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寒風(fēng)遇到了一個女人,
一個美得讓花都失色的女人
世上有一柄刀,是任何鋒利的兵器都無法比的,那柄刀就叫劈風(fēng)刀;世上有一個人,是任何人都無法戰(zhàn)勝的,那人就是“武林皇帝”孟寒風(fēng)。
世上有一個寶座,是任何人都想得到的,那便是龍座;世上有一個人,是任何人都要俯首膜拜的,那人就是當(dāng)今的皇上唐玄宗。
號稱“武林皇帝”的孟寒風(fēng)太狂、太傲,狂到眼高過頂?shù)木辰?,傲到目中無人的程度。讓他避諱,改字號,難!
幸好唐玄宗是皇帝,皇帝往往可以辦成常人難以辦成的事。他召集了武林中最有威名的十九位高手和二十一位殺手去刺殺,這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人被孟寒風(fēng)所傷,傷入筋骨,沒有一個人能站起來。后來,這些人一聽到孟寒風(fēng)的名字就嚇得面如土色。唐玄宗不相信孟寒風(fēng)這么可怕,后來他聽了武林名宿——少林寺空禪大師的幾句話,不得不信了。
空禪大師說:“他簡直就是神——刀神。他出刀的時候,你根本就看不見他的身影,比風(fēng)還快,比電還疾,比蝶還輕。他出刀的時候,你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響,只有風(fēng),刀風(fēng),席卷一切的風(fēng)。等你看到刀光,聽到風(fēng)聲時,你已經(jīng)下了地獄?!?br/> 如果一個人快得連影子都看不見,那還有什么能對付的?唐玄宗犯愁了,這時,空禪大師說了一句話:“要讓他死,除非讓他自己殺了自己?!?br/> 沒有人會自己殺了自己,除非他是一個瘋子。孟寒風(fēng)顯然不是瘋子,所以這句話似乎是廢話。但唐玄宗是個聰明人,聽了這句話忽然笑了,笑得詭秘而且古怪。
第二天,孟寒風(fēng)遇到了一個女人,一個美得讓花都失色的女人,這么一個女人足以讓鐵人動心。孟寒風(fēng)沒有動心,他動的是怒。怒的是這么樣的女人遇上了一伙歹人,那伙歹人正在撕扯女人的衣衫,女人尖叫著、哭泣著,無濟于事。
孟寒風(fēng)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他一出現(xiàn),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一股刀劍之氣直逼眉梢,其他的感覺都被逼退了,只剩下徹骨的冷。孟寒風(fēng)拔出刀,那些人連姿勢都還沒來得及改變,就被割斷了手筋。
“滾!”孟寒風(fēng)只說了一個字,卻比念了一千句魔咒還管用,歹人們像風(fēng)中的落葉,馬上從視野里消失了,只剩下女人和她的哭泣聲。
孟寒風(fēng)說:“你別哭了??揄斒裁从?,我最討厭流淚的女人?!彼@才看了看女人,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動目光,眼睛像被鐵釘釘住了。他并不是神,他也是人,他雖然與眾不同,但他仍然是個男人,只要是有感覺的男人就沒法拒絕美麗的誘惑。那女人約摸十七八歲的年紀(jì),雪白的粉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讓人想起雨后的荷花,讓人生出無限的憐惜,讓人的心隨之隱隱作痛。
淚,原來也并不討厭。哭,原來也是一種異樣的風(fēng)景。
孟寒風(fēng)嘆了一口氣,說:“你回去吧?!?br/> 那女子卻不走,仍嗚咽著。孟寒風(fēng)又問:“你怎么還不走?”
“走?”女人哭著說,“你讓我走到哪里去?我的親人都為歹人所殺,我孤零零的一個女子,能到哪里去?”
