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焱
世界氣象組織(WMO)與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于1988年建立了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1990年,IPCC發(fā)表的首次全球氣候評估報告,促使聯(lián)合國大會作出制定《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UNFCCC)的決定,UNFCC于1994年3月生效。1995年,IPCC發(fā)布的第二份評估報告為《京都議定書》1997年的通過鋪平了道路。
IPCC的秘書處設在WMO日內瓦總部內。日前,筆者走訪了IPCC秘書處,并采訪了WMO秘書長米歇爾·雅羅(Michel Jarraud)和副秘書長顏宏。
不是感覺,而是事實
《南風窗》:十幾年來,人們一直討論全球氣候變暖。開始,有國際輿論否認氣候變化;然后說全球變暖,但是和人類活動無關:接著又說和人類有關,但是人類無法阻擋。直到目前,一些嚴肅的報紙仍然在爭論。您怎么看這些爭論?
雅羅:15年來,科學家對氣候變化的認識發(fā)生了顯著變化。15年前,科學家提醒世人,注意了,氣候在變化,有可能和人類活動有關?,F(xiàn)在,氣候變化得到幾乎所有人的認同。我們可以精確衡量大氣中溫室氣體的濃度。比如二氧化碳,我們可以拿出50萬年來大氣中二氧化碳濃度的記錄。聽起來難以置信,這些數(shù)據(jù)來源于南極或者格陵蘭冰層中的氣泡。由于二氧化碳極容易混合到大氣中,這些氣泡為我們提供了幾千年、幾萬年和50萬年前大氣中二氧化碳的準確含量。
經過科學分析和比較,我們認識到目前的情況不正常,溫室氣體在太短時間內上升太快,導致全球變暖。這不是感覺的問題,而是事實。
顏宏:傳統(tǒng)理論認為,氣候是天氣的平均?,F(xiàn)代的氣候概念,不僅要講平均,還要說偏差,尤其是極端偏差,也就是極端天氣事件。冬去春來,四季周而復始,幾千年來,平均溫度變化不大,全球氣候基本處于平衡狀態(tài)。但是,最近10年的氣溫平均值和過去2000年的數(shù)據(jù)相比是最高的。
《南風窗》:前2000年的平均溫度,哪來的氣象記載?
顏宏:對,1876年以后才有儀器測溫度。但是我們可以推算,有專門研究古氣候的專家。推算出的結果不是很準確,但是它顯示現(xiàn)在的氣溫的確在升高。全球氣候的平衡狀態(tài)一旦被破壞,它就不穩(wěn)定了,忽高忽低。就像打皮球一樣,皮球放在那里不動,是穩(wěn)的、靜止的。如果你拍它一下,它跳起來,一定還會降下來,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平衡狀態(tài)。
現(xiàn)在的氣候就屬于這種情況。一方面,全球變暖;另一方面,有些地方出現(xiàn)罕見的寒冷,中國東北今年春天出現(xiàn)七八十毫米的積雪。你說氣候變暖了,怎么下那么大的雪?這就要用上述理論解釋,氣候變化既包括平均值的變化,比如平均溫度上升,降水量出現(xiàn)變化,也包括極端值出現(xiàn)頻率的增加,也就是我們說的災害性天氣,比如雷暴、冰雹、大風、熱帶氣旋等等,但極端值不是每天都出現(xiàn)。
《南風窗》:既然氣候變化是事實,為什么有些科學家還在爭論呢?全球變暖是人為的嗎?
雅羅:科學幾乎沒有100%的一致,有一些爭論是健康的,不同聲音推動科學前進。有些問題科學家搞得比較清楚,比如海洋可以吸收多少二氧化碳,森林能吸收多少,但是也有未知領域,比如熱帶氣旋的強度和氣候變化的關系,還有100年后氣候變化的影響是什么?不確定因素很多。
首先,我們的科學模型仍然不完美,永遠不可能完美,總是在完善過程中。其次,排放本身也有不確定性。100年中,核電、水電、風電怎么發(fā)展?這不是科學家的問題。還有一些爭論是不健康的,比如,仍然有人認為地球是平的。你給他看衛(wèi)星照片,他說那是假的,媒體編的。那么,我會說,好吧,我有正經事要做,你認為地球是平的,那就是平的。所以,你不可能解決每個爭論。
至于氣候變暖的原因,12年前IPCC報告說“可辨別出人類影響”,2001年說“可能”是A類活動,今年2月2日發(fā)表的第四次氣候變化評估報告梗概的語氣最強——“極可能”是人為因素。這正是我們能做的,把科學結論寫在報告里,既告訴你科學家達成一致的程度,也告訴你分歧的程度。
整體變暖與局部變冷
《南風窗》:全球變暖導致冰雪融化,很多沿海城市將被淹沒,真的如此嚴重嗎?
