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聽過最好聽的書名是《諾阿諾阿》,翻譯成中國話,就是“香啊香”。
書是法國高更寫的,就是畫畫的那個。當我還是一個自大而自以為是的人時,我不喜歡高更的畫。因為他的畫里,都是一些不穿衣服的、身形像木頭一樣結(jié)實的古棕色婦女,她們的表情也是木然的。我那時候喜歡拉斐爾,喜歡穿衣服的,文明的。
知道高更的個人經(jīng)歷后,我才覺得驚奇。這個人的一生只要畫畫就足夠了。他原本是個銀行職員,為了畫畫而離婚辭職,四處學畫。他甚至還和凡·高同處過兩個月,每次吵架的時候,凡·高都拿著刀追殺高更。高更最后搬出了公寓。那天晚上,凡·高自殺了,是唯一成功的一次自殺。而高更最有名的舉動就是離開了歐洲,到了南太平洋的一個塔希提島上,作為一個成員生活在土著人中間。
于是就有了我看到的這本帶圖畫的日記《諾阿諾阿》。島上的土著人基本上是沒有經(jīng)過開化的。他們說土話,住草屋,上山采果,裸體走路。當他們和高更稍微熟一點的時候,就把高更叫做“那個造人的人”。還有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很喜歡在他的背后看他作畫??锤吒{(diào)出鮮艷的顏色,年輕人嚇得目瞪口呆。高更勸他也畫著玩,他很驚詫地說:“我不行,我沒有你那么有用。”——可見那個民族多么未經(jīng)開墾,他們還認為藝術(shù)家是有用的!
高更在那里娶了一個13歲的妻子——我看了照片,她遠遠沒有高更描述的那樣青春美麗。她盤腿坐在地上,頂著一張大大呆呆的臉,單眼皮。不難想象,這樣的人再怎么結(jié)實地戀愛,心里也只是激起一點微溫而已。
這個民族就是這樣,喜悅和悲哀都純粹得不得了,所以表現(xiàn)出來反而異常平靜淡定。當我有朝一日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我來到這樣的地方也會很激動的。這種激動不僅僅是像看到新雪,一個手印一個腳印也沒有,自己是第一人——那是航海家哥倫布的激動。藝術(shù)家又有格外的自私:想攝進別人的靈魂。
我第一次聽到“攝進靈魂”的這種說法,是在三毛的《撒哈拉的沙漠》里,她給當?shù)氐娜伺恼掌?,當?shù)氐木用窈苌鷼?,說她是要“攝進他們的靈魂”,就好像《西游記》里有一個金角大王,他的法寶是一個紫金葫蘆,他只要喊誰的名字,就能把那人的元神吸入葫蘆里。
而現(xiàn)在社會的人,都爭先恐后地要求別人給自己這種殊榮:“照我吧,寫我吧,而我吧,曝光一下我吧?!钡嬲乃囆g(shù)家珍惜的靈魂,是驚惶的、淳樸的、神秘的,幾乎與神靈溝通的——是諾阿諾阿的靈魂。
高更是成功了,無數(shù)張在塔希提島上的寫生匯成了一張《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何許人?我們往何處去?》你讓我形容這幅畫,我只能說:“畫的是幾個裸體土著人在采果子?!备吒谶@幅畫的時候,沒有用任何的模特,因為他們的靈魂已經(jīng)被收錄:也沒有做任何涮色的修改,而是直接把一桶太陽的顏色潑倒在畫布上。
在畫完這幅畫之后,高更就去自殺了,沒有死成。三毛也是自殺的。而島上的人,沙漠的人,那些還依然緩慢地墩墩地步行在棕櫚樹下、或是沙漠里的人,生活一點也沒變。也毫無察覺,曾經(jīng)有人那么膜拜和向往他們香啊香的靈魂。
現(xiàn)在又在重放《西游記》了,金角大王可以用紫金葫蘆吸取別人的元神,而最終,他也被胡蘆收了??吹竭@一幕,我不再像小時候一樣拍手稱快。我想,最后靈魂被收走,溺在寶貝葫蘆里無法自拔,死在其中的,還是藝術(shù)家自己。
編輯 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