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小小小時候非常喜歡看電影,那時候她年紀小,家又在電影院旁邊,檢票的叔叔就不攔她。那時候任小小常常坐在電影院的最后一排,因為最后幾排常常是不用對號的,任小小坐下了,就沒有人趕她了。
但是后來有一天,來了個小男孩,小男孩的家似乎也是附近的。小男孩看中任小小的座位了,剛要對任小小說,把你的座位讓給我,還來不及擺出很兇的樣子,任小小就哇一聲哭了,那個小男孩就再也不敢欺負任小小了。后來很長的時間,看電影的時候,任小小就坐最后一排,那個男孩子坐倒數(shù)第二排。
那時候任小小最喜歡看的電影是《魂斷藍橋》。坐在前一排的小男孩喜歡的是《地道戰(zhàn)》,看過很多遍了,小男孩每次看的時候還是興奮得不得了。
是不久以后吧,電影院先是變成了劇場,后來又變成了舞廳,最后干脆夷為平地,變成一個大廣場了。
看電影的人越來越少,票價越來越貴了,任小小后來在別的地方找到一家豪華的電影院,卻還是會懷念那些時光。任小小還聽說電影院倒閉的時候,某個內(nèi)部職工私下保留了一些膠片,后來被發(fā)現(xiàn)了,那都是小城的逸事,沒有人會關(guān)心了。
后來任小小長大了念高中了,她一度迷戀過香港的老電影,最喜歡的是周潤發(fā)的《又見阿郎》和張曼玉的《不脫襪的女人》,那時候任小小最大的愿望是長得和張曼玉一樣,有個周潤發(fā)一樣又酷又帥的男朋友。高中的時候,班里倒是真的有男孩子喜歡任小小,但任小小卻從來沒有早戀,究其原因,不過是喜歡她的那個人長得一點也不像周潤發(fā)。
任小小還是迷電影,她的夢想是去北京電影學院念編導專業(yè),卻陰差陽錯念了另一個學校的精密儀器專業(yè)。
后來,她認識了父母都在北影廠上班的同學,就常常到北影廠玩了。
在北影廠影視城遇到一些名演員,是最讓任小小激動的事情。離那些明星不遠,另一個棚里正在拍電視劇。一位燈光師,比任小小大兩三歲吧,遞給任小小一張紙、一支筆,“去啊,去要簽名啊?!痹挍]說完導演叫,小燈光師就打燈去了,一會兒站在腳手架上一會兒趴在地上,地上的土全沾到他身上了。
任小小到底沒要到簽名,把紙和筆還給燈光師的時候,燈光師沾滿灰塵的手摸摸臉頰,臉頰上就有一道灰印子,再摸一下,就有兩道灰印子,燈光那么強那么熱,他的額上全是汗。他說沒關(guān)系,她這樣的小女生他見得多了,他那兒有簽名,給她一份就行了。
二就這樣認識了。
任小小就常常去找燈光師。燈光師有女朋友了,他的女朋友是一名準演員,某藝術(shù)學校的學生,很漂亮。某一次她來探班,活潑開朗,見到任小小就笑。女孩子說攝影棚里漂亮女孩太多了,她對他一點兒也不放心,但是燈光師和任小小在一起,她就放心。任小小知道是因為自己不漂亮的緣故。但是她一點也不生氣,任小小每次找燈光師的時候就更沒有忌諱了。
燈光師總是很忙,任小小才發(fā)現(xiàn)這一行是體力活,甚至導演也是,指揮調(diào)度一天累得骨頭都散架了,演員出名了還好,要是沒出名在片場連地方都沒的站。有名的演員拍完自己的戲在房間里吹風扇喝飲料,旁邊還有保姆伺候著,記者跟隨著,管理不嚴的時候還有粉絲簇擁著,無名的演員只能蹲在墻角用衣袖給自己扇風。燈光師說,活脫脫一個等級森嚴的小社會,難怪干這一行的人總是想上位。任小小問燈光師說話的時候總是這樣滔滔不絕嗎?
“當然,我的理想是當導演,要是不會說戲,以后怎么辦?”
小燈光師那么驕傲,理想的光讓任小小都覺得眩暈了。
是一個星期天,導演在訓人,燈光師從腳手架上爬下來休息,兩個人坐在一條唐朝的街上聊天,左邊是一家胭脂店,右邊是一間當鋪。任小小覺得渴,燈光師說你等我一會兒啊。只是一小會兒的工夫,他就拿回一個桃子。桃子個兒不大卻甜,任小小一下子就吃完了。問還有嗎?他又去拿,就這樣吃了三四個。導演重新開拍的時候又火了,說,道具呢?小燈光師沖著任小小眨眨眼,任小小才知道,導演說的道具是八仙桌上的桃子。就在剛才,道具被自己一口一口吃掉了。
重新張羅了道具,戲才開拍,燈光師和任小小一個在腳手架上,一個在腳手架下,笑得肚子都痛了。
就這樣在一起,有兩個月吧。每一天都快快樂樂的。
兩個月后,燈光師說他要進下一個組了,以后任小小來的時候就見不到他了。任小小很瀟灑地和燈光師說了再見。燈光師還請任小小吃了一頓飯,其間燈光師的女朋友來了,他們喝了一點啤酒吃得很開心。知道燈光師要去的地方是西藏,任小小就一個勁兒地叮囑他多帶衣服、藥品,帶登山靴和防寒服,叮囑燈光師到那個地方記得打電話不要讓女朋友擔心。女朋友吃飯的時候一直饒有興趣地看著任小小。后來燈光師去洗手間,女朋友說,任小小,我怎么覺得你比我更像他的女朋友,你愛上他了吧?
