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假。
半夜,電話驟響。迷迷糊糊抓過話筒,死妮子,我快咽氣了你還不回來。惡狠狠的聲音里透著微微喘息,靜謐的夜,我嚇得一激靈。
翻身坐起,脫口而出,奶奶。黑暗里有力不從心的笑聲隱隱約約傳來,算你個死妮子沒忘本,明天給我回家。電話悶悶地傳出一句,吧嗒掛斷。
沖進浴室,冷水一通猛澆。剛才我竟鬼使神差地叫了聲奶奶,怎么可能呢?
2
十年前。
在深圳定居的姑媽想在老家領(lǐng)養(yǎng)孩子。接到信,奶奶獨自去深圳待了半月。返回來,她召集全家開會。什么鬼地方,五月就熱死人,連口玉米糊糊都喝不上,蚊子倒是比人還稠,樹上結(jié)個果子上火還不能多吃,真遭罪??伤难绢^沒娃不成,你們誰家舍個娃去?
奶奶銳利地巡視周圍,沒人吭聲。
奶奶有些慍怒。她脾氣特別暴躁,發(fā)起火來很嚇人。要是都不言語,我可指派了!奶奶過篩子似的盯住坐在門口的一堆孩子。當時我正畫院子里的蘋果樹,對這件事滿不在乎,我早就聽大人議論,姑媽多年不能生育,最看重傳宗接代的奶奶肯定挑個男孩給姑媽。
結(jié)束媽,去給結(jié)束收拾東西,四丫頭后晌興許趕到家。奶奶輕松地交代,仿佛安排我去趕集。滿屋皆驚,誰也沒料到會挑選我。我騰地起身,我不去。奶奶眼一瞪,死妮子,你在娘胎就專和我作對,燒香拜佛求男娃偏你這丫頭片子趕著投胎,還敢頂嘴,舍定你了。
母親望著一言不發(fā)的父親,用眼神哀哀求助。父親表態(tài),媽決定的事我們照辦就好了,又不是送外人。
我就不去那鬼地方,打死也不去,我扯著嗓子喊。奶奶臉色倏變,抬手扇我一耳光。我看見母親緊緊捂住嘴巴,轉(zhuǎn)身進了里屋。
老巫婆,老慈禧,臉上火辣辣的我狂喊亂叫。
頓時,屋里炸了鍋。
3
空調(diào)在嗡嗡響,我裹緊浴衣。時光一晃而過,當初的場面仍舊刻骨銘心。隨姑媽來深圳十年,我始終不肯再回北方的老家。一個被舍棄的孩子,無論怎樣都不能坦然面對傷心舊地。如今我已經(jīng)是姑媽的孩子,扎根深圳了。
至于狠心把我攆出家門的奶奶,我已經(jīng)十年沒有叫過她。重男輕女的她,已經(jīng)徹底被我從記憶中刪除。而她,也完全遺忘掉我,從沒有與我聯(lián)系過。
前段日子,姑媽到學校找我。奶奶病重,我和你姑父回老家看看。我盯住樹上的木棉花,緘默。姑媽試探,要不放暑假你回趟老家?
不置可否,我扭身回宿舍。
其間,和老家通過幾次電話,我不問及誰也不主動開口提她的病情。
冷不丁,她半夜來電話。還是十年前兇狠霸道的逼人氣勢,只是在寂寥的午夜或多或少滋生出一份蒼涼,讓我包裹得厚實的心生生疼了一下。
只不過十年,曾經(jīng)精明強干的她怎么突然間會衰老無比,接近死亡邊緣?血管里有一絲隱痛擴散,彌漫整個身體。我想,我還是應(yīng)該回去看看她,畢竟她主動求和了。
打開柜子,我收拾行李。
4
村口。
筆直的水泥路,有輛輪椅朝我緩緩挪動。愣怔好半天,那瘦弱成一片樹葉似的老太太怎會是當初風風火火的她?目光越過輪椅,后面跟著眼巴巴的親人。
復雜的心情猶如瘋長的藤蔓糾纏不清,我遲疑著止步不前。后面的人見狀也停步,只剩路中央,用手慢慢滾動輪椅的她,專注地望著我,一點點靠近。
有只喜鵲突兀地從頭頂掠過,驚得我慌神。結(jié)束,你個死妮子,過來磕頭。她威風凜凜停在我面前,咄咄逼人,威嚴不減。手里抓著一個紅紙包,我知道,那是我十年來的壓歲錢。
突然后悔回家。命中注定,無論何時何地遭遇到她,我只能敗陣。剛泛起的難過一閃而逝,我梗著脖子不說話。大家過來解圍,別別扭扭被他們簇擁著進到她的院落,我驚呆了。
院中央,擺放著一具漆黑的棺木。白花花的陽光里,那種冷艷絕望的黑色刺痛我的眼睛。下意識回頭,她還端坐在輪椅里,盡管瘦得不成形,但神采奕奕。
死妮子,害怕了?她呵呵地笑??粗器锏纳袂?,我甚至懷疑她是在故意嚇唬我,要我主動向她低頭。她一招手,大堂哥端過來一盤五彩繽紛的顏料。死妮子,把院里的景致給我繪到棺蓋上去。她收斂笑意,疾言厲色。
幾十口人齊刷刷注視著我,偌大的院落頃刻間無比靜穆和沉重。我才真切意識到,一切可能都是真的。
5
我端詳院子,西窗下,蘋果樹綠蔭匝地,枝頭掛滿青澀的果兒,這棵樹還是我剛上學那會兒和她一起栽的。一溜墻腳,鳳仙花迎風起舞,十歲之前,她沒少用鳳仙花給我染指甲,紅彤彤的指甲蓋,曾經(jīng)渲染我多少美妙的夢。
