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揮
爸爸吳敬璉有一次用手指摸摸她的眉毛,感慨地說:“長大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你幸福就行了。”
“‘利這一方面我知道您是沒有奢求的,那么‘名呢?您是不是圖名呢?”
吳曉蓮繼續(xù)追問:“您是不是追求‘著名經(jīng)濟學家‘中國市場經(jīng)濟理論之父‘中國市場經(jīng)濟的舉旗人這種名分?”
吳敬璉想了一會兒,說:“好像不是?!?/p>
類似這樣的父女問答構成了《我和爸爸吳敬璉:一個家族鮮為人知的故事》。作者吳曉蓮是著名經(jīng)濟學家吳敬璉的長女,曾獲紐約州立大學心理學博士,在美國開設了“吳博士瑜伽和催眠治療中心”。吳敬璉和夫人周南到美國探望女兒時,也曾經(jīng)是她的學生,結果吳敬璉特別認真,在墊子里上來下去,一絲不茍地練習女兒教的動作,“他也覺得很有趣?!眳菚陨徎貞?。
如今,資深瑜伽教師吳曉蓮拿起了筆,以家人的視角,描述了從爺爺奶奶到父親,以及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三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成長故事。而早安居美國的第四代孩子們并不曉得外公是個名人。吳曉蓮告訴記者,她前年帶孩子回中國,與吳敬璉一起在上海乘坐地鐵,結果有記者上來嘩嘩地拍照,孩子納悶地問媽媽,拍照的阿姨是不是她的同學?
時政家風的漸變
“吳敬璉的生命似乎與某種傳承有關。他的叔外公是清末保路運動的發(fā)起人之一,那個事件直接誘發(fā)了顛覆清帝國的武昌起義,他的母親是大名鼎鼎的鄧季惺,《新民報》的女主人,中國新聞史上第一個女大俠。吳敬璉從54歲起才真正進入經(jīng)濟學家的主流。而讓人驚奇的是,20世紀70年代中國最重要的三個經(jīng)濟思想家都把最后的衣缽傳給了這個長相清秀、個性堅毅的江南人?!必斀?jīng)作家吳曉波在博客中寫道,他認為將吳敬璉長女吳曉蓮出版的新書與其助手柳紅2001年出版的《吳敬璉》一起讀,可得出很多的感慨:“其血脈傳承,曲折微妙,卻從不改倔強的本色?!?/p>
作者吳曉蓮卻更多看重后天因素,她表示,自己的家人都有強烈的求知欲,總的來說都還是理性思維,但每代人的差別都很明顯,“我爺爺和我兒子相比,就已經(jīng)看不出來什么了。”不過,吳曉蓮不諱言奶奶鄧季惺對父親的影響,都堅持原則和直言不諱到了不惜代價的地步,區(qū)別是奶奶更甚,“屬于撞南墻還不知道自己撞了南墻的人?!?/p>
作為《新民報》(上?!缎旅裢韴蟆非吧?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鄧季惺是女權主義先鋒,按照吳曉蓮的說法,諸如開車和射擊這類玩意,都是奶奶當年玩剩下的。身兼職業(yè)律師、職業(yè)企業(yè)家的鄧季惺將《新民報》一度發(fā)展為中國最大的民間報系,并擔任過所謂的立法委員,一上來就質詢國民黨政府,要求在內戰(zhàn)中“停止轟炸城市”,保護老百姓生命財產(chǎn),結果《新民報》被國民黨勒令永久???,鄧季惺則在被通緝追殺后逃往香港。在香港時,鄧季惺特地跑去問當時的中共香港工委負責人夏衍,解放以后還能不能讓私人辦報?回答是肯定的。鄧季惺返回北京,但作風不改,她去參加北京市非領導干部整風座談會,連吳敬璉都囑咐母親說話要小心,鄧季惺卻毫不在意地說:“有啥子可以小心的?我們不都是為了黨好?!比缓笏苷J真地提了很多意見,關于公私合營、關于新聞自由、民主和法治等等,結果和丈夫陳銘德一起雙雙被錯劃為“右派”。
吳敬璉的繼父陳銘德,是《新民報》的另一重要創(chuàng)始人,在時代變化中選擇了另外一種生存方式。吳曉蓮回憶,這個在解放前為了堅持辦報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忍的標準報人,在被打成“右派”后,當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辦私人報業(yè)的時候,一輩子所有的抱負便化作一縷輕煙,他整個人也就“出世”了,只剩下享受生活中的小樂趣和修身養(yǎng)性的份兒。
輪到吳敬璉,他的直言不諱也出了名。改革開放后則屢屢以敢言著稱。女兒吳曉蓮試著援用古人語“禍從口出”勸誡,夫人周南則為此沒少批評他,吳敬璉說:“怕挨罵就不當政協(xié)委員?!?/p>