三燈光師去了西藏,他的女朋友偶爾會來找任小小玩。
她叫冷雪冰,連名字都透著美女的勁兒,說燈光師在西藏高原反應了,在賓館里躺了三天,說西藏當?shù)匾粋€女孩半夜去敲導演的門,想討一個角色,結(jié)果敲成燈光師的門了。燈光師嚇壞了,帶著那個女孩子去找導演,導演很嚴厲地把燈光師訓了一頓,怎么能助長這種開后門的事情呢?但是兩天后,燈光師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子還是在戲里扎一角了。冷雪冰說燈光師漸漸適應了高原環(huán)境,皮膚都曬脫皮了,變得紅紅黑黑的更可愛了,但感冒的時候還是發(fā)了高燒。燈光師還從西藏寄回來了照片,是他站在布達拉宮前的照片。
不知道為什么,冷雪冰漸漸就不找任小小了。任小小給她打電話,問她怎么不來了。冷雪冰說戀愛了。任小小問:“燈光師回來了?”“沒有啊,我和別人戀愛了。”
“誰?。俊?br/> “我同學。不是燈光師?!?br/> 任小小傻眼了:“你怎么能這樣啊,人家燈光師在西藏,過一段時間就回來了。”
任小小就趕到冷雪冰那兒去了,看到冷雪冰和另一個男子在一起,那個男子比燈光師帥多了。好不容易等到男子走了,任小小說帥有什么用?能當衣服穿還是能吃?。繜艄鈳煻嗪冒?。冷雪冰就笑了,說是啊,燈光師多好啊,留給你吧,他過幾天就回來了。
燈光師回來的時候,任小小不敢去看他,怕他知道女朋友的事情后難過,卻沒想到燈光師和女朋友一起來找她了。
任小小想,他們一定是和好了,卻沒想到冷雪冰把燈光師往她面前推,說:“喏。我把燈光師給你帶來了。”
燈光師有些尷尬,任小小也有些尷尬,只有冷雪冰哈哈笑著一點兒也不尷尬。冷雪冰說任小小太傻了,任小小或許忘了,那天晚上她喝醉了,自己問她是不是愛上燈光師了,任小小笑嘻嘻地抓住冷雪冰的手,說:“咦,你怎么知道???”
任小小就這樣,偷了人家的東西,還在人家面前承認了,第二天任小小想冷雪冰喝了那么多酒一定醉了忘了。任小小就這樣自我麻痹,自我安慰。她這個賊做得可真不專業(yè)啊。
只是任小小一個人承認也就罷了。燈光師去西藏一段時間后發(fā)燒了,燈光師在劇組的一個哥們兒給冷雪冰打電話,說燈光師發(fā)燒好多了,不用擔心了。這并沒有什么不對,不對的地方是哥們兒打了冷雪冰的電話,叫的卻是任小小。原來燈光師發(fā)燒的時候說胡話,念叨的全是任小小。哥們兒就以為燈光師的女朋友叫任小小,恰好不久前冷雪冰往西藏打過電話,就按照那個號碼撥回去了。說你是燈光師的女朋友任小小吧?他發(fā)燒了,念叨你呢,他好多了,別擔心了。
冷雪冰說,當時,她殺到西藏毒打燈光師一頓的心都有了。想想還是算了,誰讓自己監(jiān)管不嚴,讓這兩個人在眼皮子底下愛上了呢?很長的時間,她考慮自己該怎么辦。后來想通了:如果不適合,離開最好。為難別人不也是為難自己嗎?和不愛自己的人在一起,醫(yī)治了他的寂寞,卻不能給他帶來幸福。
四后來燈光師和任小小就幸福地戀愛了。燈光師還是天南海北地跑,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修正了自己的理想,覺得當導演真的不是自己的強項,說白了他還是一個拙于表達的人,在任小小面前滔滔不絕,只不過因為特別投緣罷了,他還是老老實實打一輩子燈光吧。任小小畢業(yè)的時候也欣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不只是修表,學了一些本領(lǐng)的她還可以進許多公司,做許多事情。
有一次,任小小在燈光師家里發(fā)現(xiàn)幾格膠片,是電影膠片。燈光師說起一件事情,說某一年,念小學的自己暑假常常到叔叔家里玩,叔叔是電影院檢票員,他就常常去蹭電影看。在電影院里遇到一女孩兒可滑稽了,自己只是請她挪個座她就哇哇大哭了。那時候他只喜歡看《地道戰(zhàn)》,但女孩兒最喜歡看《魂斷藍橋》。女孩兒看《魂斷藍橋》的時候總是屏氣凝神,大氣兒都不喘一下,他是那時候發(fā)現(xiàn)電影的魔力,想長大后做和電影有關(guān)的事情。
至于那幾格電影膠片,是電影院倒閉前領(lǐng)導特地請人來記錄的最后一次放映的情景,他偷偷偷來幾格做紀念的,因為這件事情,他叔叔還差點受處分。燈光師曾經(jīng)托哥們兒試過片,那么空曠的電影院,天鵝絨的幕布舊了,老式的椅子壞了,墻壁都斑駁了,那么多人看電影,他們坐在那兒,如癡如醉地看著銀幕。觀眾席的最后一排,坐著一個攥著手絹,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女孩;倒數(shù)第二排,坐著一個睡著了的小男孩,銀幕上放映的,是《魂斷藍橋》。電影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先后離開,扎進茫茫人海,電影沒有記錄下來的是,多年以后,長大的他們重逢了。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