顏宏:冰雪消融帶來的災害是雙刃劍。一方面是海平面提高,對沿海城市有影響。為什么荷蘭著急?盡管它有世界上最好的防洪大堤,但是這個堤壩加高半米,要花多大力氣?一些小島國也很著急,他們的代表開會時發(fā)言十分動情,“氣候再變化,我們的國家就沒了”!對大國來說,冰雪融化帶來的影響是冰川消失。
冰川消失對中國的影響是不得了的事情。中國西北之所以有綠洲,很大程度上因為我們有內陸冰川。依靠當?shù)孛磕陰资撩椎慕邓?,根本不可能發(fā)展農業(yè)。而祁連山、天山、昆侖山的冰川相當于固體水庫,涵蓄降水。到夏天,融化的冰雪源源不斷下山,利用這些水資源發(fā)展綠洲農業(yè)。如果冰川消失,一下雨,水就全部下山,很難利用。
2000年我去南疆轉了一大圈,各個縣跑遍了,那里都反映夏天有洪災。為什么?原因很簡單,因為溫度升得太高,冰川融化,沙漠河流承載洪水能力有限,就泛濫了。非洲也是如此,肯尼亞和坦桑尼亞交界處的冰川消失十分明顯。這些地區(qū)將來可能遭到干旱威脅。
《南風窗》:中國氣象學家葉篤正在氣候變化研究上作出了開創(chuàng)性貢獻,WMO在2004年授予他最高獎——第48屆國際氣象組織獎,這是該獎1955年創(chuàng)立以來第一次頒發(fā)給中國人。葉篤正曾預測,氣候變化可能使一些地區(qū)變冷。他說:“如果洋流變了,北歐就完蛋了”。氣候變化不是全球變暖嗎?
顏宏:全球氣候變化很可能造成歐洲局部溫度降低,這是有科學道理的。歐洲很多地區(qū)受暖洋流影響,冬天不冷,日內瓦去年冬天就基本沒有積雪。歐洲沿海的海水環(huán)流是“溫鹽環(huán)流”,表面上,大西洋海水從南向北流動,深層是從北到南。海水到北邊下沉,到南邊浮上來了。這和海水里鹽的濃度有關系。南邊降水量大,鹽濃度小,海水比重輕,升上來。到了北邊高緯度地區(qū),海水冷,鹽濃度增加,比重增加,就沉下去了。洋流循環(huán),周而復始。由南向北的海水帶來熱量,溫暖了歐洲部分地區(qū)。
全球變暖導致的冰雪融化,主要發(fā)生在高緯度地區(qū)。海水被沖淡,南來洋流向下沉的速度就要減緩,洋流循環(huán)速度也慢了下來,由南往北帶來的熱量也就少了。所以有些科學家解釋,全球變暖后,歐洲可能出現(xiàn)小冰期。這不是聳人聽聞,也不是杞人憂天。當然這種溫鹽循環(huán)的破壞和建立是長周期過程,應該在11年以上。不是美國電影《后天》講的,一兩天就能發(fā)生。洋流也會影響美國,舊金山和洛杉磯相距不遠,但舊金山涼快,洛杉磯暖和,就是因為影響兩地的洋流不同。
“災”與“難”
《南風窗》:氣候變化一定會給人類帶來滅頂之災嗎?