棺蓋被翻過來,一片空白。我沒想到,在學校有才女之稱的自己,這次的畫板竟是棺蓋??伤热话l(fā)話,我也想讓她看看十年后的棄兒,出落得怎樣。
斂神屏息,起落勾勒。生機勃勃的院子完整復制在純白的棺蓋里,古樸的屋,深深的窗,綠色的樹,紅色的花。
還是這死妮子,了不得。她不知何時靠近,嘖嘖稱贊。
有低低的啜泣從人群中傳出,驚醒我。原來,這不是一場觀摩表演。我打量她,從容坦然的神態(tài),仔細檢查著棺蓋上的畫面。這樹簡直就是長上去的,這個鮮活。她眼睛里透露出無限依戀,語氣從未有過的溫柔。
如果不是眼前哀泣的親人,如果不是無情的棺木,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笑對生死的她會是生命垂危之人。我寧愿她又是在捉弄我,與我過不去。
她慢慢看院子里的每個人,明亮的夏日陽光,遮不住她眼中隱藏的離愁別緒。垂首,有壓抑不住的東西從心底向喉嚨奔涌。想張口,卻吐不出一個字。
你們外面候會兒,我跟妮子說句話。她示意大伯抱她進屋,不經(jīng)意地拽住我的手。盛夏時分,她十指冰涼。
6
她的臥室。
大伯退去,她安詳?shù)乜恐蝗臁N铱匆娧┌椎膲Ρ谏蠎覓煲粋€大到夸張的木頭鏡框,里面裝裱著我深大錄取通知書的復印件。
她拿起一個小布袋,慢慢解開。我熟悉她手里的布袋子,那是她的聚寶盆,過去我沒少在里面淘寶貝。
一嘟嚕玉石雕刻的殷紅荔枝赫然出現(xiàn)在她手指間。妮子,那年一到深圳我就稀罕上那塊地方和這果子。你打小就聰明,心氣高,不比這串果子差,就是沒落對地方。當時我就決定讓你去深圳,可家里大大小小幾十口,我總得謀劃謀劃不是?她急速說著,不容我插嘴。
腦海里,飛快閃過無數(shù)念頭。
小時候,她總說我像極她,性子烈,心靈巧,簡直就是她的翻版。罵是真沒少罵我,可疼起來也是狠勁地疼。因為爺爺去世早,她常抱怨一大家子拖累她,沒個光明的前景。十歲那年她強行把我扔上開往深圳的火車,還為我改個新名字,荔荔。
她是想我成為那串長對地方的荔枝,有個光明的前景,才煞費苦心做出讓年少的我不能理解和無法原諒的舉動,還用我十年的仇恨來掩蓋她的偏袒。
透過窗戶的陽光灑在她臉上,她吃力地笑。妮子,遲遲不告訴你,是在等你長大。你這輩子得有個人較著勁,要不然,你咋出息呢?如今好了,你都不知道我多稀罕看你畫畫兒,電視上說啥,粉絲,奶奶就是你的粉絲。不過都知道老當家一輩子沒私心,你出去可別壞我名聲。
她的聲音弱下來,顯得極度疲憊,臉上的紅潤倏忽不見,眼睛里剛剛還閃爍的光彩須臾間無影無蹤。
終于明白,她強撐著生命的最后一刻,是為等我回家。
一瞬間被狠狠拋進悲傷的海洋,撕心裂肺的疼痛劈頭蓋臉襲來。十年后,狠心的她才一股腦兒告訴我當年的真相。而時光,是否可以再等待我償還她十年?我又到哪里找回十年前我親愛的健康的奶奶?
撲通跪下,奶奶,我聲嘶力竭地大叫。
奶奶仿佛即將入睡,喃喃自語。荔荔,荔荔,當初你罵我啥來著。老巫婆、老慈禧,其實呀,奶奶是個老妖精,這不活生生變出只鳳凰來。她努力伸開雙手,想擁抱我。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奶奶身子一歪,倒在床上。
7
我慢慢為奶奶化妝,彎彎的眉,紅潤的唇,銀絲高簪,錦衣裹身。奶奶是愛美的,只是今生太操勞繁瑣,誤了她的光陰。
我守著奶奶在她早年就準備好的棺木里熟睡一天,然后送她去火化。她臨終前已經(jīng)安排好,不占用兒孫們的土地。
晚上,我把骨灰抱回家。借著一輪皓月,我為親愛的奶奶畫畫。
一張張,全是當年的情景。精明強干的奶奶,眉開眼笑的我。蘋果樹開滿芬芳的花,鳳仙草青青蔥蔥。
奶奶說,我是她前世的魂,她是我今生的粉絲??晌疫€沒來得及向她懺悔,沒有緊緊抱一抱她,她就離我而去。
她永遠是那樣,只管做,不管結(jié)果,送我出去卻不等我回來,讓我直面生離死別,卻不讓我有機會對她訴說千言萬語。
奶奶讓我知道了,血脈相連的親人之間,根本就不需要蒼白的語言來表達內(nèi)心的愛。就這樣一如往常地,斗嘴,慪氣,糾纏,和解,此愛卻是深到骨髓,無止無休。
閉上眼,有圣潔的光環(huán)閃耀,奶奶在里面狡黠地笑,沖我張開雙臂。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