不過,高度關注國家時政命運的家風在吳曉蓮這一輩徹底斷了根。大人們不讓孩子們參與,吳曉蓮自己也不感興趣。她告訴記者,父親有時應邀給別人講時事,她和妹妹也去了,但常常是坐在樓道里聊自己的事情。
陌生的父親
“他們從沒有讓我分享過他們的理想、抱負、憂慮和困擾。我的生命之輕,可以說有一半是我父母和祖父母的生命之重的反彈。他們身上背負著對國家的責任感和自身的使命感混合而成的沉重十字架,于是,在那個年代他們只能緘默不言?!眳菚陨徃嬖V記者,動蕩年代,父親什么事情都沒有告訴她們,包括當時去“五七”干校。
上個世紀70年代,吳曉蓮在積極地做紅小兵,貼大字報,在幾十年后才聽說爸爸吳敬璉早在“文革”期間就對江青有看法,這才回味過來,“他是持不同政見者,卻把我留給了毛主席做好孩子?!倍鴮蔷喘I有過重要影響的顧準,吳曉蓮則連他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媽媽周南后來告訴女兒,那時一家四口人只住一間屋,爸爸和媽媽常常到樓層的公用水房去說話。
1996年,吳曉蓮才第一次聽父親談起顧準。10年后,吳曉蓮為寫本書采訪父親,特地讓他回憶顧準最后的日子,還請了朋友攝像,結果吳曉蓮很失望,“怎么讓他談感情就像拔牙一樣艱難。”回頭再看那一段錄像時,她才發(fā)現(xiàn)了爸爸眼中的淚光。吳曉蓮向記者表示,“我不覺得他特別冷漠,就是正常的他那一代的中國人。”
而吳敬璉也曾有過很“左”的經(jīng)歷,保姆宋媽媽告訴吳曉蓮,她曾聽見吳敬璉教訓母親不許坐沙發(fā),說無產(chǎn)階級都坐凳子,你為什么要坐沙發(fā)?而吳敬璉更不止一次對全家人宣布:“一個人不應該有兩件以上的襯衫?!彼麑ε畠和U筆盒、橡皮上寫名字很反感,“不要把這么一點點小東西都變成‘私有財產(chǎn)?!边@和以后他鼎力倡導市場經(jīng)濟,成為“吳市場”有天壤之別。
吳曉蓮后來總結:以我這樣一個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里長輩們竭盡全力遮風擋雨之下、物質和精神生活都極其簡單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人,去了解一個出生于30年代中國民族資產(chǎn)階級世家的知識分子,經(jīng)歷了40年代的改朝換代,五六十年代的轟轟烈烈,七八十年代的曲曲折折,為中國經(jīng)濟改革和發(fā)展不遺余力的吳敬璉,這樣的旅程,認識他和認識我自己都是雙程的探索。
爸爸吳敬璉
在吳曉蓮眼里,爸爸就是爸爸,和其他家庭一樣。在吳曉蓮的成長時光里,吳敬璉認真而且仔細地履行著父親的責任。雖然父女間也有沖突,上大學時,吳曉蓮要改名為“舒夏”,爸爸很快回了信:“你堅持要改名字,我們心里不是滋味。曉蓮是我們給心愛的女兒起的名字,而你現(xiàn)在卻不讓我們叫這個名字了……”吳曉蓮立即寫信反擊:“據(jù)我所知,我剛出時,你們給我的名字,并不是吳曉蓮,而是吳妹妹。那是你們第一次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給我起的一個名字,然后你們把它改成了吳曉蓮,那是你們二次自作主張。為什么你們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結果,吳曉蓮還是叫吳曉蓮,當年叛逆的“舒夏”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在美國定居住了20年之后,她對吳敬璉除了爸爸之外的身份依然陌生,即使是在寫作了這本書,采訪大量的人后,當有人問她怎么看待吳敬璉的著名言論“中國股市是個大賭場”時,她一臉迷惘:“喔,他說過這句話?”
如今,已達不惑之年的吳曉蓮看上去遠遠比實際年齡年輕,氣質平和的她并沒有像上代人一樣,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她也并不希望成為父親那樣的人,因為最重要的是“在自己的皮下,生活得很舒服。”“我奶奶傳奇,因為她在落后的舊時代里已經(jīng)是一個現(xiàn)代人了。我爸爸卓越,他在一個舊時代意識殘留、現(xiàn)代意識增強,后現(xiàn)代意識萌發(fā)的復雜環(huán)境中,仍然堅持做一個一絲不茍的現(xiàn)代人?!眳蔷喘I家族的三代人代表了三個時代,女兒吳曉蓮,則既沒有走在時代的前面,也沒有走在時代的后面,作為融入于美國后現(xiàn)代時期的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批,也就是時代中的一個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