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悠揚]
猶豫了兩天,我決定打那個電話。記著電話號碼的那張紙片,被我手心的汗水揉得皺成一團,我按照上面已經(jīng)變得模糊的數(shù)字一個個撥出去。
話筒里傳來一個好聽的女聲,甜美溫暖,讓我想起小時候吃過的那種棉花糖。我說,我是秦悠揚。對方并不顯驚奇,輕輕地回應(yīng)了一聲,仿佛她一直在等待這個電話的到來。董博一定已經(jīng)向她坦白過我們之間的一切,不然她為什么會那么淡定自若。她在電話里叫我姐姐,親切中透著尊敬,讓我沒有半點思想準(zhǔn)備。不僅是這些,世上還有太多的東西,出乎人的意料。比如人心的變幻莫測,董博的移情別戀。
兩年前,我被公司派去德國進修,董博說等我回來就結(jié)婚。最初,我和董博聯(lián)系還很密切,一周一個越洋電話,一天一封電子郵件。這些來自祖國的聲音和問候,是我唯一可以取暖的工具。近幾個月來,董博忽然冷漠,讓我變得像一只嗅覺敏銳的狗,察覺到了某種異樣,我們的感情出問題了。但我不愿相信,至少在心里還給董博留了一堆存放情感的空間。
為了董博,我毅然放棄留在德國總部工作的大好機會。下了飛機,我沒有給董博打電話。像某場愛情電影,為了給男主角一個驚喜,我拖著重重的行李直奔他的公寓。門開了,董博的臉上不是驚喜,而是驚恐。我已經(jīng)張開擁抱的雙臂,像飛鳥斷了的翅膀橫在空中。他的懷抱依然寬厚,我卻感覺不到溫度。我的預(yù)感成了事實,董博有了新歡,堂而皇之地取代了我從前的位置。男人的信誓旦旦,現(xiàn)在成了一堆過期的飯票,丟了可惜,留著無用。
這場約會,對我來說,有點破釜沉舟的意思。我從衣柜中挑了一件后背鏤空的白色棉紗上衣,淡藍(lán)色的齊膝短裙,順便化了一個精致的妝??粗R子中不再青春年少的自己,我不可以輸,至少從外表上,我自信可以贏過那個有著俗氣名字的蔣曉紅。
臨出門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外面下雨了,計程車飛馳而過,路面的積水濺到我的腿上,黑色的小污點迅速向下滑落,同時下墜的還有我灰暗的心情。
[董博]
悠揚敲門時,我沒有想到她會回來得這樣突然,她的從天而降,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們愣在門口足有十秒鐘,一股異域的氣息從她的身上撲入我的懷抱。她一定能感覺到我潛在的抗拒,因為我看到了她眼中閃動著的疑惑。
答案很容易就被悠揚找到了。床頭、書桌上我們的合影,已經(jīng)被我和曉紅的照片代替。還有掛在陽臺上的那些女式內(nèi)衣,一件件都是罪證。悠揚望著那些照片發(fā)了一會兒呆,跌進沙發(fā)里。從眼神到動作,她都像個失去知覺的機器人。
我說悠揚,我們明天再談好嗎?現(xiàn)在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她被氣壞了,整張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像一張蒼白的紙。她沒有說話,就那樣坐著一動不動。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不知道要向她如何解釋。有些故事,無需太多的語言,就能讓人一眼看到答案。
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她迎面澆在了我的臉上。然后,站起身向外走。我沒有上前去阻止,像枚釘子釘在地板上不動。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停下來,電話給我。她沒有回頭,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冷得能讓人打戰(zhàn)。她說那個女孩的電話。我把曉紅的手機號碼寫在一張紙上交給她,她的嘴角輕輕地抽搐了一下,看過一眼,塞進口袋。
