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彥 姜 波
半個世紀前,蘇州老城、北京老城等消失在“破舊”聲中。半個世紀后,濟南老城在“開發(fā)”熱浪中逐漸被拆除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大明湖,由老濟南城內(nèi)眾泉匯流天然而成,幾乎占了舊城的四分之一,是全國惟一一個與歷史街區(qū)連成一體的城中湖。建筑因湖而成風景,湖因歷史建筑而藏史韻。大明湖是泉城濟南人心中的湖。
然而,山東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武大海,最近被大明湖擴建的事情激怒了。
2007年10月12日,大明湖擴建工程開工,擬拆除東南岸的歷史建筑,擴建大明湖水的面積,并在東岸開放。
一石激起千層浪。
誰的大明湖?
“為什么不是全面開放?”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武大海,10月25日在新浪博客貼出《大明湖應該全面免費向公眾開放》,提出大明湖應該還湖于民,民眾反響激烈。
11月1日,新浪“銳話題”以“大明湖該不該拆除圍墻?”為題,進行專項討論。大多數(shù)網(wǎng)民認為應該“穿越狹隘的籬笆墻,還湖于民。”
武大海生于濟南,長于濟南,除了大學時代在浙江廣播電視高等專科學校度過之外,生活工作的地方都在濟南。小時候,武大海曾經(jīng)與住在大明湖南岸的同學,一起穿過破舊的圍墻,進入大明湖游泳捉魚,是典型的老濟南。
大學時代的武大海,常與同學騎車到杭州西湖邊游歷。西湖邊散步的市民,讓身為“老濟南”的武大海十分不是滋味。1999年,已經(jīng)成為電視臺主持人的武大海,曾為此專門做過調(diào)查。當時的大明湖,每年為濟南市園林局帶來1000萬左右的門票收入。
“為了一千萬的部門收入,就制約濟南市民湖濱散步的權(quán)利?”武大海提出質(zhì)疑。
“大明湖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鄙綎|大學政治思想史教授馮克利,自5歲起便生活在大明湖南岸,6歲搬至與大明湖相連的山東省圖書館宿舍,之后30多年一直與大明湖比鄰而居。在馮克利心中,大明湖是他少時歡樂的源泉,也是伙伴們游嬉的圣地。
“從來沒有買過門票,就是賣,我們也不買?!瘪T克利冬天上學,就在圖書館的院里穿上木頭做的小滑板(一種形似木屐的木頭拖鞋,冬天穿在鞋外),木板底面穿兩根粗鐵絲做冰刀,自大明湖的冰面上滑到不遠處的正誼中學上學。小滑板滑起來飛快,滑到冰面薄的地方,會聽到冰面的咯嚓聲,十分刺激。
冬天的大明湖冰面上,還不時可以看到從北方來此過冬的水鳥,如灰鶴、鷺鷥。到了春季,烏龜、青蛙、水鴨子、鴛鴦等,就和魚類一起,成為一片繁華熱鬧的景致。月下捉魚,草中摸鱉,都是馮克利與童年伙伴們不可缺少的樂趣。
“現(xiàn)在的大明湖再也不屬于我了?!弊陨鲜兰o90年代搬離大明湖畔,“越來越封閉、越來越人工、自然景致越來越少、水越來越臟”的大明湖,與馮克利漸行漸遠。
2004年中秋之夜,馮克利自香港大學訪問回濟南,濟南的畫家、書店老板等老友設宴在大明湖的歷下亭中,聽古琴,嘗荷花,吃湖魚。即便如此待遇,馮克利仍然大呼,“童年的大明湖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p>
對于朝夕生活在大明湖畔的人們來說,后砌的圍墻不是周圍居民的障礙。
