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
是一種藝術,和其他事情一樣
我尤善于此道
Sylvia Plath
西爾維亞·普拉斯,美國自白派詩歌的代表人物,一個世界詩壇的傳奇人物,一個給后人留下一串謎語的女人,一個視死亡為藝術并最終以此方式完成對生存的探索、對生命含義注解的女人,一個在鐘形罩中苦苦掙扎,留下了痛苦、恐懼和極度壓抑的心靈歷程的女人,也許當她拿起筆,就注定要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甚至付出自我毀滅的代價。
她用敏感而動情的筆觸,以自己追求完美人生的女大學生生活為藍本,寫成了那部自傳體小說《鐘形罩》;加之給她帶來了世界聲譽的詩作;還有她與英國桂冠詩人特德·休斯間異國婚姻紛爭……這一切都引起了世人極大的興趣。二人閃電式結合、閃電式婚變所造成的悲劇也成為20世紀后半葉英美詩壇的一樁最大的公案,其影響之深之廣之久實屬罕見。
他倆在1956年2月參加《圣巴托爾夫評論》編輯部舉行的酒會上一見鐘情,墜入愛河。普拉斯時年23歲,就讀于美國史密斯學院,獲富布萊特獎學金后赴劍橋大學深造。休斯時年25歲,正攻讀劍橋大學的碩士學位,主修英文和人類學,兼在玫瑰園打工,燈芯絨茄克衫口袋里常塞著詩稿。1956年6月,休斯和普拉斯結婚。幾年之后,他倆遷居美國,然后又回到倫敦。他倆常常旅行,從未安居一處。由于雙方性格不合,短短6年的婚姻生活一直處于磕磕碰碰之中,最后導致感情徹底破裂。休斯于1962年下半年與阿西婭·魏韋爾同居,丟下了普拉斯及2歲的女兒和6個月的兒子。普拉斯受不了精神與生活上的雙重壓力,在休斯離開她數(shù)月之后,也就是在休斯辦理離婚手續(xù)的過程中用煤氣自殺身亡。
表面上看,西爾維亞的一生似乎是一帆風順的。她自幼才華出眾,17歲開始發(fā)表作品,獲得獎學金上大學,成績優(yōu)異,在各種寫作比賽中獲獎。1956年,她又獲得獎學金到劍橋大學讀研究生,在那里結識了英國年輕詩人特德·休斯并與其閃電相愛、結婚,一舉成為“國際知名天才詩人的妻子”(普拉斯語)?;楹蠖松幸荒幸慌?,其間她不歇手地寫作,完成大量詩稿(多為死后發(fā)表)及自傳體小說《鐘形罩》,奠定了她作為美國自白派詩歌代表詩人的地位。但她生前決未料到自己將成為女權主義運動的偶像。約翰·伯吉斯說:“普拉斯寫詩直至1963年去世為止,一直運用不和諧的、有時病態(tài)的意象傳達戰(zhàn)后美國婦女孤獨的感情和普遍的無能為力?!痹谏鲜兰o七八十年代,她的作品被愈來愈多的人,尤其是女權主義者信以為真,于是她的詩成了上個世紀最暢銷的作品 之一,她也成了死后獲得普利策獎的人。
但從另一角度看,她短短30年的人生卻是風云不測、險象環(huán)生。她8歲喪父,留下困擾一生的精神隱患,從那以后,她的生活漸漸成為一個自身創(chuàng)造的神話,自主獨立,受外界影響很小,她將他人視作對自身完整的威脅,她的詩中多次出現(xiàn)扭曲的父親形象,在上大學期間她曾精神崩潰,像《鐘形罩》中的埃斯特那樣試圖自殺。英國陰冷天氣令她倍感壓抑,婚后特別是懷孕生子后,持家、育子、寫作等重負同時加諸于一個脆弱的軀體。雪上加霜,休斯婚外戀的糾葛使家庭最終破裂??v然在《鐘形罩》的最后幾頁埃斯特擺脫了鐘形罩的束縛,但她還是疑惑:“我怎么知道有一天——在學院,或者歐洲某各地方,任何地方——還有它那種叫人透不過氣的扭曲視像,不會再度降臨呢?”果然,她用自殺來告訴世人:“這個世界本身無疑是一場噩夢。”
她的死亡引發(fā)了多種議論,有人說,本來她就有難愈的精神痼疾,在婚姻和事業(yè)雙雙慘敗的打擊下,無法再支撐樂觀向上的假象;張子清先生則認為她的死是一念之差,因為她經(jīng)歷過兩次未遂的自殺,似乎把自殺視為一種對身體的挑戰(zhàn),如同她在劍橋大學時學騎性子暴烈的馬,或滑雪沖向危險重重的山坡,上帝跟她開了玩笑:當她前兩次認真自殺時,卻沒讓她死,當她第三次半心半意地去尋死時,卻成全了她;《鐘形罩》的譯者楊靖認為,從普拉斯后期詩作中縈繞不散的死亡主題,以及《鐘形罩》中貫穿眾多與死亡有關的意象,以及象征鳳凰涅槃、死而后生的儀式,這些病態(tài)的意象和儀式散發(fā)出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令人震撼之余有一種莫名的快感,普拉斯本人大概也沉浸其中,最終玩火自焚;阿弗雷德·阿爾瓦雷斯認為:“對于藝術家來說,自然常模仿藝術,或者重復一句套話,藝術家舉起鏡子映照自己時發(fā)現(xiàn)了自己是什么。但這種認識不可避免地改變了她,使她變成那個鏡中形象?!卑凑者@一說法,似乎普拉斯的自殺是模仿她詩中人物拉撒路女士。
