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 竹
一
做了一夜光怪陸離的夢,早上醒來時還是懵懵懂懂的。我盯著乳白色帶雕花的天花板,還在想那個掉了墻皮的大裂痕怎么不見了。愣了足足半分鐘才后知后覺地想起:我已不再住在往日的那個低矮潮濕的小公寓了。
慵懶地滑下床,瞥了一眼地上那件扯斷了帶子的睡衣,我面無表情地打開柜子隨便抽出一件睡袍披上。
夏日的陽光本應(yīng)是灼人刺眼的,樹影婆婆,葉隙間露下的陽光仿佛摔在地板上的碎金,閃閃發(fā)光,跳動不已,看上去輕浮可厭。我皺起眉頭,但很快又舒展開,切記啊切記,我現(xiàn)在是被人眷養(yǎng)的寵物貓,取悅主人是我惟一的工作,自己的喜好絕不可以顯露出來。
邁步走進露臺,浸淫在濃烈的陽光里。盡情地伸了一個懶腰,忽略昨夜帶給身體的不適,我禁不住嘴角上翹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腦子里不知怎么就蹦出半句詩來:“玉在匣中求善價!”呵呵,看!我苦守的這個潔凈的身體最后還是賣了個好價錢!
游魂一樣逛完整個房子,不得不被金主的品味所折服。原以為他和一般白手起家的土財主一樣,有了錢就大金大銀地堆一屋子,誰知這棟二層別墅卻是深諳“后事繪素”的道理,樸素中透著不可忽視的恢宏氣度,卻又并非高堂深瓴的一本正經(jīng)。無論是一樓客廳里鋪了滿地的白色長毛地毯,還是二樓書房里裝了半個天花板的玻璃天窗,都透出一股王者般漫不經(jīng)心的休閑味道。室內(nèi)裝潢以乳白色調(diào)為主,又處處點綴純綠色不開花的高大植物,干凈,森涼。我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個房子。
電話鈴響,我接起。
“喂”一個含笑的女聲。
“韓總?!蔽野櫫税櫭碱^。
“出來吧,我在咖啡館等你?!闭f完就掛斷了。
我如約前往,坐在韓總對面的時候,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臉上顯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是她的招牌笑容。剛認識她的時候覺得她的笑容真好看,雖說是有些年紀的女人了,卻仍然風(fēng)韻不減,保養(yǎng)良好的臉上,年齡成了一個迷。再加上那笑容,真是人如其名,韓笑,含笑,多溫婉的名字!
后來才知道,她的名字是韓嘯,“海嘯”的嘯,肅殺之氣迎面撲來、奇怪的名字,一如我的金主,他叫鐘離。聽說在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異了,這名字叫得真絕!
“怎么樣,還應(yīng)付得來嗎?”韓嘯微笑地用小匙子攪拌咖啡。
“嗯”我應(yīng)了一聲,垂著眼簾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你的按摩技術(shù)學(xué)得怎么樣了?”她又問,停止攪拌的動作,笑容不減,眼神卻很迫人。
“那個按摩師父說我已經(jīng)可以出師了?!蔽胰允遣桓铱此难劬Α乃椅业哪且豢唐?,我就能感到她的眼神如錐子般尖利,時時處處刺探我,被她盯兩眼,活像被扎兩個洞一樣疼。
“那就好,記住要經(jīng)常給他做按摩。”她收回目光,繼續(xù)攪拌咖啡。
我偷偷松了一口氣?!拔抑懒?。”
二
按照韓嘯的吩咐,我?guī)缀趺客矶冀o鐘離做按摩,但是按摩完之后的局面通常不會受我控制,他的動作果斷強悍不容我抵抗,哪怕只是做做樣子也不行。當他緊緊扣住我的腰,在我體內(nèi)橫沖直撞的時候,我只能在喘息與呻吟的間歇中模糊地認知:原來以往聽說的那套欲擒故縱的把戲也有不管用的時候。
雖然鐘離年過四十,但是體力卻很旺盛,鬧了許久,仍然喜歡抱著我,用鼻尖或下巴輕蹭我的臉,像小貓一樣撒嬌。我很奇怪,為什么一個男人可以在同一晚上會有完全截然相反的兩副面孔,一個是精壯霸氣的狼,另一個中溫和柔情的貓。他總是叫我“孩子”,也像對待孩子一樣寵溺我,可是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他才是個孩子。雖然是個身價上億的大老板,卻往往因我為他煮的一杯牛奶而開懷。
“大老板,你也太容易滿足啦!”我打趣他,他卻一把抱過我,下巴在我臉頰上磨蹭兩下,笑著說:“難得嘛!以前在家里餓了的時候都是挺著的,沒人煮東西給我吃。”看著他高高興興地喝光牛奶,我只能無奈地輕嘆。
鐘離是個好看的男人,高大、威猛,常會在思考問題的時候顯出抬頭紋,小扇子一樣的睫毛呼扇呼扇的,眼神很純真。尤其是在他低呼“啊,我知道了!”的時候,嘴角隨后裂出一對淺淺的笑紋,我就會情不自禁地也跟著笑起來。
半夜醒來,借著床頭燈的光亮端詳他的睡容,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皺著眉頭睡覺的,四肢緊緊地纏著我,像樹袋熊一樣。這樣的睡相是不是證明他沒有安全感,滿腹憂郁呢?我忍不住伸出手指撫平他緊緊的眉心,可是不一會兒,他又皺起來。
我輕輕地把他的頭攬在懷里,心里警鈴大作:“你要管好自己的心,要有起碼的職業(yè)操守!”
