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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家就和他家分了家。每次我想去他家的時候,總是在他家門口轉悠半天,然后自己玩一下樹葉,掐弄幾下花草,等他無意中發(fā)現我,我才像個小大人似的邁進他家的門檻。
媽對我說他不喜歡女孩子,不要去他家。媽說,他偏心眼,你小的時候他從不抱你一下。
我覺得媽說得有理,可是心卻硬不起來。從他家回來,我總是說:“爺爺對我很好呢,他帶我玩,還教我怎么捉麻雀?!薄澳撬袥]有分給你蘋果吃?上次你三姑來,帶了很多好吃的,他全留給他孫子了,他根本就不喜歡你……”
那一刻,我有些小小的失望,可我還是覺得和他親,不知為什么。
我發(fā)現當我干活時,他總是眉開眼笑的,于是在他家里,我變成了一個勤快的孩子。院子里有一棵金銀花樹,開的花曬干了可以當藥材賣。每當樹上掛滿了花時,我總會跟隨他忙前忙后,給他遞長長的竹竿去夠樹上的花,或者討好地幫他扶梯子。把籃子里的花鋪開在簸箕里,放在太陽底下曬。秋天了,我會搶著打掃院子里的落葉,把胡同口也打掃得干干凈凈。給花草殷勤地澆水,踮起腳從水缸里舀一瓢水,月季花、燈籠花、枸杞……
后來他告訴我哪些花草需要兩三天澆一次水,哪些花草十多天澆一次就夠了。那天,當他神秘地將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遞給我時,我一把接過來,放在鼻子跟前貪婪地嗅著香氣,然后小口地吃起來。我嘿嘿地笑著,他也笑了,他說我是個傻丫頭。
2
上學后,我和小伙伴在一起玩耍,常常玩得昏天黑地才回家。只是在周末,我才想起到他家去一趟。他看到我,很驚訝地問:“今天怎么來了?”我有點自豪地說:“今天星期?!币馑际侵苣偶傩菹?。
小孩子說話并不求大人有多么了解,他卻很有興致地說,噢,星期啊。然后趁著他喝酒,我皺著眉打量起了屋子,發(fā)現亂得實在不像話。于是我把小板凳擺放整齊,把桌子抹干凈。他叫住我:“丫頭,過來嘗一下花生米,噴香呢?!?br/> 那是他的下酒菜,炒過的花生米拌了粗粗的鹽粒。我拈了一粒,因為他額外的寵,那一刻我覺得無比榮耀。
三姑一家來了,小勇管他叫姥爺,親熱地撲在他身上,他激動得抖著胡子,轉身給小勇一個大蘋果。平時我要干活才能得到的大蘋果,小勇這么輕易地得到了。我不甘心地嘟起嘴巴,忘了媽囑咐過我如果有客人來,就回家去吃飯,坐在那里生氣。
他們走了,他收拾東西時遞給我一個蘋果。我擺擺手:“我不吃?!彼[起眼睛:“怎么?生氣了?真是個小氣鬼?!蔽蚁胄Γ秩套×?。那天我蹦蹦跳跳地回自己家去,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蘋果。
3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老師布置了一個課外作業(yè),觀察蓖麻的生長過程并記錄下來。我?guī)е蠋煱l(fā)給每個同學的兩粒蓖麻種子,去請教他。
見到他,他問我:“又星期了?”我嗯了一聲,他又笑著重復了一句。奶奶在一旁也笑了,我有點驚訝,仔細琢磨了這句話,原來他說著說著將又星期了改成又生氣了。但我有求于他,不能生氣。我拉著他帶我去他侍弄的菜園,找了一小塊空地,按照他指導的那樣,松土,然后將種子埋進兩指深的地方,再澆水。
回來我向同學炫耀我的蓖麻將會長成最茁壯的。
蓖麻如期地發(fā)芽長大,葉子剛剛茂盛的時候,我卻發(fā)現它們不翼而飛了。我又難過又氣憤,他走過來說:“挖走蓖麻的人肯定是喜歡它們的,它們的根系并沒有被破壞,這樣,蓖麻還會存活。你看你的努力并沒有白費,最起碼,蓖麻得到了兩份照顧……”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又嚴肅地說:“不過這種得到東西的手段不光彩,不是靠自己雙手努力得來的,會讓人恥笑的,小琴咱可千萬不能做這種事?!?br/> 我又用力點點頭。
那次自然課的實習成績我勉強及格,他說的話我卻一直記在心里。
上初中的時候,功課開始忙起來,但我還是喜歡在周末去他家轉一轉,就是想聽他不緊不慢地說話。每次見面,他總是那句,又星期了。說著說著,變成了“又生氣了”。
有一次媽告訴我,奶奶想托人給大伯家的哥哥做一雙布鞋,布料和鞋底都買好了,他發(fā)現了,說,要做全都做,孫子孫女都是一樣的。奶奶有點懼怕他,這事就此擱住了。但是,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很快傳到媽的耳朵里。媽說這些話的時候,明顯有點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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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一次見到他,他說:“丫頭啊,現在我的眼也花了,耳朵也聾了,心里也有些糊涂了。”我知道他是在逗我玩笑,并不當真。他接著說:“單位里給我加了工資,你倒是給我算算,這百分之幾到底是多少?”這個難不倒我,我認真地將他的退休工資精確到幾毛幾分錢,他讓我下次陪他去領工資。