孟寒風(fēng)沉默不語。他這一生聽過許多動人心弦的愛情傳說,他這一生也看到過許多為愛而死的故事,但他卻從未愛過。因為他是江湖的霸主,一個獨行客。人,總會有缺點、弱點,如果結(jié)交的朋友多了,必將被朋友出賣;如果親近的女人多了,必將被感情所困。所以他從不把女人放在心上,他認(rèn)為女人是一種拖累。
孟寒風(fēng)曾是這樣的青年,他為了成就一番事業(yè)不甘為情所擾,所以才有今天。今天他已萬事無憂、名揚四海。可是今天,他已不再是青年。
“你是說讓我?guī)阕呙??”孟寒風(fēng)冷聲問著,這話里有戒備也有防范。
誰料,那女人卻搖了搖頭:“奴家無意惹天,天卻降大禍于奴。如今親人受我所累,家園為我盡毀,我此刻心冷如冰,只求一死?!?br/> 孟寒風(fēng)仰天大笑:“你死了有何用處?不報仇雪恨只求解脫,你倒是落個干凈,但你的家人豈不白白斷送了性命?縱然死,也要了卻了心愿再去死?!?br/> 女子淚眼凝望天空,說道:“可無敵旋風(fēng)曹野是我一個弱女子所能抗拒的么?這仇讓我怎么報?如何報?去了,只會空自受辱?!?br/> 孟寒風(fēng)的瞳孔縮了起來,握刀的手暴出了青筋。他一向是個沉穩(wěn)的人,否則他也不會活到今天。南旋風(fēng)北寒風(fēng)兩大無敵高手始終不愿相見,因為他們都沒有必勝的把握。高手過招,不僅僅是勝負,更是生死。沒有把握的事,誰都不愿去做,大家都是聰明人,沒有人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十幾年來,孟寒風(fēng)一直不愿為別人強出頭,因為事不關(guān)己。此時孟寒風(fēng)卻脫口說道:“我去會會他?!?br/> 女人猛地睜大美麗的眼睛,仿佛有些不相信。
孟寒風(fēng)也不敢相信自己會這么沖動。但他已經(jīng)這么說了,便決心這么做。
為什么?是不是因為見到她的第一眼時心在狂跳?
他不但動了心,而且動了情。如果不是,那還有什么可以使他鐵一般的心變軟變?nèi)幔兊萌崮c百結(jié)?
無敵旋風(fēng)曹野能熬到今天是很不容易的,他是綠林的盟主,也是武林中公認(rèn)的奇才、怪才和天才。但他很清楚,也很明白,他之所以能坐上盟主的寶座,是因為沒遇到孟寒風(fēng),沒和他交過手。所以孟寒風(fēng)的聲望比他高,他能忍;武林人的眼里只有孟寒風(fēng),他也能忍。他清楚地知道孟寒風(fēng)的為人,孟寒風(fēng)雖然剽悍但不好勝,他并不去挑戰(zhàn)那些威望高的名宿借此抬高自己,所以武林中才有許多聲名赫赫的人活了下來。
孟寒風(fēng)我行我素,但有原則,原則就是三殺三不殺:凡冒犯吾者,殺!凡借吾名謀利者,殺!凡被吾聽到或看到有十惡不赦之劣跡者,殺!遇到這樣的人,孟寒風(fēng)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他殺了。這也是近年來江湖比較太平的緣故,因為沒有人敢惹孟寒風(fēng),更沒有人敢讓他聽到關(guān)于自己劣跡的傳聞。三不殺則是:赤手空拳、無力抵抗者不殺;不犯吾者不殺;德高望重者不殺。
江湖上傳來孟寒風(fēng)要到江南的消息,曹野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孟寒風(fēng),使他殺心大起。他不愿意與孟寒風(fēng)硬拼,因為他有“牽”有“掛”。至少他舍不得十一位夫人、盟主的寶座和萬貫的家財。
任何一個人要當(dāng)綠林中的盟主,惡人中的惡人,大王中的大王,都不免要耍點手腕,耗點心機的。盟主的道路,是用別人的尸體墊起來的。當(dāng)然殺人不難,如果你殺了人,不但不觸怒王法,還讓人覺得你殺得好,覺得你是為民除害,是個英雄,要做到這一步可就難了??刹芤白龅搅?,他是武林中公認(rèn)的大善人。他做事一向謹(jǐn)慎,也不會落一點把柄被人說三道四。這次孟寒風(fēng)為什么要殺他呢,他實在是不明白。
幸好有永遠明白的“鬼軍師”刁滿。
刁滿說:“聽說孟寒風(fēng)是為了一個叫玉環(huán)兒的女人而來,聽說這女人國色天香,孟寒風(fēng)心醉了?!?br/> 曹野沒聽說過這樣一個女人,他沒有動怒,他在聽,用心聽著。這女人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刁滿說:“這女人的家里從八十歲的老翁到十歲的稚童,一家三十八口人全都被人殺死。聽說是因為當(dāng)?shù)匾粋€勢力很大的人想強迫她做小妾,這個人就是你。”
曹野依舊不動聲色,平靜地說:“不是我?!彼艹练€(wěn),暴戾只會壞事,作為盟主,這種事他經(jīng)歷得太多。只是這次不同,他遇上了最可怕的對手。
刁滿說:“當(dāng)然不是你,這個我相信??蓡栴}是,孟寒風(fēng)不信?!?br/> 曹野嘆了一口氣:“那我們能否派人去說明情況,盡量避免這次挑戰(zhàn)呢?”