真煩!我選擇忽略這種警告。
“你愛上他了?!痹俅我娒妫n嘯笑吟吟地攪拌著咖啡,慢條斯理地說出這個肯定句。
我心虛地壓低頭,一口喝掉半杯咖啡。
“唔,不用緊張,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原本就是個有魅力的男人?!表n嘯仍然笑容滿面:“只要你能圓滿完成任務(wù)就行。”
我打了個寒顫,第一次敢抬起眼睛直視她:“為什么?以你的實力根本不用在乎這個小項目的輸贏?!?/p>
“以他的實力,也不用在乎這點小輸贏啊!”她仍是笑,笑笑笑,一直笑,真刺眼!
“我不過是不想讓他太好過而已?!彼^續(xù)攪拌咖啡,眼角瞥了我一下,“你父親雖然換了腎,但是仍然需要藥物治療。”她淡淡地說。
我咬了咬下唇,沒吭聲。
“叮!”她本來攪拌咖啡的手指一松。小匙子掉進杯子里,讓我聞聲一驚?!拔夷茏屇憬咏?,也能讓你遠離他?!闭f完,她轉(zhuǎn)身離開。
夜深了,我費了好大周折才悄悄從他懷里脫身。輕身潛入書房,打開他的電腦,輸入一串密碼,心里奇怪韓嘯怎么連他設(shè)的電腦開機密碼都知道,看樣子是一個出生年月,但卻不是鐘離自己的。
三
韓嘯的慶功宴遞請函就躺在臥室的桌子上,我正在給鐘離打領(lǐng)結(jié)。
“今晚你跟我一起去吧。”鐘離說。
我的手一抖,“還是不要了,邀請函上沒有要求帶女伴。”
“也沒有要求不帶女伴。”他說,又露出兩道淺淺的笑紋。
看到他這樣的笑容,我泄氣地吐出一口氣,認命地點點頭。
趕到會場時,記者會已經(jīng)進入尾聲。
“韓總裁,聽說此次項目征得的地皮,仍有原住戶拒遷?”
“我們的安撫補償工作開展得很順利,所以這不是個大問題?!表n嘯仍是一徑淺笑,自信滿滿。我以前總覺得宴會上穿白色很爛俗,沒想到韓嘯穿這一身白色晚禮服竟有女王般的尊貴氣質(zhì)。
記者會結(jié)束,賓客們紛紛上前祝賀。鐘離攙看我的手肘走向一邊,并沒有如其他人一樣簇擁過去。
我遠遠地看著人群中談笑風(fēng)生的韓嘯,她右手抱著左臂,左手不經(jīng)意地輕撫左耳上的珍珠耳環(huán),嫵媚嬌俏。我驀然醒悟,那個動作,是她當初教給我去勾引鐘離的!
我轉(zhuǎn)頭看著身邊的鐘離,他正端著一杯冰水和賓客聊天。他從來不喝酒,茶,咖啡之類刺激性的飲品。過往的事情如電影慢鏡頭一樣在我腦子里閃現(xiàn):每次和韓嘯見面,她似乎也只是攪拌咖啡,卻從未見過她喝過一口。
這樣的認知令我胸口發(fā)悶,于是我暫避到陽臺上透氣。
“想不到鐘離竟然會帶著你來?!眿尚Φ呐晱奈疑砗箜懫?。
我陡然轉(zhuǎn)身:“你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為什么還要邀請他?落井下石嗎?”