雅羅:災難是幾個因素的結合。首先要有災,比如暴雨、熱帶氣旋、長期干旱等。世界上90%的災難是自然災害引起的,與天氣、水、氣候有關。自然災害變成人類的“難”需要兩個因素,一是越來越多的人居住在脆弱地區(qū),比如沿海。2005年的卡特里娜颶風襲擊了美國南部墨西哥灣沿岸,新奧爾良被毀。再比如,住在山里容易受雪崩影響,我們把這種因素叫脆弱性。
世界人口增長很快,越來越多的人住在沿海地區(qū),脆弱性在增加。一旦有了海嘯或者熱帶風暴,沿海就比內陸容易受影響。內陸也有脆弱地區(qū),2000年莫桑比克的大洪水使農業(yè)遭到大面積影響。但是為什么農民住洪水地區(qū)?因為那里土地肥沃,適合農業(yè)發(fā)展。你不能說,別住那里。我們需要做的是建立一個系統(tǒng),提供預測和預馨。
由“災”到“難”的另一個因素,是很多人接觸不到預測預警體制,無法采取防護措施。1970年的熱帶氣旋造成孟加拉死亡30到50萬人。之后,政府開始加強氣象服務和預測。只預測并不夠,還要讓老百姓知道??梢酝ㄟ^廣播、警報告訴百姓。這也還不夠,得到災害預報后怎么辦?要訓練人,讓人們知道如何應付。所以政府開始培訓人民接到信息后如何疏散。
孟加拉是一個洪災國家,政府建設了洪水避難所。坦率地說,避難所不好看,很大,大柱子支撐的水泥建筑,但是很有用。考慮到災害時很多人死于忙亂和恐慌,所以樓梯修得很寬。避難所儲藏了藥品、收音機、電池,食品,還配了醫(yī)生。避難所有兩層,如果洪水比一般水平高,你還可以上房頂。每個村子都有避難所,老百姓知道災來了該去哪。我的意思是預防和預警是個體系,所有環(huán)節(jié)都重要。
《南風窗》:1991年的臺風又讓孟加拉死了14萬人……
雅羅:建立體系需要時間。在印尼海嘯中,孟加拉的死亡人數(shù)是幾千,從幾十萬到幾千,這是個成功故事。2004年印尼海嘯后3個月,媒體質問,預警系統(tǒng)呢?抱歉,建設一個體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要培訓人。這是一個學習過程,我們從經驗中學習,力爭下次做得更好。我們可以做的事情很多,通過減災拯救更多的生命,減少更多的經濟損失。
如何適應氣候變化
《南風窗》:很多人在談論溫室氣體減排,對付氣候變化還有其他辦法嗎?
顏宏:從氣候變化的總體趨勢來講,即使目前停止所有二氧化碳排放一當然這是不可能的,至少還要做飯——那么在100年內,氣候還要變暖。為什么?已經釋放的二氧化碳在大氣中就像張被子,已經蓋上了。這和人睡覺還不一樣,你蹬不掉這張被子。所以氣,候變化,特別是變暖……
《南風窗》:不可逆轉?
顏宏:可以逆轉,但是需要時間。至少在今后50-100年中,只能減緩,不能逆轉。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WMO在下一階段要調整工作重點,把如何適應氣候變化當作一個重大科學問題和工程問題提出,給予足夠重視。適應問題,不是今天才提出的,發(fā)達國家早就著手了。這是美國國會1993年準備的文件,講的就是適應。盡管美國人經常不承認氣候變化,你看,他們下了多大功夫(A4紙篇幅,近800頁)。兩年前,我就提出,適應氣候變化至少要放在和減排同樣重要的位置上。但是,目前注意和努力不夠,將來人類要付出代價。
適應有兩種,一種是被動,一種是主動。人類的誕生和發(fā)展,某種意義上是隨著對氣候變化的適應而發(fā)展,那時的氣候變化是自然的。4月初在布魯塞爾討論IPCC第四次評估報告第二卷“決策者摘要”時,草稿寫的是,“如果全球平均溫度增幅超過1.5℃~2.50℃,20%-30%的動植物物種可能面臨滅絕的風險”。而中國科學家再三強調,是檢測的那些物種的20%-30%。全世界物種上百萬,你只實驗了幾百種,怎么可以簡單地推而廣之呢?這種表述給人以全球物種1/5以上會滅絕的印象。
我同意中國科學家的觀點。人能夠適應環(huán)境,不應該悲觀,要樂觀。問題在于,樂觀主義者并不是盲目樂觀,不做事情。中國有句話,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個說法不合適,而應當主動適應。中國公布了《應對氣候變化國家方案》,在政治態(tài)勢上采取了主動。這和美國當年采取的政策完全不同,以前美國基本上是鴕鳥政策,死不認賬。但是,中國的努力還是針對減排,我建議強調適應。在某種意義上,減排是為全球應對氣候變化作貢獻,適應也是,但是適應更直接地為國家和本地區(qū)經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作貢獻。
《南風窗》:在哪些方面適應?
