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表妹是什么妹
　　從會說話起，就開始和她吵架，原因很簡單：爭寵。在她的外婆我的奶奶那里。也爭奪一切東西，好吃的好玩的，甚至院子里的地盤和射到檐下的陽光都要爭。
　　我們常常吵得不可開交，吵惱了還動手，不過很快就會被拉開，然后我們各自瞪著對方不服氣地繼續(xù)打嘴仗。
　　奶奶拿我們沒辦法，吵誰都不是，偏誰也不對，因為兩個小孩子，都是她的寶，她都疼。很無奈了她就對我說，阿澤你要讓著北北，她比你小，是表妹呢。
　　表妹是什么妹??？我姓李她姓何。我總是這樣反駁，然后小嘴一撇，我才不讓她！
　　還有個理由，她才比我小三天，三天而已，憑什么就該我讓著她？而且她長得比我高比我胖。她又是在我奶奶家，爸說，奶奶家也是我家，她在我家和我爭東西，讓著她，不可能！
　　奶奶看著我們搖頭，天生的冤家。
　　是，我和北北的斗氣，是天生的，根本無所謂誰是挑釁者。有了我倆那年，奶奶剛好退休，身體還非常好，不想閑著，一歲多時，就讓我爸把我送了來。一年后，我的姑姑，北北的媽媽去外地學習，她爸爸帶不了她，奶奶把她也要了過來。于是奶奶家就成了幼兒園，她是園長，小朋友就我和北北兩個。
　　兩個就已經(jīng)鬧翻了天。雖然奶奶什么東西都是準備得很公平，一式兩份。可吃東西總是她快我慢，玩玩具卻總是我早弄壞她晚弄壞，結(jié)果，總是會搶。雖然有些游戲要合伙才能玩得有樂趣，比如搭積木，比如跳房子、丟沙包……但問題是，這些游戲里我和她始終是對手，不是不爭了，是換了種有規(guī)則的方式繼續(xù)。
　　總之，真的沒有友好過。
　　最難的是晚上，我們總是一起玩累了瞌睡，奶奶給她洗臉洗腳，我就會先睡著，再喊起來就哭鬧。她也一樣。又沒別的辦法，只能我們兩個輪流不開心。但小小的心里都敵視著對方，覺得是因為對方的存在，才把本該屬于自己的那一半寵愛剝奪了。
　　北北和我是冤家。這件事，好幾大家子的人都知道。
　　
　　2.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到了四歲，奶奶才舍得把我同北北送去幼兒園，之前盡著我們鬧，也堅持不送，怕我們在那里吃不好。她很愛我們。
　　幼兒園里還是一個班。只有老師知道我和她有關(guān)系，是同一個老太太來接我們，那些小朋友，誰都不明白。因為我和她不團結(jié)，相互不服氣，還爭東西，又不一個姓。
　　有次睡午覺，一個調(diào)皮的小男孩偷著把我的花裙子弄臟了。我發(fā)現(xiàn)，和他打了起來。我一下就被他摔到了地上，直到老師跑來把我們拉開。北北站在旁邊，看我臟兮兮的小花裙掩著嘴偷笑。
　　我更恨她了，好幾天都不同她說話。
　　終于讀學前班的時候，北北的媽媽把她接走了。她不再住在奶奶家，可是因為住得近，我們還是要在一個班。為此，小學一開學，我就不再跟著奶奶，堅持要回家，要去家附近的另一所小學，雖然那所小學名氣差了一些。
　　我不管。我說，我不要和北北在一起。
　　北北說，不在一起正好，我也不想和你在一起。
　　為了不讓我們的矛盾繼續(xù)激化，爸爸把我?guī)Щ亓思?。結(jié)果我一走，便宜了北北，她三天兩頭住在奶奶家。奶奶做的飯最好吃，我很嫉妒她。逢了周末，就過去跟她搶吃的。戰(zhàn)爭依舊繼續(xù)。