我給曉紅打電話,告訴她悠揚回來了,并且告訴她我把她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悠揚。曉紅在那邊快樂地應(yīng)著,她是個可愛的女孩,有著悅耳動聽的聲音,陽光一樣的表情。我第一次在醫(yī)院的電梯里遇到她,她正往口罩后面偷偷地塞一粒水果糖,一個饞貓一樣的小護士。我站在她的對面笑,她沖我眨眨眼,食指豎在嘴上做了一個要我為她保守秘密的姿勢。我想從那一刻開始,我認(rèn)定她是個善良的女孩。
我的選擇總不會出錯,我在醫(yī)院前面的小花園向曉紅講了我和悠揚的故事。她聽得動容,所以她說愿意。因為曉紅,我傷了悠揚,但是我很無奈。
[蔣曉紅]
秦悠揚很漂亮,像董博說的一樣。她微笑起來的樣子,非常迷人。坐在對面點飲品時,我可以聞到從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香水味,淡淡的幾縷卻極誘惑。說實話,有那么一刻鐘,我有幾分嫉妒眼前的這個女人。嫉妒她的美麗,她的知性,還有董博對她的愛。
她沒有責(zé)問我為什么橫刀奪愛,但她哭了。我沒想到她會哭,在我這個尚且陌生的人,還是所謂的情敵面前。她說她輸給了我。淚水順著臉頰沖花了她臉上精致的妝容,我從包里抽出紙巾遞給她,她接過去卻沒有擦,讓眼淚繼續(xù)縱橫交錯地落在面前的果汁里。那一刻,我很想告訴她,我要退出。但一想到董博和他企盼的眼神,我咬緊了嘴唇,猛吸著杯子里的可樂,把那句話和著可樂一起咽下去。加冰的可樂真涼,我的每個毛孔在一瞬間全部都張開。
她把我送到公交車站,我最后說姐姐,對不起。她用手幫我把額前掉下來的幾根頭發(fā)別在耳后,明明受傷的那個是她,她卻還在囑咐我好好照顧董博。直到車開出很遠(yuǎn),我看到她還站在原地,白色衣服慢慢變成一個細(xì)小的黑點,我的心開始膨脹,一寸一寸被疼痛塞滿。有股想要沖下去擁抱她的沖動,但我更要信守與董博之間的承諾。
[秦悠揚]
我一看到那個女孩,就知道自己輸?shù)袅恕KL得很可愛,有點像周迅,大大的眼睛,俏皮的小鼻子,還有薄薄的嘴唇。T恤加牛仔,靚麗得一塌糊涂。我也曾經(jīng)年輕過,在她的那個年齡,經(jīng)不住成熟男人的魅力。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自信在她的青春面前迅速縮水。她像個小妹妹讓人心生憐惜,我本來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籮筐難聽刺耳的話,活生生地卡在喉嚨里,把我的眼淚都憋出來了。我想我是瘋了,會對著她像個十足的小怨婦那樣潰不成軍。她的臉上沒有得意忘形,我得到的是她善意地遞過來的一方紙巾。
送她離開,我一個人在站臺上呆了很久,有一對小情侶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親密地抱在一起。像當(dāng)年的我和董博,時光不可能倒流。我發(fā)現(xiàn)手里還握著的,是她給我的那張紙巾,白色的帶著一點點壓花和香味。
天黑的時候,我決定找個地方好好放縱一下。找到了那家叫西域酒城的酒吧。里面喧囂的氣息,正適合我的心境,我非常需要這樣一個地方來發(fā)泄心口堆積如山的郁悶。熱鬧的歌聲,激烈的酒盅撞擊聲,還有一聲聲尖叫。我坐在一個角落,喝著啤酒,聽著自己瘋狂的叫喊淹沒在一片嘈雜的海洋里,手腳舞動到麻木,嗓子嘶啞,眼淚流了出來。
從酒吧出來,我脫去高跟鞋,試著在馬路上奔跑著回家。還好只隔著兩條街,在家門前的那個路口,有一個男人在那里徘徊。顯然他在等什么人,并且時間很久,有點不耐煩地在地上一圈圈地打轉(zhuǎn)。經(jīng)過他身邊時,我視線的余光向他看了一眼,氣還沒喘勻,就被他一把拉住。我嚇了一跳,大叫一聲,你干什么?