顏宏:各領域都有適應的問題。首先,應該在全球氣候變化的大環(huán)境下,組織力量研究國家和區(qū)域的氣候變化趨勢究竟如何?會有什么影響?弄不清楚這些問題,適應從何談起?比如河西走廊,那里年降水少于25毫米,房子全是土塊蓋的,房頂是草。刮風、沙塵暴,不在乎,太平凡了。下雨了,就要趕緊回家,因為房子太脆弱。以后降水是增加還是減少,要弄清楚。
另外,氣候變化導致極端氣候事件發(fā)生頻率增加。氣象、水文等和自然災害有關的部門,一定要增加預測和預警能力,減少生命和財產損失。再者,農業(yè)要投入大量人力,在氣候變化大趨勢下創(chuàng)造適應氣候變化的新品種。當然,中國地域遼闊,把南方的作物挪到北方去種,也算適應措施。但是,這還牽扯到暖了以后病蟲害增加、抗病蟲害問題。如何及時調整農業(yè)布局,要下大力氣研究。工業(yè)也一樣,如何趨利避害。還有,就是全民的教育和宣傳。環(huán)境問題不僅僅是解決環(huán)境污染,氣候也是環(huán)境問題,人的認識有個過程。
總之,從防災減災上、從調整生產力布局上、從經濟建設設計標準等各個方面加強科學基礎研究,摸摸家底,搞清氣候變化朝哪個方向變,小氣候和大氣候是不同的。
IPCC的角色
《南風窗》:我們談談IPCC(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吧,它的意義何在?
顏宏:IPCC不是單純的科學,也不是政治。它是科學家的政治舞臺、政治家的科學殿堂,它為政治家的決策提供科學依據(jù)。WMO是聯(lián)合國負責天氣、氣候、水的專門機構。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不是聯(lián)合國專門機構,是一個單元。1988年開始,兩家聯(lián)合建立了IPCC,提供比較官方的、對于全球氣候變化的科學評估,但是不制定政策,這一點非常明確。IPCC不做科學研究,而是組織科學家對研究成果進行評估,即“具有政策相關性,但不具有政策指示性”。
《南風窗》:IPCC不是提供對策嗎?
顏宏:IPCC講的對策是從科學研究角度出發(fā),比如減排,有哪些途徑可以減排。至于某個國家怎么做,采取什么能源政策,它不講。中國科學家撰寫的《氣候變化國家評估報告》提了很多政策建議,比如,中國的減排和適應跟國家搞科學發(fā)展、創(chuàng)新、可持續(xù)發(fā)展沒有矛盾等。反過來說,過分強調減排,一刀切,壓抑、延緩中國的發(fā)展勢頭,中國是肯定不能接受的。這些報告里都有,但是怎么掌握這個度的問題,報告并沒有非常明確地講。
《南風窗》:IPCC匯集了世界各國的幾千個科學家,卻不支付工作報酬,這是為什么?
顏宏:好問題。首先,科學家有責任感和環(huán)境保護意識。第二,IPCC各工作組提出撰寫報告的科學家名單后要征求各國政府意見,同意了才正式聘請。這是一個國家行為,因為這是一個政府間氣候變化委員會,下達任務是通過各個國家,政府承諾了這些人要做這些事情。科學家起草報告后,同行要審查。同行審查后,政府要審查,代表國家提意見,都是逐字、逐句、逐行地審查。政府是否給自己的科學家設立課題,批經費,什么可能都有,各個國家政策不同。但是,我們這里的IPCC秘書處肯定不發(fā)工資。
《南風窗》:也就是說,IPCC的報告是科學家和政治家談判談出來的?
雅羅:對,是談判的結果??茖W家的研究成果公諸于世,過程當然是談判,但是關鍵在于科學沒有被政治改變,這太卓越了,報告是大批科學家撰寫的,各國政府通過了,科學信息是完整的,可信性很強。至于各國政府是否據(jù)此決策,我們無法控制。IPCC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提供可信的科學證據(jù),我們希望政府的決策建立在科學證據(jù)之上。
《南風窗》:顏宏先生,談談您個人可以嗎,您是擔任副秘書長職務的第一個中國人。
顏宏:在我之前,已經有8名來自中國的同事在WMO工作。1987年,中國氣象局前局長鄒競蒙就被選為WMO主席,后來還連任過。由于主席不在日內瓦總部工作,一年來7天開開會就可以了,因此日常工作由秘書處承擔。用國內的說法,一把手是秘書長,二把手是副秘書長。
來日內瓦之前,我是中國氣象局副局長。六七十年代,我曾經在中國西北工作10年,80年代,我在美國猶他州立大學和國家大氣研究中心當了5年訪問學者。2001年9月我到這里當WMO助理秘書長,2004年經秘書長提名、面試、并在執(zhí)行理事會秘密會議上經37位委員和秘書長討論通過后,成為副秘書長。今年5月,我又被任命為副秘書長,任期4年,從2008年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