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福善

近日，書齋靜坐，忽瞥見一角落幾本“紅皮書”，原來是不同版本的《毛主席詩詞》，其中一本夾著一頁1997年8月的日歷，寫著：“8月11日晚，下鄉(xiāng)歸來，到文化南街夜市，見此書，要價十元，買下?！庇浧饋砹耍@幾本詩詞幾乎都是這一時期隨手所買，一晃近十年了。這些“文革”遺物，輾轉于世，能夠留存至今，且轉至我手，實屬不易。

想“文革”時我僅十多歲，村頭鄉(xiāng)親們每天站毛主席像前，揮動“紅寶書”，早請示晚匯報，齊聲高呼“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那時正是劉少奇等一批老革命家被“打倒”，林彪作為毛澤東“接班人”當“紅”之際。林曾一再吹捧毛是“天才”，“全世界幾百年、中國幾千年才出現(xiàn)一個。毛主席是世界最偉大的天才”。從而在全國掀起浩大的“造神”運動，“崇拜”達到頂峰。當然，毛有時也反感，如認為“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舵手”所謂“四個偉大”討嫌，總有一天要統(tǒng)統(tǒng)去掉，只剩下“導師”這個詞。導師就是老師，毛做過教員。但毛也曾與國際友人斯諾講，在過去幾年中，有必要搞些個人崇拜。時在1970年。此意應該是從政治高度考慮了。

這幾本《毛主席詩詞》，無疑是“崇拜”盛行時所印制。盡管不知當時全國究竟印了多少種，但由此亦可見一斑。

翻開這幾本詩詞，發(fā)現(xiàn)多為“三無”之作，沒有版權及編者。只有一本印著：人民出版社出版，新華書店發(fā)行，北京市印刷三廠印刷，1969年2月第1版，1971年12月北京第2次印刷，書號1001·812，每冊0.46元。這是《毛主席語錄·毛主席的五篇著作·毛主席詩詞》合訂本，也是當時流行的最權威最正規(guī)的一個本子，那時毛主席的書主要由人民社出版。

沒有出版時間。這7本中，人民社本出版于1971年，其他二本為1968年，二本為1969年。另外2本則根本沒有印制時間。其中“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編印”的《最高指示》，除合訂的《毛主席語錄·毛主席五篇著作·毛主席詩詞》外，新加了“最新指示”15頁，最晚一條標著“一九六九年二月二十一日《人民日報社論》”字樣，扉頁前有“贈給：‘五、七戰(zhàn)士，一九六九年七月十八日”，蓋有大紅印章：“第一機械工業(yè)部機床研究所北京精密機床零件廠革命委員會”?？磥?，是送給下放“五、七”干?！皠趧痈脑臁钡娜肆?。其時間不言自明。另一薄本《毛主席詩詞》，印有林彪“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題詞，1967年五一節(jié)題寫。而1969年4月“九大”召開，林彪雖然排名早在毛主席之后，事實上的“接班人”了，但真正寫入黨章，“名正言順”，則是“九大”。如此，“盛”極而衰，離“溫都爾汗”不遠了，這是后話。如此想來，這本詩詞不會早于1967年，也不會晚于1969年。

沒有前言后記。那本《最高指示》前有林彪“再版前言”，提出了那段“名言”：“學習毛主席著作，要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學用結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再‘用字上狠下功夫?！边€說有些警句最好要背熟，報紙要結合實際刊登毛主席語錄等，將毛澤東思想庸俗化，以致報紙書刊在開篇或顯要處都要登一段“毛主席語錄”，而文中引用，必以黑體字突出。而人民社1971年12月第2次印刷的合訂本，竟沒有了“再版前言”，這應該與“九一三事件”有關，稱為“毛澤東同志的親密戰(zhàn)友和接班人”的林彪謀殺主席不果，于1971年9月13日叛逃出國，自絕于人民。人紅文紅，人黑文黑，這也是“文革”中的一個特色。