1958年以前,大明湖是一片自然濕地,湖民在湖中種藕,采藕,打魚,種蒲菜茭白,四周長滿了蘆葦叢。1958年,大明湖歸屬濟南市園林局管轄,他們便在西南門東側(cè)和南岸秋柳園地帶修了兩處圍墻。
今年32歲的寧斌,從出生到高中畢業(yè),一直住在距大明湖直線距離不過50米的北曾家橋6號。寧斌和他的少時伙伴,都是翻墻高手,夏天每至放學,翻墻一頭扎進大明湖,直到母親吃飯的喊聲響起。小時候的寧斌,還經(jīng)常在秋天遇到跑到街上來產(chǎn)卵的王八(即鱉)。寧斌拿走王八產(chǎn)的卵,王八就傷心地爬回湖里。
寧斌的大爺、70多歲的寧天真,是游泳的一把好手。年輕時候,大明湖四周蘆葦叢生,柳樹茂密,寧天真一頭扎進九棵柳附近的水中。水底下柳樹根深盤結(jié),寧天真摸索多時,才頂了一頭淤泥花子出來。寧天真還常常下水摸魚被湖民逮住,用荷葉的莖稈夾在腋窩下“坐轎”。
大明湖在另外一種意義上,還屬于大明湖北岸的老湖民。
明末清初之后,大明湖北岸始有5個村莊,100多戶人家,世代以種植湖菜、捕魚撈蝦、撐船載客為生計,人稱“湖民”。1949年土改,大明湖有湖田750畝,湖民人均分得3畝。1958年,濟南市政府對大明湖清淤挖泥,取消湖田,成立大明湖公園。北岸的居民或搬至湖濱新村,或成為公園的管理人員,人稱“船猴子”(濟南當?shù)胤窖?,對劃船技術(shù)精湛者的一種調(diào)侃)。
寧天真仍然到大明湖中“偷魚”,被懲罰用荷葉稈“坐轎”。懲罰者便是這些變身為管理者的湖民。
對于古建筑研究者姜波來說,大明湖該是另一種自然景觀。
自2005年始,山東建工學院副教授姜波和他的學生,遍考大明湖的生態(tài)、地理和人文景觀。在此基礎(chǔ)上他們做了“大明湖畔的濕地公園”規(guī)劃。
對于姜波和他的學生們,大明湖原本是一片大自然形成的自然公園,是調(diào)節(jié)城市氣候的濕地。但1958年大明湖由濟南市園林局管轄并人工化以后,自然生態(tài)和生物鏈條被破壞,很多兩棲動物在大明湖中消失了。因此,拆除圍墻,還湖于民和恢復濕地,就是恢復自然生態(tài)的過程。
沒有圍墻,沒有人工鑿痕,只有泉水匯聚的湖泊蕩漾,自然的垂柳、榆楊、岸邊的蘆葦、鷗鷺,歷史留下來的民居街道、青石板、連藕、蒲菜、魚蝦、烏龜?shù)淖匀粭⒌兀岸罕?,夏挹荷浪,秋容蘆雪,春色楊煙”,“集諸名士于明湖,觀柳賞荷,即興賦詩”,是謂姜波眼中真正的大明湖。
與大明湖的平民精神相映的另一面,是名士精神。
唐天寶四年(公元745年),詩人杜甫與北海太守李邕飲宴歷下亭,寫下“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從此奠定大明湖名士雅集、酬唱應和的人文基調(diào)。
清順治十四年丁酉八月,24歲的清詩人王士禎游學濟南歷下,集名士于大明,并舉秋柳詩社,賦《秋柳》詩四章,和者數(shù)百。后來人們在亭畔建館舍數(shù)間,觀柳賞荷,即興賦詩,稱秋柳園。秋柳園邊的東西巷小街由此得名“秋柳園街”。
清宣統(tǒng)元年(公元1909年),山東提學使羅王鈞創(chuàng)辦山東圖書館,就建在大明湖南岸,部分建筑與大明湖連為一體。1958年后,山東省圖書館后面的遐園,劃歸大明湖公園。遐園布局設計,均仿照浙江寧波藏書樓天一閣的格式,四周曲廊相連。建成后因景致清雅,藏書豐富,在當時頗負盛名,有“南閣(天一閣)北園(遐園)”之譽。
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大明湖公園在湖西岸建成總面積約9200平方米的游樂場。場內(nèi)設的海盜船、Disco健身車、電子游戲摩天輪、碰碰車、直升飛機、電瓶車、天使轉(zhuǎn)椅、蹦蹦床等各種游樂設施。
馮克利嘆道,“真?zhèn)€叫湖味盡失?!?/p>