　　折騰得沒辦法，奶奶只得選了折中的辦法，周末，北北就乖乖回自己家，把地盤讓給我。如此，很長時間兩個人便不見面，倒也相安無事。
　　但過節(jié)是一定要見的。每次見，就會發(fā)現(xiàn)對方變了不少。我不停地長高，在10歲的時候長過了北北，而她瘦了，好看了。過了12歲，我們都是那種看起來很可愛很漂亮的小女生了。但依舊挑剔對方，挑剔對方喜歡的明星沒品位，挑剔對方的發(fā)型。甚至她說我拉小提琴像鋸木頭，我說她跳舞的樣子像笨小鴨。
　　分開的時候，還要沖對方扮鬼臉。
　　
　　3.我們從來沒有離開對方的生活
　　中學時候功課緊了一點，周末有時候會補課，時間很緊張。北北也是。但有一點，周末，只要有點時間，我們都會抽空去那個只屬于我們倆的幼兒園。她去看她的外婆，我去看我的奶奶。我們不喜歡對方，但都很愛從小照顧我們的老人。她越來越老了，我們越來越大，對她，也越來越親。
　　很少能碰上，各自的時間安排不一致。我卻總能從奶奶口中聽到她的消息，說她有多高了，考了第幾名，舞蹈獲獎了，還有男生給她寫信，等等。聽的時候，我不發(fā)表任何言論，偶爾會“哼”一聲，表示聽到了，又帶一絲不屑。
　　所以雖然不見，但對北北，一直就沒有陌生。因為奶奶的描述，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生活。我知道對她，我也一樣。
　　高中，卻又考在一個學校。不同班。也不在一個樓層，只上課下課，也偶爾會在樓梯上碰到。碰上時，身邊大多有別的同學。也不知道誰會先“嗨”一聲，然后對方也“嗨”一聲，就過去了。有次一個同學說，你們以前認識??？我想了想，點點頭，算認識吧。
　　這時候的北北又比我高了，很美麗的少女，其實有很多的優(yōu)點，人好看，成績好，舞跳得好，不矯情。有時候去看奶奶，奶奶會問起我北北在學校的表現(xiàn)，我會客觀地說，挺好的。
　　奶奶說，你們都大了。懂事了。
　　話是這樣說，以后見了，還是只有那一個字。過節(jié)在一起，也是客客氣氣，能避開就避開。小時候的敵對成了習慣，沒有親近過，這樣的關(guān)系，不知道怎么打理，反倒有些尷尬。好在高中時候功課壓得人透不過氣，也就顧不得這件事。
　　
　　4.奶奶不在了
　　大考，不在同一個教室。中間也沒有碰面，假期，奶奶說北北和同學去旅游。去陜西、甘肅、青海，時間很長。我的興致同北北不同，大了，反倒變得安靜不好動。那個暑假，我搬到奶奶家里住。奶奶老了，身體也越來越不好。
　　成績下來，打電話查完。想了想，終于還是打電話給姑姑，問了北北的分數(shù)。和我的差不了幾分，都還不錯。我們都實現(xiàn)了各自的愿望，去讀不同的大學。
　　北北回來離開學也就沒幾天了，我在家里收拾要帶的東西。奶奶打電話說，北北給我買了件禮物，讓我去拿。
　　她送我的，是一條藏味十足的項鏈。奶奶說，你們這倆丫頭啊……就不再說話了。我給北北發(fā)信息：謝謝你的項鏈。她說：你喜歡就好。一來一回，情感簡單得像陌生人。
　　之后便走了。我朝東她朝西。家在中間，我們相隔了一千多公里。
　　到學校，北北先給我打了電話，簡單問了問學校的情況，又留下她的聯(lián)系方式。
　　卻很少有電話或信息，我和北北。成長的過程里彼此交往甚少，除了爭執(zhí)，沒有溫馨的畫面可以回憶。