對于西爾維亞的死,筆者認為她的死不能完全歸因于其近乎病態(tài)的敏感多疑天性,也有不少社會的和人為的因素?!剁娦握帧肥瞧绽菇枰葬尫胚^去的“學徒之作”,其中多有揭示:
《鐘形罩》是普拉斯的自傳體小說,被譽為“寫給女性讀者的《麥田里的守望者》”。19歲的美國女孩埃斯特以其女性獨有的冷靜娓娓地講訴自己的痛苦經(jīng)歷:她不想成為傳統(tǒng)標準與主流價值觀中相夫教子的“幸福主婦”,然而在面對紛繁的社會時,卻也無法確定自己的方向??床坏匠雎返陌K固卦噲D結束自己的生命,獲救之后,她在一家精神病院里接受心理分析治療,重新審視自己,期待開始一種嶄新的生活?!扮娦握帧钡囊庀螅∽园K固卦谀杏丫妥x的醫(yī)學院里見到的鐘形玻璃罐子,里面放著死于母腹的胎兒標本,“鐘形罩里的酸腐空氣像填塞襯料似的將我四周的空氣塞得滿滿實實的,叫我動彈不得”。對埃斯特來說,鐘形罩意味著“不正常的生長、窒息和死亡”。
故事的結尾,埃斯特緊張又充滿期待地等待著她的出院鑒定面試。而真正的結局是:普拉斯在小說發(fā)表之日的三個星期后自殺身亡。
縱然西爾維亞言其《鐘形罩》是她“自個兒的生活中的幾樁事件拼拼湊湊,再加以虛構,增添了幾分色彩而已——只能算是糊口之作”,她想“展示一個面臨精神危機的人那種與世隔絕的感覺”,“試著透過一只鐘形罩子來描述她的世界以及其中的人們的扭曲視像”。
現(xiàn)實生活中普拉斯也有很強的死亡欲望,她是自白派詩人中最迷戀死亡也是最早自殺的。自白詩本就是“一種痛苦的詩,其痛苦‘難以承受’,因為這種詩常常引發(fā)精神崩潰和妄想癥”,普拉斯是視詩歌為生命的,她曾對人說,詩對于她就像面包和水,沒有詩她無法想象自己能否活下去,她在寫一首詩或寫完一首詩時感到絕對的滿足。而死亡是她晚期詩歌的一大主題,她“使詩歌和死亡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尤其是她在生命最后的幾個月所寫的詩,簡直是一本死亡筆記。她把死亡神化,認為死亡就是解脫和再生,并把自己放在神話的中心,力求尋找再生,因為渴望再生是人的真實本質。
矛盾的是,特德·休斯在普拉斯死后聲稱,沒有人比她更愛生活、更有獲得幸福的能力。筆者認為,這也許是人類經(jīng)驗的一個最可怕的方面,一個人似乎熱愛生活,實實在在地活著,可在心靈最深處仍然感受著死亡、不真實、仇恨和虛無。人是脆弱的動物,每個人的生命都潛伏著危機,尤其是像普拉斯這樣生活在危險邊緣的詩人,從她的詩中就可看出她對生存的矛盾態(tài)度——時而維護生命,時而反對它。有時她的詩是力量和活力的表現(xiàn),有時則充滿自殺傾向和自我否定,這很容易使人走向極端,她情緒變化捉摸不定,任何想發(fā)現(xiàn)“真正”的普拉斯并找到她自殺的“真正”原因的人是徒勞的,因為根本沒有“真正”的答案。她也像我們一樣,是個復雜的人,充滿矛盾的沖動和情感,她勇于紀錄下所有這些矛盾,說明她比我們誠實。
正因為普拉斯的自殺正好迎合了西方文化中關于“厄運詩人”的神話,那些死于非命的詩人都會因其死亡而身價倍增,成為傳奇人物。普拉斯也不能例外,后人大肆渲染、猜測甚至夸大她的自殺,其實是沒必要的。安東尼·思韋特說得好:“西爾維亞·普拉斯的與眾不同不在于她出了什么事或她對自己干什么——而在于她作為一個詩人的控制力、熱情和活力。如果我們把她變成一個傳奇人物,那等于歪曲了她,毀了她?!?br/> 同時休斯也成了眾矢之的,受盡抨擊,長達35年,直至他去世。一批女權主義批評家、普拉斯研究者把休斯當做可憎的男性原型加以口誅筆伐。到目前為止,至少有五部同情女方譴責男方的普拉斯傳記面世。
普拉斯一生腳步匆匆,卻如一顆璀璨的流星,正如喬伊斯·卡羅爾·奧茨所說:“西爾維亞·普拉斯對我們來說,代表了一位必然牽涉到悲劇行為的悲劇人物……她的悲劇向我們奉獻了在她許多作品中堪稱臻于上乘的藝術作品”,到頭來,她既是作者又是女主人公,留在舞臺上的是她自己的遺體,她為自己設計的情節(jié)做出了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