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雨書是到青島三天后才給李冬梅家里打電話的。是韓景生接的電話。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韓景生的聲音后,艾雨書第一句話就是,冬梅不在家嗎?她有些迫切地拋出這個問句,有點(diǎn)心虛,又有點(diǎn)像要確定什么。但她想這也是一種禮儀吧,雖然三個人是中學(xué)同學(xué),但冬梅畢竟是她多年的女伴。而關(guān)鍵是,隔著電話線她想象著,冬梅就在旁邊,她肯定就在旁邊聽著她和韓景生的對話。
冬梅出差了,昨天晚上剛走的,去了新加坡,一周后才回來。沒來得及通知你。
艾雨書有短暫迷惑,她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該怎么說,似乎只有談?wù)摱凡攀呛线m的。
然后兩人都沉默了,隨后艾雨書告訴了韓景生入住酒店的名字,就掛了電話。
艾雨書是來青島前與李冬梅聯(lián)系的。6年沒見面,消息也是零落依稀的,但李冬梅在電話里,得知艾雨書出差來青島的消息后,仍然是興奮的。
雨書,我可想你了,你這次來,不要住賓館了,就住我家吧。我和景生好好陪你玩玩兒。
說實話,艾雨書的心底也是有想念的,但她不知道究竟是想念韓景生和李冬梅,還是想念和他們一起度過的青春歲月,那些有友情、有迷離愛情甚至還有點(diǎn)點(diǎn)親情鄉(xiāng)情的青春歲月。
高中三年,韓景生在理科班,艾雨書和李冬梅在文科班。奇怪的是,每次考試,李冬梅都是第一名,艾雨書不是第二就是第三。大家都佩服李冬梅的勤奮和刻苦,但卻公認(rèn)艾雨書是才女。
韓景生的大名艾雨書也是知道的,學(xué)生會主席,人長得又斯文,是很多女生的暗戀對象。但那時候,整天和韓景生出入成雙的,是李冬梅,李冬梅是學(xué)生會的文藝委員,而韓景生也是學(xué)生會的人,看見韓景生和李冬梅并肩走在校園里,艾雨書覺得很別扭,總覺得他倆不是一類人。
在韓景生眼里,艾雨書是個驕傲又豐富的女孩,下了課大家都在教室門前說笑時,她卻經(jīng)常一個人靠著墻閉著眼睛曬太陽。但是有一次,他還是對這個女孩產(chǎn)生了興趣。
那是下晚自習(xí)的時候。韓景生準(zhǔn)備回宿舍,從艾雨書他們教室門口路過,忽然看見艾雨書從外面回來奔到了教室里。她對班里的同學(xué)說,我看了個好電影啊,愛情故事,感人的愛情故事。
那時候,是很少有人把愛情兩個字說出口的,但艾雨書卻在班里這樣毫不顧忌地說著,韓景生覺得,這個女孩很有意思。
三個人都考到了北京念大學(xué)。開學(xué)三個月后,當(dāng)李冬梅和韓景生一起到艾雨書的學(xué)校來看她的時候,她才知道,他們倆已經(jīng)談上戀愛了。艾雨書一點(diǎn)也不覺得奇怪,她覺得他們倆肯定會談戀愛的,但同時她又覺得,他們倆也肯定是不合適的。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事情是可以肯定的呢?在青島的賓館里,艾雨書這樣感慨著,他們倆最終不是結(jié)婚了嗎?兒子都三歲了。艾雨書正胡亂想著,韓景生的電話來了。
見面的剎那,韓景生的眼里有那種縱容且疼愛的驚喜,他說,還是沒變,一個調(diào)皮的女孩。其實,艾雨書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舉止,她只是略略仰著頭,微微撅著嘴角看著他。她不知道,就是她這個樣子,讓韓景生想到了那個大聲說著愛情故事的少女,她在他記憶中鮮活又不羈的模樣,雖然她已經(jīng)30歲了。
