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啥,苗小麥,江湖中人,何必如此認真
見到楊東方是來特區(qū)的第三天。我手捧一紙調(diào)令前往深圳大亞灣報到。早會后,上司派我將一份技術(shù)資料送給加拿大駐深圳技術(shù)部專家楊東方。
楊東方人高馬大,正在打電話,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兩分鐘后,他放下電話,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過來,齜著一口整齊的大牙:你就是小麥苗啊。
我把工作證翻給他看。
那啥,苗小麥,江湖中人,何必如此認真?這個大鼻子老外把個東北話說得字正腔圓,眨巴著灰色明亮的眼睛,像極了進化中的大猩猩,揮舞著刀叉,吃著半生的牛排。我把資料交給他,幾乎是奪路而逃。
次日午飯前,長手長腳的楊東方夾著那沓資料來找我:小麥苗,解決方案在這里。
本該三天后去取的資料,沒承想楊東方親自送過來。我起身倒茶,話還未來得及出口,楊東方在背后嘿嘿笑:不用倒茶,要謝我請吃飯得了。
提供技術(shù)支持是他的本職工作,我沒想到他竟然這樣明目張膽地敲詐我。我憤憤地嘟噥,真是的,起個這么沒學(xué)問的中國名字。
小家伙嘟著嘴,大眼睛里含著殺氣
去海邊靜坐。
那個說要帶我去加拿大度蜜月、陪我看美麗楓樹的人,就要和別人步上紅地毯了,我還傻傻地看他眉飛色舞地給我開著空頭支票。
我吃安眠藥,把煤氣放了一屋子,接二連三地死,卻又沒成功,死都不讓我順心,或者我就沒狠下心,自己嚇唬自己。后來我終于知道,活著,或者死去,世界并不會有什么改變,他也不會因此回到我身邊,我只有選擇了離開。
揣著調(diào)令踏在特區(qū)機場堅實的土地上,我想,原來選擇殉情是件多么無聊的事,我分明是在試圖斬斷一切幸福的可能。
回來時,我遇到了米蓋。她抱住一棵樹,正費力地往上爬,半天也前進不了幾厘米,她的羊角小辮使她的腦袋看起來一團怒氣。在她抬頭向上望時,一粒鳥屎從天而降,砸在她的腦門上,我哈哈笑著蹲在地上。
小家伙滑下樹,嘟著嘴巴,大眼睛中含著一股殺氣。我翻出紙巾扔給她:姿勢不對,腿盤住樹,手臂抱牢,腿松開往上移動,再盤緊,手臂跟著前伸,像我這樣。
我甩掉高跟鞋給她示范,米蓋跟著我一拱一拱爬上樹去,開心得不得了。
我和洋娃娃米蓋成了好朋友。我用了兩個周末,做了一副彈弓送她,接過她的棒棒糖后,米蓋眨巴著眼睛說:我們交換了禮物,就是好朋友了。然后我倆拉了鉤,很信任地說著許多心里話。
那些日子我們奔跑著撿小石子,裝滿口袋,瞇著眼睛打樹葉,有一回米蓋瞄準(zhǔn)了一塊玻璃,我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已成功地把玻璃擊得粉碎。屋子里傳來憤怒的討伐聲,我倆一溜煙逃離肇事現(xiàn)場,躲在一截斷墻后呼呼直喘,面面相覷后哈哈大笑。
不安地待了一會兒,我們又偷偷地走到窗戶邊,用彈弓把卷著十塊錢的道歉紙條射進跟前的窗內(nèi)。
打倒帝國主義
公司聚餐,楊東方端著杯子摻和進來,在我身邊坐下,談笑風(fēng)生。我無暇插嘴,只顧低頭猛吃,左手龍蝦右手大閘蟹面前擺著蘑菇湯。
楊東方側(cè)著腦袋看看我:小麥苗,你會煮飯嗎?
我多次警告楊東方,如果再叫我小麥苗,我就讓他死得很難看。當(dāng)然,到如今他還活蹦亂跳地活在我面前。
我拿眼睛挖他:我為什么要回答你?
因為我問了。
我把眼睛一蓋:會。
事實上,我只會煮白水面條,可這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
他沒話找話:你吃意大利面嗎?
吃。又不是毒藥,為什么不吃?
楊東方想了想,擺出一臉壞笑:你怕不怕蛇?
我睜大眼睛,做出害怕的表情,然后咽下一口飯,從包里取出一條吐著舌頭的青蛇:是不是這個?
楊東方的眼睛瞪得差不多掉下來,死盯著我看:你果然與眾不同。
我收起準(zhǔn)備送給米蓋的竹子蛇,拎著一只螃蟹腿放到他碟子里:吃吧吃吧。
我渴望楊東方閉嘴,哪怕他咬了舌頭也好。
楊東方經(jīng)常來找我,大家開玩笑:小麥,楊東方大概看上你了。
我張大嘴巴,我從東北跑到偏遠的南方山溝,只不過為了療治感情的傷,在一顆心隱隱作痛時,我又怎會愛上這個喋喋不休的大猩猩?我雙臂高舉:打倒帝國主義。話一出口,發(fā)現(xiàn)楊東方說不清是什么表情地站在我面前,我假裝沒看見,繼而埋頭做事。
一屋子人笑翻在地。
江西就是松花江以西
我努力讓自己過得快樂,除了周末和米蓋見面,我還在休息室里擺了一副跳棋,常常扯著別人的袖子對弈。
主管說:跟你下棋得殺死我多少腦細胞啊。
我不服氣:跳棋這么簡單的事,為何我總是戰(zhàn)不過你,回回把我打得落花流水,還有何顏面見江西父老?
