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間,在老家發(fā)現(xiàn)了幾本相簿。翻開來,里頭整齊存放著的不是照片,而是我父母親年輕時來往的書信。我也想稱它們?yōu)榍闀?,但是那個年代的人表達含蓄,你情我愛是不提的,更像是家書。這些信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在我兩歲時,父母便離異,他們的相處方式我從來沒有記憶。這些信自然成了當(dāng)時點點滴滴的存證。
相互依靠的情義
母親是韓國華僑,中文程度自然及不上父親。于是我看到,每封母親寫的信上,都會有一個一個的紅筆圈著錯別字,那是父親幫她挑出來的,然后又把信寄回給我母親。我母親收到后都會在被訂正的字旁寫上一整行對的字,就像小學(xué)生被罰寫生字。因此每封母親的信,都要這樣兩度易手,家書除了講講家中事,也是國文教材。父母倆如此不厭其煩,大約也是相互依靠的情意。及至想到他們的離異,讓我不禁鼻酸。
據(jù)說他們從未吵架。我也好奇,每個人都好奇,他們從沒有吵過架,為何離婚?到了我自己談戀愛,才有體會,不吵架的伴侶才是要命。父親LwemhCmBSbwYVhe8nvfuP5GDjC03gvL7xcXxeuRqTRA=是一個過分幽默浪漫的人,天塌下來的事,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以為有比他高的人先頂著。錯了一個字會自行補寫一行的母親非常不一樣。母親不能說杞人憂天,但卻事事要求盡善盡美。她的每一個今天,可以說都是為了明天做準(zhǔn)備。她又要求自己面面俱到,有時到了難以理解的地步。據(jù)說我姐出水痘的那一天,她跑去照顧親戚家發(fā)燒的女兒,認(rèn)為這樣才是周到。這樣的兩個人,一個死皮賴臉時,另一個可能在懷疑“他是怎么回事”,自然不能說水乳交融。
據(jù)大阿姨形容,我媽私底下對我爸,還是那一絲不茍的周到。當(dāng)時爸爸的辦公室離家只需要走路五分鐘,他中午都會回家稍事休息。如果我媽下午需要幫我們洗澡,她會把毛巾先墊在浴缸里,再用毛巾把水龍頭包起來,這樣,放水的聲音就不會吵到睡覺的爸爸。但午間無聊的小孩終究會吵,我媽就只好帶姐妹倆去臺灣療養(yǎng)院旁的公園玩一個小時,這樣爸爸才能完全清靜。但這種周到發(fā)揮到極致,就是兩人的壓力了。我爸回家進門不愿意脫鞋,對有潔癖的媽媽是很大的威脅,但是她又不忍心改變丈夫的習(xí)慣,于是下班時間一到,她會沿著爸爸從門口到房間的路線鋪上毛巾,以防地板弄臟。
考驗兩人不同的價值觀
爸爸的不羈性格,讓他在還很年輕時,就放下一片大好前程的海軍不做,拿了十萬元退役金,開了間“作家咖啡屋”。“作家咖啡屋”,顧名思義,來的不是作家就是文學(xué)愛好者,爸爸遇見了,都轉(zhuǎn)身跟媽說“不能收錢”。這樣的生意自然是不得善終的。但可能賠了家咖啡廳還不夠快意,他接著開了家電影公司。我媽懷著我的時候,就頂著大肚子在電影街穿梭,大概自動化身為“制片”之類的。爸爸自己寫了劇本,投資了一部據(jù)說很前衛(wèi)的電影,叫《不敢跟你講》,但片子上演前,因為內(nèi)容涉及師生戀而被禁演,可見當(dāng)時的電影檢查對良善風(fēng)俗的標(biāo)準(zhǔn)定得很嚴(yán)格。拍了部不能上映的電影,自然就不是投資,而是相當(dāng)于把錢丟進水里。
這些點滴小事不見得直接關(guān)系到他們的離異,但畢竟一步步考驗著兩人不同的價值觀。
我還是激動的
不知是生性樂觀,或者因為祖父祖母還是給了我一個正常的家庭教養(yǎng),我對于爸媽的分離,不能說太過在意。當(dāng)然,小學(xué)一年級的母姐會,有個不識相的男同學(xué)笑我是“婆姐會”,還是被我狠狠地踹了一腳。惟一有件事,在我心里倒是稱得上傷痕。有一天,爸爸的第二個老婆偷偷對我說:“其實你媽一直認(rèn)為你是克星,因為你出生,她才跟你爸離婚的?!彪m說這話是“后母”說出口的,按照八點檔本土劇的邏輯,其斗爭心機多過據(jù)實以告,但對一個幼小心靈,其震撼不可謂不深。
離開對方之后,他們各自都有其他的婚姻,這也合理,那么年輕、那么時髦的兩個人,自然應(yīng)該再追求幸福。只是遺憾,他們其后的姻緣也無法甜美收場。個中的微妙處不是晚輩的我可以了解,但這么多年來,我倒是沒有在我爸媽口里聽到他們對對方有任何惡言,甚至每一年我爸的生日到了,都是媽提醒我們的。
老家房子被國防部收回后,爸爸只得獨自搬出去住。公寓我找到了,也靠近老家,環(huán)境是爸熟悉的。但對一個老男人來說,生活上的瑣碎事打理起來較費周章。我打了求救電話給媽,二十分鐘內(nèi),她穿著短褲,帶著一堆工具,出現(xiàn)在我爸的新家。她戴上老花眼鏡,沒什么臺詞,動手幫我爸洗冰箱、刷地板……爸爸站在旁邊,福至心靈,突然說了一句:“樹蘭,謝謝你。”媽頭也沒抬,“都是為了我女兒啊!”媽的矜持是容易理解的,但那堅持“周到”的底下,也許還有點“曾經(jīng)同船渡”的情分。
那一天的傍晚我姐姐也出現(xiàn)了,一家四口就這么碰在一起。在我有生的記憶當(dāng)中,這樣的畫面從來沒有過。雖然來得晚了,空間也不相宜,但我還是激動的。
過后有次我爸打電話給我,問我平常送去的蔬菜色拉在哪里買的?他找遍了各個超級市場都找不到。我有點得意地說,那買不到,因為那是我媽做的愛心色拉,但我媽出國了,暫不供應(yīng)!我把此事轉(zhuǎn)告了媽媽,從此她做色拉都做兩份。
時光倒錯之感
就這樣他們開始有了些交往,媽不在臺灣時,爸爸會輪著搜集我的剪報。我若是出現(xiàn)在電視里,兩人會互相通電話提醒對方收看。我出國時,我家里的除濕機要倒水,我媽會叫我爸去。回來后,我會在茶幾上看到即將出國的媽留給我爸爸的字條,寫著要他記得幫我開開窗,買點雜物什么的,也會看著同一張字條上我爸的字跡,記載著他何時來何時走,完成了什么……當(dāng)然,我媽依然偶有錯字,我爸不訂正了,只是私底下跟我偷偷笑。
有天,我在路上突然看見他們兩個,我停下車說:“哦,約會被我抓到!”他們急忙澄清說是要找新的公車路線,方便去我家……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兩個,有種時光倒錯之感。兩個人因熱戀而結(jié)合,生了一對女兒,然后了解多了,不得不分手,他們沒有太多怨恨,孩子也沒有怨恨,他們各自試著去愛別人,但始終愛著孩子,孩子也愛他們。如果不是太貪心,這樣的人生應(yīng)該是可以了。
以前我真是個克星嗎?如果是,那我現(xiàn)在可不可以說,幾十年過去,我已經(jīng)修煉成福星了喔!
?。ê?佳摘自《海外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