沒有說話,但艾雨書的心里還是迅速潮涌。她發(fā)現(xiàn),韓景生變了,從前那個斯文的男孩,已經(jīng)成了一個溫和的男人,讓她感覺很舒服,像一杯濃淡合適溫度正好的茶,或者是她在冬天使用的一個溫潤的暖手爐。這個想法讓她迅速紅了臉。
晚霞夢一樣籠下來的時候,韓景生把艾雨書帶到了一家海邊的餐廳。他選了餐廳外面的一張桌子,對她說,這里能看到月亮升起來。
艾雨書笑了一下,側(cè)過臉去,看向大海的遠(yuǎn)處。她不知道那是多遠(yuǎn),總之是視力所及的盡頭,是海天共纏綿的交界處。看著看著,她就有些絕望,這樣宏大的意向,總是讓她感覺活著的卑微,平淡的婚姻,刻板的工作,在這樣的景觀面前,都是可以拋棄的吧。
天色漸漸暗下來,有幾次,韓景生要與她碰杯,她卻固執(zhí)地直接舉起杯子獨(dú)自飲下。韓景生寬厚一笑,嘴里說一聲任性,也就不再碰她的杯子了。
正低頭飲著,被韓景生用拇指抬起了下巴。她微微怔住,定定看他。他卻忽然笑了,說,別看我,抬頭看月亮。
一彎如洗的新月,剛出生的嬰孩般皎潔干凈。
韓景生的電話也是這時響起的。
他說,我吃飯。又說,和同事。
然后他掛了電話。雨書已經(jīng)猜出了幾分。
她說,是冬梅吧。韓景生不答。
雨書又說,為什么不告訴她是和我吃飯。
燈光下,韓景生的臉上瞬間有隱約的憂傷,他說,她開口就問是不是和你吃飯,我反倒不想告訴她。
韓景生的謊話,讓雨書有點(diǎn)窘迫,但是又讓她有點(diǎn)興奮。
杯子里的酒將盡時,韓景生說,我?guī)愕轿壹胰グ?。雨書沒有拒絕,她知道家里有李冬梅的媽媽在給他們帶孩子,看看他們的家,看看他們的孩子,也是常理。
無言走著,偶然肩膀撞到一起,誰都不說話。雨書有些尷尬,便說,你家遠(yuǎn)嗎?
我?guī)闳サ?,是另外一個家。
雨書忽然明白了幾分,她想要開口拒絕,但心里卻是愿意的,她的心,不讓她說出言不由衷的句子來。
是韓景生單位剛剛給他分的房子,已經(jīng)基本裝修好了,添了簡單家具,就是還沒入住。
進(jìn)了屋子,景生便去洗手間。雨書參觀了一下屋子的布局,然后,她選擇了小臥室的那張單人床,便坐在了床上。
景生從衛(wèi)生間出來,靠在小臥室打開的門上看著她。雨書有些無力,說,我累了,你送我回賓館吧。
走不了了,你走不了了。景生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如在夢囈。
景生的欲望徹底決堤。他用胳膊撐著床,俯身看著雨書,劇烈喘氣,然后,嘶啞地喊出一聲“你這個壞女孩”,就吻住了雨書的唇……
之后,小心地?fù)碜∮陼?,景生不停地說,雨書,你早該是我的,你早該是我的。
其實,雨書至今也不懂,大學(xué)時,他們幾乎相愛了,但景生在遲疑之后,仍然沒有對她說出愛。
那時候,三個人一起逛街,冬梅說要吃娃娃頭,景生就說,走著路怎么吃,弄得手黏糊糊的,然后就不理冬梅繼續(xù)往前走。但雨書說一聲,我也想吃啊,不買我自己買。然后景生就乖乖跑去買了兩個回來,先給雨書一個,再給冬梅一個。還有一次,冬梅約了雨書去景生的學(xué)校,說他們食堂的炒米粉特別好吃,雨書吃了一次,果真就上癮了,有時候,冬梅不去,她就自己去。她買好了在食堂吃的時候,景生驚喜地跑來了,說,聽宿舍人說,你在這里,是來看我的嗎?干嗎自己吃,讓我買給你不好嗎?