楊東方糾正我:小麥苗,是江東父老。
我白他一眼:你懂啥,我家住松花江以西。
主管一臉痛苦地把位置讓給楊東方:跟小麥下棋難度頗高啊。
楊東方挖苦我:除了主管,有誰愿意跟你下棋,智力和我女兒差不多,只懂開路前進,不會給自己鋪設(shè)一條長路,看,你得這樣走,我的棋起碼要遲一步追上你。
嘖嘖,你還真有兩把刷子,你女兒,豈不是比你還要厲害?
楊東方扶一扶眼鏡:我女兒一歲時就摔壞了我六副眼鏡,兩歲時我家沒有帶把的杯子,三歲就會喝香檳,只要能夠得著的東西她會全部擼到地上?,F(xiàn)在六歲,自從她媽媽去世后,開始干預(yù)我的婚姻大事。那天帶回家一個女孩給她過目,女孩翻著相冊對我說,看,咱倆挺有夫妻相的。我女兒想都沒想扔過來一句話:你和你媽還有夫妻相呢。
我笑倒,大力拍著桌子,我的樣子肯定不好看,楊東方看我的表情很古怪。
楊東方皺一皺眉:與另一位女孩吃烤鴨,那女孩說一句英文,她就糾正人家發(fā)音。當(dāng)那女孩說她也是移民時,我女兒麻利地接過話頭:其實,我早看出來了。她吮著油膩的手指頭說,你就是個不斷移來移去的農(nóng)民。你說她能不厲害……
哈哈哈哈。我趴在茶幾上笑得喘不過氣來。
楊東方起身接電話,轉(zhuǎn)個身,換了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怎么了?我幸災(zāi)樂禍地關(guān)心。楊東方習(xí)慣地雙肩一聳:昨晚真不該和女兒看空手道表演,那人一掌劈下去,好多磚頭都碎了。保姆剛打電話說,我女兒找到一塊牛油,一掌劈了下去。他嘆了口氣:用了三瓶去污粉才擺平這件事。
我含著的一口水,一下子全噴了出去,簡直樂死我。
楊東方若有所思地抬眼看窗外:再有半年她就要回國上學(xué)了,那時候真舍不得你。
嗯,這話就有點曖昧了。
小麥苗,還有半年時間,讓我們好好相愛吧。
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看樣子,你只能種在我的地里了
日子過得很快,我和米蓋越來越親密,她常常猴在我身上,聽我講中國的童話故事。而楊東方除了繼續(xù)和我貧嘴之外,每個周末的下午,都會給我們上一節(jié)技術(shù)課。不久他就要回國了,公司方需要從楊東方那里積累更多的知識與經(jīng)驗。所以,學(xué)術(shù)超群的楊東方,特別受到領(lǐng)導(dǎo)層的尊敬與愛戴。
我和楊東方接觸的機會也越來越多,與加拿大技術(shù)部的人都稱兄道弟。大家喜歡看我整天一副明明媚媚的樣子,我也覺得這樣子快樂就會多一些。而我最喜歡楊東方電腦桌面的一幅畫:一棵秋天的樹紅得似火,要燃燒一般,美到極致,地上厚厚一層樹葉上,一個小小的嬰兒口中含著奶嘴在爬。我呆在楊東方的電腦前,很長時間凝視那棵樹和那個嬰兒,心中升騰起說不出的溫暖。
嬰孩是楊東方的女兒。
天氣漸漸轉(zhuǎn)暖,再有一個月,楊東方就要離開了,他的歸期進入倒計時。
不久,技術(shù)部派來新成員接替楊東方的工作,是一個胸脯高高燙著大波浪的女子。我看著他們擁抱,心中升騰著無名的火,像一只氣鼓鼓的蛤蟆,跳到他的面前,手里的東西砸在他身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蹲在樹下向米蓋傾訴:我有一個同事要回加拿大了。
米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
我以前叫他大猩猩,現(xiàn)在我好像是喜歡上他了……
米蓋純凈的大眼睛忽然冷漠起來,像含著兩股憤怒的小火苗,跳起來大叫:不行!
我心一驚,想站起來問個究竟,米蓋仍大聲叫嚷,手指著后面:不行,我不喜歡你做我的媽媽。
身后傳來楊東方熟悉的聲音:米蓋,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個接替楊東方的大波浪挽著他的胳膊,笑嘻嘻地看好戲。
米蓋狠狠地跺腳,腦袋亂搖:不聽不聽,我只要苗小麥做我的媽媽。
我愣在那里,看看楊東方,再看看米蓋,久久回不過神來。然后楊東方說:小麥苗,看樣子,你只能種在我的地里了。
我呸!
六月,我和楊東方走在多倫多的大街上,我抱著他的胳膊:我要去格雷文赫斯特看我的老朋友。
他大大地驚訝:你的朋友?
當(dāng)然,中國人民的朋友——白求恩。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