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0年前的事。當時,我剛參加研究生考試的復試,錄取在即,覺得讀書沒意思。知道江浦有一個山上,藏著一座野廟。我一時心血來潮,約了個朋友,騎著破車,便去拜訪。
廟叫兜率寺,其中的率,究竟是讀概率的“率”,還是率領的“率”,至今也沒弄清。真是一座小廟,小得像普通人家。
我們在廟周圍轉(zhuǎn)著,見人就問,誰都是揚手一指,說:“就在那兒。”我們偏偏摸不到門檻。終于遇到一個臉色紅潤的小和尚,笑著把我們引進山門,帶到方丈的房間里。
方丈的房間很雅,掛著許多字畫,我們?nèi)r,方丈大約剛方便過,正在倒痰盂,黃澄澄的尿液,倒在窗前的漏斗里。
方丈住在樓上,從方丈倒尿液的窗戶里,我可以看見不遠處,好幾個花花綠綠的姑娘正在采茶。屋檐上的野薔薇開了,淡淡的一股香味。方丈請我們坐,然后,就像熟人一樣聊起來。初次見面,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陌生。
記不清當時談了什么,反正我們沒什么具體的想法,佛教的道理太深奧,不是幾句話就能講明白或聽明白。很隨意地說著。印象最深的是,方丈自始至終,說什么話都認真誠懇。因為他太認真誠懇,結(jié)果,我們的談吐顯得特別俗氣。
我們在廟里住下來,跟和尚們一起生活。吃第一頓飯時痛苦無比,簡直沒辦法咽下肚。白米飯有一股霉味,炒青菜,炒得就像是喝過的隔夜茶葉??粗蜕袀兂缘脟娤?,我和朋友都覺得好笑。吃晚飯時,是白粥,由于中午幾乎沒吃,肚子餓了,就著極咸的蘿卜條,吃了兩大碗。晚飯吃得太早,到睡覺時,已經(jīng)饑腸轆轆。
第二天一大早爬起來,我餓得腿都軟了,刷了牙,也顧不上害臊,就去等飯吃。
和尚們正在做早課,我們極不耐煩地等著。真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好像從來也沒這么餓過。
好不容易熬到吃早飯,稀里嘩啦兩大碗白粥,連氣都不喘,就狼吞虎咽下去。
在廟里待了24小時,我們除了覺得肚子餓之外,幾乎沒有別的感覺。腸胃仿佛被徹底清掃過一樣,剛吃下去,轉(zhuǎn)眼就消化。透著一股霉味的白米飯,遠遠地聞著,直流口水。方丈和我們談話時,我們餓得頭昏眼花,說什么都是硬著頭皮在聽。也許我們的原意只是想體會一下和尚的生活,想知道一些和尚的情況。
事實上,我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本能地想吃點什么,腦子里就像缺了氧,空空的,一無所有。
讓我們感到吃驚的是,和尚們的精神狀態(tài)出奇地好。方丈的眼睛永遠是亮的,明亮,沒有雜念,喋喋不休地談著他的禪。方丈并不想把我們拉入空門,他沉浸在宗教的幸福中,同樣是出于本能地向我們表達他的這種感受。
出家人和俗人的本質(zhì)區(qū)別,就在于他們沒有我們那么多的胡思亂想。出家人心靜如水,在野山破廟里修行,與世無爭。而俗人閑著無事,常常以小人之心,用最卑鄙的念頭,去設想出家人怎么樣。出家人完全不是我們想象的模樣。他們感覺良好,活得瀟灑自在,并不在乎我們怎么想。
我想,耐得住餓,恐怕是能否進入佛門的第一關(guān)。僅僅是餓,我們就意識到自己在廟里堅持不了幾天。我們是不折不扣的俗人,當不了和尚。饑餓是一種考驗,是修行的一部分。有道行的高僧,據(jù)說過午不食,就是說一天只吃兩頓飯,中午以后,直到第二天黎明,都要禁食。
在和尚眼里,吃,已沒有任何享樂的意義。食物的本義,僅僅在于能維持生命。覺得餓是健康的一種標志,我想,和尚們大約不是不知道餓,出家人?俗人都是人,腸胃功能沒什么區(qū)別。饑餓對于俗人來說,是一種不能忍受的痛苦,對于出家人來說,卻是一種對于生命的體驗,是生命存在的快樂。只有饑餓的人,才能明白食物的本義。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不是山珍海味,而是我們餓的時候吃的東西。
我們在廟里煎熬了沒幾天,就逃下山去。真的是逃,因為在廟里,除了等吃飯,我們什么都干不了。實在太沒出息了,面對活得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和尚們,我們感到十分羞愧。我們真的明白什么叫俗人。這不起眼的破廟里的方丈,是當代一位高僧,精通字畫,古剎名寺里,常??梢钥匆娧b裱精良的他的畫。
有一次在雞鳴寺,一位出家人得知我和那位方丈有過交往,眼睛頓時亮起來非常羨慕地看著我。他覺得,這是一種了不得的緣分。
(許文昌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