雨書真的覺得不好,因為冬梅也許會不高興。但那個星期六,雨書直睡到了中午,樓下傳達(dá)室叫她下去。一個熱乎乎的飯盒,是景生給她送來的炒米粉。
冬梅跑來找雨書的時候,眼睛都哭紅了。她要雨書陪她去景生的學(xué)校,但不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找到景生后,冬梅從包里拿出厚厚一沓信,說,這些都是你中學(xué)時寫給我的,然后,劃了一根火柴,雨書來不及想什么,火焰已經(jīng)躥了起來。燒完了,冬梅拉著雨書離去。
他們分手了,雨書覺得有些哀傷,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兩個人。
那以后,景生經(jīng)常來看雨書。雨書每次任性的時候,他都微笑縱容地看著她,叫她調(diào)皮的女孩。
雨書想起這些的時候,仍然能感覺到自己那時候?qū)吧南矚g和依賴。但沒多久,冬梅和景生又和好了。其中的原因,雨書從來不知。
景生靠過來,從后面抱緊雨書,雨書掙扎了一下,景生親她的后頸,說,還是一點(diǎn)都不乖。知道嗎,我就是喜歡你不乖的淘氣模樣。但是,很多東西好像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我和冬梅一起考上北京的大學(xué),雙方的家長、老師、同學(xué),都認(rèn)為我們倆該戀愛,我好像就只能和她戀愛。我喜歡你,想和她分手,但是,分手后,冬梅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F(xiàn)在,你明白了嗎?
雨書聽著景生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想,自己是不是一直都在等一個解釋呢?這個解釋對她來說,已經(jīng)足夠,她只想知道,景生當(dāng)年對她的喜歡是真實的。
冬梅回來的時候,雨書去她家里找她。冬梅抱著孩子在樓下接她,旁邊站著景生。冬梅胖了,人有些臃腫松散,不復(fù)當(dāng)年永遠(yuǎn)充滿斗志的樣子。兩個女人嘮叨著,景生便在一旁一言不發(fā)。
吃了晚飯,冬梅執(zhí)意留雨書住下,說,應(yīng)該帶你去新家住的,就是還沒收拾妥當(dāng)。雨書的臉熱了一下,看向景生,他正看國際新聞,完全沒有意識的樣子。
那天,雨書給他們的孩子買了一套玩具,是浮在水里玩的,小鴨子水草小船什么的。冬梅就端了一盆水放在陽臺,孩子拿了個小勺子把里面的水舀來舀去。冬梅吩咐景生看著,不要讓孩子把衣服弄濕了。景生就蹲在那里,一會兒挽挽孩子的袖子,一會兒擦擦地板上的水。雨書看著,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忽然,冬梅大聲說,哎呀,雨書,明天是你生日啊,能在青島過生日,明天一定要好好安排一下。又轉(zhuǎn)身對景生說:那年在大學(xué)雨書過生日,我們?nèi)齻€跑到八一湖的小船上,我和你偷偷給雨書在電臺點(diǎn)了歌,等到了那個點(diǎn),就是沒播,氣得你要找電臺去。
冬梅的話,讓雨書有了說不出的感覺,她猛然覺得,她和這個女人,雖然是瑣碎的,但終有溫暖的情愫和牽掛在里面。她和景生呢?也許更多的是年少時留下的那些唯美的情感,那個夜晚的一切,是因了酒精,更因了6年沒有見面蓄積的陌生產(chǎn)生的好奇,還有,在歲月里發(fā)酵的一次欲望吧。想到這些,她便刻意轉(zhuǎn)移話題,說,不用安排了,明天就要離開了,機(jī)票已經(jīng)訂好了。
那個夜晚,雨書堅持回酒店住。冬梅哄孩子睡覺,讓景生送雨書。兩人沉默著,走出很遠(yuǎn),雨書試著去拉景生的手,景生一縮,回頭看他家的陽臺說,她在陽臺上哄孩子睡覺呢。雨書笑了,其實,她壓根沒想牽他的手,她只是想試試他。
第二天,雨書一個人給自己過生日,去了和景生去的那家臨海的酒店。那夜,沒有風(fēng),她獨(dú)自舉杯,定定看向大海,所有的一切,波瀾不驚。如同她的內(nèi)心,風(fēng)過了,一切都只剩下寧靜。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