　　大一上學期讀到一半，家中噩耗傳來：奶奶病重，速歸。
　　不管不顧地買了機票。這么多年，奶奶在我心里的分量勝過父母。我小時，父母一直忙于事業(yè)，分不出太多心來。奶奶卻拿了全部的精力來愛我。還有北北。
　　沒想會在機場外的大巴上看到兩眼紅腫的北北，我們動了一樣的心思，選擇了最快的途徑回家，一前一后降落，各自在飛機上哭得一塌糊涂。
　　兩雙通紅的眼睛對看片刻，不知道誰先伸出手，只覺得我被一雙手臂裹進懷里，一大把的人，就看著兩個女孩子抱在一起痛哭失聲。我們都知道，這個時候，奶奶一定不在了。
　　
　　5.不想彼此安慰，只想一起傷悲
　　爸爸說，奶奶走的時候很不安，一直伸著手朝門邊看，不肯閉上眼睛。
　　姑姑說，她在等你們。她這輩子，最疼的就是你們倆。
　　奶奶已經(jīng)換好了衣服，靜靜地躺在那里。我和北北俯在兩側(cè)，心痛得不能自抑。抱住老人已經(jīng)冰冷的身體，哭聲又引來家人的眼淚。
　　不覺得餓，不覺得累，就那樣一左一右守著老人，守她最后一晚。
　　無意碰到北北的手，滾燙。抬頭去看，只當她是因傷心而面容失色，而眼神里分明在忍耐著另外的痛苦。我學醫(yī)，雖不足半年，但也能辨出一些簡單跡象。
　　北北，你發(fā)燒。我淚眼蒙眬地摸她的額頭。我的手倒是冰冷，從心到身是冷的。她將我的掌心貼在自己滾燙的額頭上，只喚，外婆。什么都不去管。
　　我移到她那一側(cè)，坐下來，將她抱在懷里。北北很瘦，清晰的骨骼都散發(fā)著滾燙的氣息。嘴唇因發(fā)燒而干裂，卻拒絕喝水。
　　只是哭，慢慢哭到?jīng)]有了聲音。
　　我抱著她，手在她的手里。在那一刻，只感覺我們是這個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共同承擔著失去至親的傷痛。不想彼此安慰，只想一起傷悲。心里在某一瞬間有同樣的絕望，奶奶，何不帶我們走？！
　　
　　6.我知道她需要我
　　終于到了天亮。老人的遺體被帶去火化。燒得迷迷糊糊的北北搖搖欲墜地站起來，忽然在靈車開動后跟在車后面奔跑。所有人被她嚇著，忘記了阻攔，只有我隨著她的腳步一同追逐著。嗓子已經(jīng)啞了，發(fā)不出聲音。拼命追趕著，奔跑的北北，忽然在我眼前倒下來……
　　北北大病一場，住了半個月的院才漸漸康復。
　　我請了假一直陪著她。我知道她需要我，在這樣的時候，勝過需要任何人。這個世上，只有我和她承擔的痛是一樣的。
　　都平靜了下來，陽光柔暖的病房里，她不睡的時候，我們就坐在那里靜靜地看那些陽光，看陽光里飛舞的塵埃。像小時候灑在奶奶家屋檐下的一樣。很少說話。好像不需要語言，便可輕易探得彼此的心靈。我去給花換水，出去打電話。她在身后看著，等我回來。從來沒有覺得我們原來是這樣親近，親近得似一個人。
　　7.溫暖和愛，從頭給起
　　
　　再各自回校，開始每天都有電話。根本不知道我們有那么多話要說，從小到大。那些所有做姐妹忘記彼此眷顧的成長片段，都補過來，從頭說去。室友一直以為我在戀愛，同一個千里之外的男生。
　　可哪樣的愛情能將人連接得這樣好。沒有嫉妒，沒有懷疑，沒有傷害，只是溫暖和愛，從頭給起。
　　編輯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