隔天學校放了暑假,我和他一起到了鎮(zhèn)上,找到他單位里的會計,蓋了章。他的手有點顫抖,自說自話:“老嘍?!?br/> 走在街上,琳瑯滿目的商品使我有點眼花,他問我要不要買東西,看到他伸手要掏錢袋的樣子,我幸福不已。可是我想著那天我并沒有幫他什么忙,也不應該得到什么報酬,于是拒絕了。到了一個賣涼粉的攤上,我們坐下休息,他叫了一份涼粉給我吃,他的胃不好,不能吃涼的。他同那個攤主聊得熱火朝天,臨走的時候,還熱情地道了別。
半道上,他又想起吃涼粉沒給錢,當時只顧和人家說話去了。我聽說我們還要返回去,有點后悔和這個倔老頭一塊兒出來,干脆蹲在路邊不肯起來,我說:“明天來還給他不一樣嗎?”他生氣地說:“明天人家不一定出攤呢?!?br/> 我只好乖乖地跟他找到攤主,把錢還給了人家。回來的路上,他說:“有時候人難免貪點小便宜,但一定會心里不安。記住,不該要的東西,咱們不能要。”
后來這件事在村里傳開了,人們都說從來不喜歡丫頭片子的老頭竟然帶著他的孫女去趕集了,真是奇怪。我沒想到這事會鬧大,又一次去他家,剛到門口就聽到大伯母罵罵咧咧的,還不時東一句小琴西一句小琴的。聽到我的名字,我急忙躲在一邊聽個仔細。大伯母也在,質問他說:“孫女有五個,為什么單單疼小琴,還偷偷給她錢,你一碗水端不平怎么當這個家?”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有些尖細:“我給小斌的零花錢還少啊?你們都比這比那的,他有小琴學習好嗎?有她那么聽話嗎?”我似乎看到瘦高的他,背部挺直著在為我據理力爭。然后,大伯母忽然說了一句難聽的話:“這么偏心,等以后你死了,不讓斌給你上墳、燒紙?!蔽以陂T縫里看到院子里的他垂下了頭,那一句話把他擊垮了。小斌是我大伯的兒子,是他唯一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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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很少去他家了,我知道他有心對我好,可是我不想讓他為難。其實他從來沒有給過我零花錢,有一次在小賣部門口碰到他,我破天荒地跟他要兩毛錢,他笑著問是不是買本子,我不想撒謊,只囁嚅著說想買汽水喝。他說買汽水不給錢,仍然笑呵呵的。除了那次,我再沒跟他要過錢。他們這樣說,冤枉我,也冤枉他。
到了高中,我的成績還可以,考個本科不成問題。去他家里,也只是當路過一樣匆忙,那天他說:“丫頭,我要是哪天不行了,你可不許哭啊?!蔽覈烂C地說:“不要胡說。”于是他和奶奶都笑了。
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怎么會呢?他看起來那么健康樂觀。我想以后等我賺錢了,要好好孝順他,讓他高高興興地安享晚年。我要讓他以我為自豪:瞧,孫女不比孫子差呢。這是年少的我最想要聽到的一句話。
我考上大學了,文章頻繁地出現在校報上,我仿佛聽到他又說,老師說你作文很好啊,你要好好努力,當作家。每當我逛街,看到側面櫥窗里我的影子有點雞胸駝背,總會想起他說女孩子走路要挺起胸膛,否則長大了嫁不出去。
我愿意聽他的話??墒牵呀洸辉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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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世那天,爸把我從學校叫回家里。他的七個兒女中規(guī)中矩地按當地的風俗,為他辦了喪事。醫(yī)生說是急性胃穿孔,沒來得及醫(yī)治。
這一天就這么來臨,他穿著壽衣躺在棺木里,大人們在說著他的一生,年輕時干活肯下力,十里八鄉(xiāng)的選了幾個人去當工人,他是其中的一個……我號啕大哭,卻喊不出一聲爺爺,在那片哭聲里有點格格不入。
三叔家的妹妹跟我說,她哭不出來,可是當她跪下時,一塊石頭硌疼了她的膝蓋,這才流下了眼淚。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因為我想起那些暖暖的午后,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瞇起眼睛對我說,嗨,又星期了,嗨,又生氣了。那一年,我高中未讀完,剛剛十八歲。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