都怕他，此人好吃、懶做、賭博、嫖女人，什么壞事都干，前幾天害人家那幾個人，就是他報告的。老百姓都恨死他了。我們正聊著，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這時進來兩個吃飯的。飯店掌柜說：‘保金兄弟來了，吃點什么?來人說：‘來兩碗爐餑!飯店掌柜給我使了個眼色，抿了抿嘴，意思是不要再談原來的話題了。這時，我早已心領(lǐng)神會，知道此人就是焦保金。他們開始吃飯，我已吃完了，向飯店掌柜打問哪里有開店的?！扒斑呌械氖?，好一點、差一點的都有?！憋埖暾乒裾f。在我拿行李準備要走的時候，焦保金發(fā)現(xiàn)我?guī)в小板X搭”，就和我說話了：‘這位老哥，我給你個地方住，保你滿意。飯店掌柜說：‘這位大哥是販牛的……話還沒有說完，焦保金就急著說：‘那更好，到我那里，來兩把。我知道他是要和我賭錢，就順水推舟答應(yīng)了他。到他家后，我順便看了他家的地理位置和周圍環(huán)境。一個女人還炒了兩個菜，拿了一壺酒。我們3人邊賭邊喝，高潮時，焦保金說：‘和日本人賭錢我都沒有輸過，今天我不能輸給你。一直玩到天亮?xí)r，我贏了他們17塊大洋。當時我怕出事，就說：‘我得去買牛了。以后咱們再玩。贏的錢我還給你們，只當我付了店錢。焦推辭不要，我為了急于脫身，放下錢就趕快走了?；氐娇h上后，我匯報了詳細情況，縣政府立即進行了認真的研究，張縣長命令：‘縣游擊大隊派30余名隊員，由你帶隊連夜出發(fā)到焦河村，不要驚動老百姓，只是包圍焦的院落，逮捕焦保金。審訊后，立即槍決。我們按照縣長的命令，順利逮捕了焦保金后，就在他家的樓上開始審訊，但他一概否認。游擊隊員怒火沖天，連推帶打，焦卻十分嘴硬。這時，我出現(xiàn)在焦的面前，當他一看到我，就低下了頭，承認了當漢奸的具體事實。天明后，抗日縣政府貼出布告，召開群眾大會，說明情況，將焦押往村南的葦?shù)乩飿寷Q了?！?/p>

李老停了片刻，繼續(xù)說：“從此以后，焦河一帶安穩(wěn)得多了，給抗日政府送情報、送公糧的人也多了，報名參軍參戰(zhàn)的人也多了。老百姓高興地說：‘槍斃焦保金，為當?shù)爻艘缓?，給日本鬼子砍了一條腿，真是大快人心。”

老人并寫了證明材料，還按上了自己的手章。

同時，焦河村黨支部、焦河鄉(xiāng)黨委也出了材料，證明確有此事。

此外，還有一些村上老人的回憶，如原克信、趙仁喜、閻瑞玉以及村黨支部、鎮(zhèn)黨委的證明材料。我將材料一并送郊區(qū)民政局。經(jīng)郊區(qū)政府審理后，一致認為：材料具體、翔實。并立即上報山西省人民政府。

在幾十年的奔波中，我曾得到有關(guān)單位和個人的大力幫助和支持，特別是得到了靳世魁、郊區(qū)黨史辦的董建玉、郊區(qū)民政局的趙忠祥等人的幫助，才圓滿完成了我一生的心愿。在這里我向他們表示敬意和感謝。

(責編王時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