其他5本詩詞，根本沒有前言后記，或許沒人敢在毛主席詩詞前作序寫后記吧，在那特殊的時代，誰有那膽量呢？不過，1964年4月那本詩詞例外，講解之后，有一署名“編者”的小文，題目是《堅決奪回這個重要陣地》，副標題“編后致讀者”：“偉大領袖毛主席是當代的列寧，是全中國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薄斑@些詩詞的思想水平是當代馬列主義的頂峰，藝術水平是人類文化史上的頂峰，是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最光輝的典范，是無產(chǎn)階級文藝寶庫中最偉大最杰出最燦爛的史詩?！侨祟悮v史上最有才華的空前偉大的詩人?！薄霸跓o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以前，毛主席詩詞注釋這個重要陣地卻盤踞著不少反動的資產(chǎn)階級‘學術權威。這幫混蛋，站在反動的資產(chǎn)階級立場上，竭力閹割毛主席詩詞的革命靈魂，對毛主席詩詞竭盡歪曲、誣蔑、攻擊之能事。他們還大搞煩瑣考證，散布神秘觀念，妄圖阻止廣大工農(nóng)兵學習和運用毛主席詩詞?！比绱恕袄碚摗?，編者們自然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要奪回“注釋”這個陣地，任意上“綱”上“線”，強拉硬扯甚至胡說八道了。這篇“編后語”，權且算一篇后記，但后面還有“中國革命斗爭發(fā)展形勢圖五幅”、“毛主席詩詞歌曲四首”附錄呢！

如上所述，可以看到當時對毛狂熱崇拜的一個側面，甭管地上地下，爭相印制《毛主席詩詞》，以致印得龐雜混亂，極不莊重嚴肅。就那樣的“寶書”，一般人還很難得到，誰手里若有一本，往往如獲至寶，令人羨慕不已。

大體而言，這幾本詩詞，一是注重三“突出”，即突出毛澤東、突出江青、突出林彪。二是注重書法藝術。除合訂本外，其他本都選了很多毛詩詞手跡，插在每一首詩詞前后。獨有一本一反常規(guī)，在幾幅經(jīng)典的照片、題詞后，先是收錄了大部毛詩詞書法手跡，而后才是鉛印詩詞，且沒有任何多余注釋，干凈利落。讓人感覺是書法為主，鉛字只是對書法的一種譯讀。僅以書法而論， “毛體”受唐代書法影響較大，又取法多家，尤愛草書，飄逸自然，雄健豪邁，氣勢貫通，大有筆驚風雨、紙生煙云、吞吐六合之概。草書中，毛最愛草圣懷素。當然又不拘泥于此，勇于創(chuàng)新，逐漸形成自家風格。如《沁園春·長沙》、《西江月·井岡山》、《七律·長征》等，看一篇篇詩詞手跡，就是一幅幅絕妙書品。這本詩詞編者眼光不俗，或許是一位立身嚴謹而愛書法者，也未可知。

三是登峰造極的“解讀”。編者對每首詩詞解讀，都有歷史背景、注釋和分析。分析時，先說一句“毛主席詩詞水平最高”，末尾來一句“偉大的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必勝”、“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戰(zhàn)友們努力啊”之類的“豪言壯語”。當時如此“分析”：“暮色蒼茫看勁松，亂云飛渡仍從容”，這是對當時國際國內(nèi)形勢的最正確、最精辟的概括，也是對世界革命的中流砥柱——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chǎn)黨、歐洲的一盞社會主義明燈阿爾巴尼亞勞動黨和世界上一切真正的馬列主義戰(zhàn)士最熱烈的贊頌。帝修反瘋狂掀起的一股反共反華反人民的逆流，只不過是“亂云飛渡”而已，很快就要過去，它們“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它們越是猖獗，越是掙扎，就越是近于滅亡。正如毛主席所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雌饋?，反動派的樣子是可怕的，但是實際上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毕喾?，用當代最高水平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共產(chǎn)黨和革命人民卻是不可戰(zhàn)勝的，就如“從容”的“勁松”，冰刀霜劍斬不斷，電閃雷霆辟不歪，狂風暴雨摧不垮，泰山蓋頂壓不彎！

從中約略可見當年詩詞“解讀”之況，編者可謂“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世上“好”語“惡”語皆說盡，簡直登峰造極，無以復加了。

時過境遷，今天偶爾翻閱多年前舊物，總覺當年如一場“鬧劇”。但無論怎樣，那也是一段“歷史”。這區(qū)區(qū)幾本詩詞，倒也折射著些微歷史的影子。對未經(jīng)歷“文革”者，看來可能覺得好笑；而經(jīng)歷者，大概想笑而笑不出，或許還別有一番“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