老城剩下“一個半街區(qū)”
湖味盡失的,不僅僅是被人工景觀霸占了的大明湖。
在大明湖正南門向東,大明湖路以北,自山東藝術(shù)中學(原正誼中學)開始,一直到大明湖東門的區(qū)域內(nèi),推土機耕耘的“成績”赫然在目:新翻出來的泥土、石塊、米湯浸過的大青磚、青花瓷器或者彩釉的碎片、自大明湖倒灌出來的湖水……
不遠處,只剩下因清朝詩人王士禎而命名的秋柳園街11、13號孤零零地佇立。工人正在11號院內(nèi)忙碌,將青磚的小瓦花脊,換成現(xiàn)代人燒制的灰瓦。
50多歲的老居民李紅衛(wèi),小心翼翼地趟過水跡,停留在一棵核桃樹下。她用腳繞著核桃樹丈量起來:這一處是青石板的大門口,這一處是廂房,這一處是繡樓,這一處是雕花木門,這一處是磚砌的穹頂佛龕……“只有這棵核桃樹,還能證明我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p>
李紅衛(wèi)把眼睛藏在核桃樹的后面。
這是大明湖擴建工程動工后的景象。
2007年10月12日,濟南市旨在擴大大明湖湖面的擴建工程開始,大明湖東南岸的大明湖路、學院街、秋柳園街、北曾家橋街、皮家胡同、二郎廟街、翟家牌坊、賀勝戲場街、匯泉寺街、西鐮把胡同、東鐮把胡同、閣子西街、閣子后街、閣子前街、西玉斌府街、東玉斌府街、木頭園子街、北門里街、東西歷山街、南北歷山街、北太平街、前高祥后街、后高祥后街、司家碼頭街(現(xiàn)已并入大明湖)等20余條街巷,均在拆遷范圍之內(nèi)。
李紅衛(wèi)生活過的小院,在匯泉寺街34號,是李紅衛(wèi)的鹽商公爹在清末民初買下的舊宅。拆遷中,她的小院連同小姑的二層繡樓一起化為齏粉。
李紅衛(wèi)非常不甘心。這不甘心不僅來自補償?shù)牡土?,她還認為她生活過的這個小院應予保護。在拆遷之后的一個月內(nèi),她與幾個舊鄰居在工地上搭幾個窩棚,露宿在廢墟中。從小院里搬出來的花盆,圍繞著窩棚,在四周的垃圾、嚴寒中靜靜開放。
“一到夏天泉水盛的時候,青石板路上就汩汩冒水。赤腳走在上面,你才能真正體會什么叫做‘家家泉水、戶戶垂楊?!崩罴t衛(wèi)留戀的舊居生活,包括青石板路、夜晚小院中的花香、幾十米外的湖水拍打圍墻的聲音,以及望著青花小瓦上面草色的安寧。
“戶戶垂楊,家家泉水”,所指的正是歷史街區(qū)與泉水、湖水緊密相連的景致。這次被拆遷的二十條街巷,也是濟南市殘存的三條半歷史街區(qū)中面積最大、歷史街巷最多、現(xiàn)存石板路最多、歷史最悠久的街區(qū)。
僅在山東藝術(shù)中學(原正誼中學)至秋柳園街這短短的500米的路段中,就密布著眾多讓人目不暇接的前人蹤跡:山東教育家、季羨林的恩師鞠思敏所創(chuàng)辦的正誼中學;清代光緒年間的“救時宰相”、山東撫臣閻敬銘所書寫的碑刻及紀念閻的“閻公亭”;“中國蒲學第一人”路大荒的舊居,路大荒后半生都住在秋柳園街,收集、整理、研究《聊齋志異》;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因清代詩壇領(lǐng)袖王士禎而得名的整整一條秋柳園街。
這里還遍布諸多富商大賈的宅院。
2007年9月4日,司家碼頭的老司家大院主人司長嶺在搬離大院之前,舉行“司家碼頭歷史文化展”作為告別。
司長嶺用院里的井水(其實是一口深泉)冰鎮(zhèn)一個西瓜,當眾切開與大家品嘗:“搬走后,恐怕再也吃不到這院子里井水鎮(zhèn)的西瓜了。”
濟南市考古研究所所長李銘和山東建工學院副教授姜波,手拿西瓜,萬般滋味齊上心頭。
2001年下半年到2002年上半年,李銘所在的濟南市考古研究所,對濟南市城區(qū)尤其是古城區(qū)的地上古、近代建筑做過一次詳細普查,李銘是這次普查的負責人。
