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接到一個女生的電話,說忽然想起我了。她在趙薇式的笑聲里叮囑我要好好學習。話筒里沙沙的聲音讓我感覺到她是在一個絕對荒蕪的空間。我不停地猜她到底是誰,最后,她終于怒了,大喊:我是廖影!
千腳蟲廖影,她披肩發(fā),瘦瘦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喜歡布拉吉。熱愛土豆沙拉。初二的時候,班上轉來這個穿牛仔褲的外地女生。褲子上的補丁充滿叛逆,兩只褲腳上的毛須替她博得千腳蟲的光榮綽號。
后來每天放學的時候,我都發(fā)現(xiàn)她總是跟在我屁股后面走。很像是電影里女特務對我地下黨員的跟蹤。這個景況曾一度讓我感到恐慌。過了幾天,我才知道,原來千腳蟲的爸爸就是我們學校新調(diào)來的高中部語文老師。理所當然,她要跟在我后面,因為我們倆的家都在校區(qū)。再后來我們的家長就互相熟絡了。我媽總是讓我去叫她來我們家吃飯。因為那時候,她爸媽兩地分居的狀況還沒得到妥善解決。
女生千腳蟲衣著前衛(wèi),學習成績在班上也總是名列前茅,半年不到就當了班長兼學習委員。再后來每次來我家吃飯,都以一些諸如飯前洗手、飯后洗碗等等乖巧的小動作,贏得我媽對她的高度贊揚。
后來我媽給我上思想教育課的時候,總是廖影廖影的弄得我很煩。每次廖影來我家白吃,我媽總是沒完沒了地問人家:我家小灰最近表現(xiàn)怎樣?還喜歡跟老師頂牛嗎?作業(yè)都能按時完成不?沒在班上糾纏小女生吧?打架了沒?每到這個時候,千腳蟲都很識相,從來都不點破我的累累劣跡??偸钦f“小灰最近的作業(yè)都能按時交”啦,或者是“小灰已經(jīng)很久都沒上展覽臺”啦。每次都可以說得我媽眉開眼笑的。所以我后來非常樂意千腳蟲來我家吃飯。反正憑她那張小嘴小肚皮,還能把我家吃窮?
說來也奇怪,從初中到高中我們倆就一直沒分過班。高二的時候,承蒙班主任、語文老師就是廖影同學老爸的熱情關照,我成了廖班長的同桌。這事說起來很有些曖昧的味道。我個人認為:老廖當時的做法其實是想讓我和廖影成一對。那得看我樂意不樂意。再說,即使我愿意,可要是千腳蟲不配合,那有屁用???
高二上學期,我開始喜歡上足球與運動。先是每天早晨都堅持跑步。接著又憑一貫胡鬧得來的威望和身高進了班隊。我始終認為踢球的目的就是為了進球。但問題是,當年我踢的是后衛(wèi),因此進的球總是自家的球門。每次敵人的拉拉隊只要一看見我上場,都會聲嘶力竭地起哄,為我而瘋狂鼓掌。每次只要廖影看見我上場了,都會非常生氣地離開。我一泄氣就懶得再為本隊賣力。離開班隊那天,我的戰(zhàn)友們顯得無比快樂。
因為同桌的關系,我私自偷看了廖影的情書。這件事在學期快結束的時候終于敗露。之后廖影問我:你這樣做,覺得道德嗎?我被她的這個問題笑得肚子發(fā)痛直不起腰來。完了我說:你不分好歹不論大小,來者不拒照單全收,你就道德?廖影惱羞成怒地威脅起了我,說,以后小嘴給我抿緊點,膽敢說出去,我把你的一切丑行全盤端給吳姨!她說的吳姨當然是我媽。我說,那我就要把你的這些光榮事跡如實地呈報給江總書記。說完我一臉無所畏懼的樣子,在她急促的呼吸聲里揚長而去。
廖影家的兩地分居問題以她爸爸調(diào)離本校返回原籍結束。臨走前的一個夜晚,廖影特地邀請我去吃了一次宵夜。因為我夜間出門的審批手續(xù)比較煩瑣,所以那天我去得最晚。等我匆匆趕到時,同學們都快吃完了。廖影那天晚上一反常態(tài),表情顯得異常落寞。
廖老師臨行前夕帶著廖影來我家跟我爸媽告別。我爸現(xiàn)場臨了帖“別董大”送給他。我媽出去買了好多包茶葉,還有兩盒太太口服液,讓他帶回去給嫂子喝。廖老師一邊推辭,一邊不停地拍著我的肩膀,鼓勵我要好好學習。廖影把東西收好放在我家的桌子上,忽然忍不住似的,撲到我媽懷里哭了起來。當時的氣氛很是傷感,弄得我如坐針氈。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眼,這幾年就已經(jīng)倉促過盡了。這些年里,我去過很多地方。在我記憶里顯得尤為深刻的是一座少年監(jiān)獄。我在那里熬完了我整個晦澀難解的青春期。據(jù)說廖影還在讀書。她是讀書的料。
放假回家,同學忽然向我問起了廖影。問我們現(xiàn)在還有沒有聯(lián)絡。我思索了一陣,問同學:你說的廖影是不是當年我們班上的那條千腳蟲???同學很不甘心地說,不會吧?不會有你這么夸張吧?你們倆當初在學??烧娣Q得上是青梅竹馬模范桌友啊。
掛掉廖影的電話后我顯得很郁悶。過去的日子真像是一幅很不完整的拼圖,支離破碎。我們身在圖里,總會保存或者忽略掉很多的人和事。當你驀然回頭,倉促回憶起以往的某些片段,并有拿筆描述它本來面貌的沖動時,往往你所描述的,根本就不是事實。
其實生活就是這樣:在男生馬小灰和女生廖影之間好像發(fā)生過什么,又好像什么都從未發(fā)生。生活就像是某條想象中緩慢流動著的河,而我們兩人最多只能算是河底的兩粒沙。雖然我們彼此都知道,河底的每一粒沙都必須服從神秘而復雜的水流的沖擊力。但事實上,每一粒沙卻都企圖跳出水流的沖擊力之外去構成另外一個獨立存在的世界——這些世界內(nèi)在,溫和,有跡可尋,卻無法描述。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