“唔……”她抿了一口手中的冰水,她也喝冰水!我恨恨地想。
“其實這塊地是他父親家族的聚居地?!彼Φ糜哟萄?。“我就是要搶過來,而且是不多不少,剛好贏過他?!?/p>
我想起我把數(shù)據(jù)交給她時她臉上顯出的高深莫測的笑容,只覺得血液上涌,胸口禁不住劇烈地起伏。
她看著我的反應(yīng),似乎很有些得意之色,臉上仍是淡淡的笑容。“他媽媽總說我媽媽搶了她老公。”她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眉,馬上又恢復(fù)那種淡笑的表情?!拔覌寢層终f他媽媽害死了她的老公。”嗤笑一聲,她不以為然地說:“上輩人亂糟糟的事情我不管,總之我就是不想讓他太好過而已?!彼@樣說,任性地撇了撇嘴,像個被寵壞了的孩子。
不知何時韓嘯已經(jīng)離開了陽臺,我兀自發(fā)呆。許久才發(fā)覺手心刺痛,指甲已經(jīng)嵌進掌心,血絲點點,留下四個月牙狀的血痕。
“原來你躲在這里。”鐘離找到我,“怎么,不習(xí)慣嗎?”
“不是。”我微笑,托著他的手臂回到宴會。
大廳墻壁上有一面鏡子,映出我倆的身影,穿著香檳金色小禮服的我偎在高大身形的他身邊愈顯嬌小。我沖著鏡子里的他笑一笑,他也在鏡子里回望我。
突然,他緊盯住某一點,猛然回首,拔腿沖向宴會中心。
場面一片混亂。我呆呆地站在會場邊緣,似乎有人大叫救護車,幾個保安押著一個服務(wù)生打扮的男人,那男人高聲咒罵:“你個婊子,敢挖我家祖墳!你個婊子……”
我什么也聽不清,周圍驚驚惶晃動的人都成了模糊的影子。我只看得見癱軟在地上的韓嘯,懷里抱著鐘離。她的白禮服染上不知名的殷紅的花,斑斑點點煞是好看。她的波浪長發(fā)散在鐘離的胸前,粘著他殷紅濕稠的白襯衫。
他們倆的頭靠在一起,鐘離在她頭頸間輕輕地、親昵地磨蹭,像撒嬌的貓……
四
是夢吧?夢中有人胸前開出殷紅的花朵。我睜開眼,陽光從梧桐葉隙間灑落進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恍若隔世,又似如昨。
肚子餓,卻什么也不想吃,只想睡,睡著了又會夢見胸前開著殷紅色花朵的男人。但是不行,母性本能告訴我,我必須從床上爬起來,去找一個人。
再次見到韓嘯。她就像一朵被剝奪了陽光、水、空氣和土壤的花一樣,干枯、黯啞、憔悴。她擁被在床,只是喃喃地說:“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逃走嗎?你以為這樣我就沒辦法再纏著你嗎?你做夢!你做夢!你做夢……”
“我懷孕了?!蔽艺f。
她全身一顫,慢慢轉(zhuǎn)過頭,眼神努力聚焦在我的肚子上。然后顫抖著伸出手,把我抓到她近前,把臉貼在我的肚子上,露出朦朦朧朧的微笑。
我看清了擺在她內(nèi)側(cè)床頭柜上的相片,她和鐘離相擁大笑,同樣年輕漂亮的面容對著碧海藍天,分外好看。那笑容刺得我眼睛酸澀,不知名的液體溢出。
我的兒子喜歡在客廳里的長毛地氈上打滾,喜歡用軟軟嫩嫩的小臉磨蹭我的臉頰。他漂亮健康,又長又翹小扇子一樣的睫毛呼扇呼扇的。
韓嘯臨走之前留他一大筆財產(chǎn),要到他十八歲才能正式繼承。這個女人難纏得很,在我找到她后不久,就又追去纏鐘離了。他們的墓緊緊相鄰,她的墓碑上,生卒年月的數(shù)字讓我瞇起了眼睛:哦,那是鐘離的電腦開機密碼。我笑笑,早該想到的不是嗎?
(責編彤彤 margury0737@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