當時劃定的保存歷史原貌較好的老濟南歷史街區(qū)有五大片區(qū):寬厚所街街區(qū);縣西巷街區(qū);芙蓉街街區(qū);高都司巷、鞭指巷街區(qū);閣子前、后街街區(qū)。
“拆遷”是濟南市近幾年的常用詞。高都司巷于2002年5月,因在老濟南建沃爾瑪商場而被拆除了大部分;2002年12月,縣西巷拓寬,這一街區(qū)徹底消失。今年以來,“有關(guān)部門”又確定將寬厚所街區(qū)拆除,建設大型購物中心。
這樣一來,象征著濟南是一座歷史名城的老城,就只剩下兩個半街區(qū)。如果再拆掉大明湖片區(qū),濟南老城就只剩下一個半街區(qū):鞭指巷街區(qū)與半個芙蓉街街區(qū)。這也就不成其為老城了。
余哀猶在
2003年,有500多年歷史的高都寺巷拆遷時,李銘曾經(jīng)與當時的某些市區(qū)領(lǐng)導激烈爭論,也沒有阻止住推土機的腳步。
姜波在規(guī)劃會上與某些專家大吵后,月下來到高都寺巷,突然碰到一片拆遷后的廢墟以及同樣靜立的李銘。二人在月色中呆立良久。
2002年,芙蓉街改造。山東民政廳的工作人員潘紅春與一些民俗愛好者,開始整理芙蓉街的歷史。從下班到月色上來,潘紅春在芙蓉街、王府池子和曲水亭街的胡同中走東串西,留下一摞厚達1米的原始資料。
如今很多當時訪問過的老人都已去世,潘紅春的資料成為記載芙蓉街歷史的珍品。
在傳言即將擴建大明湖的2003年,潘紅春又與其他合作者,開始走訪位于大明湖畔的居民。“我能做的,就是把現(xiàn)在的歷史,留在紙上。”潘紅春聲音低沉,苦澀。
當看到大明湖南岸的曲水亭街、幾百年歷史的青石板被換成人工磚石時,當看到原汁原味的紅心柳木大梁被代之以現(xiàn)在不能久浸水濕的木頭時,當看到原來極其秀麗的青磚小瓦被換成現(xiàn)代人燒制的極為難看的灰瓦時,當雨瀝風滋的青磚圍墻上面被抹上難看的灰沙時,潘紅春再也發(fā)不出聲音來。
最近,李銘在縣西巷展出他近年來拍攝的老濟南建筑人文的一些照片。在李銘眼中,失去了舊街區(qū)的依托、孤零零立在廢墟中的秋柳園等寥寥舊居,只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除了將歷史留在記憶中、紙上、鏡頭里,李銘這個考古所所長還有什么辦法呢?
政協(xié)委員曾凡功曾在政協(xié)提案中據(jù)理相爭。曾凡功覺得,大明湖的優(yōu)勢根本不在湖面的大小。在大明湖改造工程指揮部的規(guī)劃圖上可以看到,現(xiàn)有10幾萬平方米的老街區(qū),將有8萬多平方米變成湖面。大明湖現(xiàn)有湖面約47萬平方米,不足0.5平方公里,而聊城的東昌湖號稱比西湖大五倍,有20多平方公里。因此,“大明湖要擴湖,即使把護城河以內(nèi)的老城全拆了,都搞成湖面,也不過2.6平方公里,只相當于東昌湖的十分之一多一點,還是沒有西湖大,更沒有東昌湖大”。曾凡功等人通過政協(xié)遞上去的提案,最終杳無消息。
“濟南的歷史保護,不僅與歐洲和日本相距千里,連國內(nèi)的天津等城市,我們也難望其項背。”姜波剛參加天津大學舉辦的“歷史建筑遺產(chǎn)保護與可持續(xù)發(fā)展”國際研討會回來,回想起作家馮驥才等人力爭保護下的天津,余哀猶在。
繼濟南老火車站1992年被拆遷,先是宏濟堂,后是高都寺巷、縣西巷、芙蓉街改造,終至今日對大明湖舊居的徹底毀滅。
“幾年來,我眼睜睜地看著老濟南被一次次蹂躪,最后淪為一片片廢墟?!苯ǖ拇笱劬A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