男人看著我,焦急地問我去了哪里,為什么不接手機??辞宄瓉硎嵌?,我開始后悔,讓他看到如此狼狽不堪的我。
董博的臉色很難看,憔悴而暗淡,陷入如此感情糾葛的男人,大同小異擁有標(biāo)志性的神態(tài)。有兩種東西是不可能收回的:一種是潑出去的水,另一種是變了的心。所以我懂得放手,祝你幸福。我這樣告訴董博,頭也不回地回家。我不回頭,是因為怕他看到我早已經(jīng)淚流滿面。
[蔣曉紅]
董博終于決定接受治療。從三個月前,在他腦子里發(fā)現(xiàn)腫瘤開始,他只肯從醫(yī)院取藥回去維持。
大家都不明白原因,直到那天,他把我拉到前面的小花園,懇求我做他的女朋友。我嚇了一跳,誠惶誠恐地盯著他,你沒有搞錯吧?他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說別怕,是假的。董博只是不想讓秦悠揚知道他的病情,他不愿她跟著痛苦,不可以讓她為了他而丟掉美好的前程。她有權(quán)利和自由去選擇新的開始。他不肯做手術(shù),只是在等她回來,用另一種殘忍的手段讓她離開。
我沒有等董博說完,便答應(yīng)他去充當(dāng)那個可惡的“第三者”。
我與董博合謀,演繹一出當(dāng)代版陳世美的好戲。我們預(yù)備精心布置謊言的世界,去拍了很多的照片,擺放在他的家里。還有那些女式內(nèi)衣,其實他都是按照秦悠揚的型號買的??粗严春玫膬?nèi)衣往陽臺上晾的時候,我差一點哭出來。原來愛一個人,還可以用這種方式。這些,秦悠揚不會知道。
董博的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劇烈的頭痛折磨得他常常無法入睡,他不得不住院了。來的第一天,他開心地告訴我說,秦悠揚走了。那個美麗的女人,帶著對他的恨,離開了這座城市。盡管董博笑得欣慰,我卻明顯能感覺到他眼底深處淡淡的失落。背過身,我偷偷擦干了眼角的淚水。
董博的頭發(fā)因為化療開始大把大把地脫落,人瘦得脫了形。但他每天都盡可能保持著笑容,哪怕在最痛苦的時候。他說,有個人希望他是快樂的,他要讓她看到他的幸福,那樣,她才能安心。一聽他這樣說,我都忍不住難過得要死。閑著的時候,他給我講了許多和秦悠揚以前的故事,他會長久地沉浸于對以往甜蜜生活的追憶。每天下午,他就盯著窗口微笑,兩只眼睛發(fā)出奇特的亮光。我問他在看什么,他說在和愛情的影子擁抱。我聽不明白,再問時,他就什么都不說了,只注視著外面的天空。
我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也許只是秦悠揚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個細(xì)節(jié)。他那副迷醉的表情,看了讓人心酸。
[秦悠揚]
走的時候,我沒有通知任何人。我是為愛回來的,既然已經(jīng)找不回,也沒有留下的必要。飛上三千尺高空,愛,或不愛,已經(jīng)永遠(yuǎn)成為歷史。
新的城市很大,很美。我喜歡走在柏林的菩提樹下,看大街上精美的古典建筑,聽優(yōu)雅或豪放的音樂。有一天我在附近的街口聽到一首歌,是一個新銳的德國女歌手演唱的《你傷了我的心》。我站在那里聽了許久,忍不住把那張碟片買了回去。晚上安靜下來的時候,反反復(fù)復(fù)地回放。聽得心越收越緊,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會比愛情更讓人心痛。想起了董博,他過得好嗎?
[董博]
當(dāng)生命快走到盡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美好得讓人留戀。秋天的陽光真溫暖,正好照在我的病床上。從窗口望出去,能夠看到大片大片瓦藍(lán)的天空。每一天,都會有飛機在這個城市的上空起飛和降落。曉紅問我為什么喜歡在下午時分盯著外面發(fā)呆。我告訴她,我是在和愛情的影子擁抱。因為下午那班飛機是開往悠揚所在的那個歐洲城市,那里有她新的生活,新的戀人,新的未來。如果我還能為她做些什么,唯一的是留下恨。因為恨可以比愛更容易,我情愿讓悠揚用一年的時間來恨我,再用一生的時間去愛。
編輯 / 楊世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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