刁滿笑了,苦笑著說:“一個人如果久混花叢之中,對花兒反而不知珍惜。但如果一個人四十年都不近女色,那么他一旦動心必不可收拾。對孟寒風(fēng)來說,他現(xiàn)在惟一相信的就是那個女人。我們派誰去呢?孟寒風(fēng)沒有親人,甚至沒有朋友,他會相信誰?他不會相信任何一個陌生人,哪怕這個人巧舌如簧?!?br/> 曹野說:“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br/> “什么辦法?”
“一個笨辦法。”曹野沉聲說道,“暗殺孟寒風(fēng)?!边@也是一個好辦法,因為死人是不會找別人麻煩的。
刁滿搖著折扇說:“我們在暗處,他在明處。況且我們手下不但有一絕雙星五毒十三煞,更有一槍一魔這兩個外援,這一戰(zhàn)恐怕連少林第一高手空禪大師、武當(dāng)掌門玄虛真人也不能全身而退了?!?br/> “你錯了?!辈芤罢f,“像少林、武當(dāng)那樣的大派,會把名譽看得比武功更重要。而孟寒風(fēng)則把武功看得比名譽更重要,這種人才是務(wù)實而可怕的?!?br/>
當(dāng)聲音靜止,孟寒風(fēng)面
前只剩下一個人——肖玉
唐玄宗問空禪:“我不會武功,更不懂武功。請問究竟是武功厲害一些,還是心機厲害一些?”
空禪笑著反問:“世間萬物皆為陰陽相克相生而成,形同水火。你說是水厲害,還是火厲害?”
“水火無常勢?!?br/> 空禪頷首道:“所以說水火不相容,要看是下雨的天,還是刮風(fēng)的天。雨大,則火滅。風(fēng)大,則水亡?!?br/> 唐玄宗冷笑著盯住空禪,又說:“佛說悟空禪者,能通慧眼,知前塵,曉后事。大師名為空禪,卻枉負盛名,以泛泛空話搪塞于寡人,是何道理?”
空禪不懼、不慌,亦不怒,捻佛珠笑道:“一切因天而生,一切因天而滅。這件事的結(jié)局早就在一個人的意料之中,何須老衲饒舌?!?br/> “誰?”
“你。你即天,天即你。孟寒風(fēng)挑戰(zhàn)曹野之時,亦是天子遂愿之時?!?br/> “何以見得?”
“佛說:善惡輪回。有前因,方會有后果。無土之木不會開出繁花,無孔之石不可流出山泉,那玉環(huán)兒來自何方,歸于何處,天子想必比我更清楚。”
唐玄宗仰天大笑。他說:“你很聰明,你不像孟寒風(fēng)那么狂妄,至少你還知道自己是誰?!?br/> “你是誰?”孟寒風(fēng)問眼前的年輕人。年輕人很英俊,也很挺拔,他站在蒿草叢生的小路上,像一棵筆直的楊樹。
“我叫肖玉,江湖朋友稱我為‘鎖喉槍’。”
孟寒風(fēng)笑了,他說:“原來是‘鎖喉槍’肖玉,聽說你出道的時間并不長,卻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br/> 肖玉沒笑,他的表情很平靜,淡淡地說:“我不過是刺出了三槍,一槍刺死了‘槍怪’曹羽;一槍扎穿了‘槍霸’陸定天的咽喉;一槍讓‘槍王’賓峰永遠閉上了他目空一切的眼睛,如此而已?!?br/> 孟寒風(fēng)依舊在笑:“現(xiàn)在你已是槍中之王,一個二十出頭的人就能如此,的確讓人敬佩。只是你不應(yīng)該擋我的路,要知道從來沒有人能擋住我要走的路。你可知道我是誰?”
肖玉的瞳孔瞇成一根針:“我知道,你是武林皇帝,也是刀神?!彼脸隽吮鳎恢б徽砷L的鐵槍,鐵槍跟他的人一樣筆挺。當(dāng)他亮出這支槍的時候,他給人的感覺就不像一棵樹了。因為樹是安靜的,而他則充滿殺機,充滿殺氣。其實他更像一支槍,筆挺的槍,鎖喉的槍。
“你有幾成把握勝我?”
“沒有,一成把握都沒有?!毙び癖瘺龅卣f,“我的槍狠,但狠不過你;我的槍穩(wěn),但穩(wěn)不過你;我的槍準(zhǔn),但準(zhǔn)不過你。我知道我這輩子是不可能超過你的?!?br/> “那你為什么不讓路?”
“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如果我站在這里,也許還有生機,因為我有幫手。你的刀快,但我的人多。如果我退,就只有一條路——死路。”
孟寒風(fēng)這時看見了他的幫手,不是一個,是一群,十三個。先前沒看見他們,是因為他們太矮,矮得往蒿草叢里一站,就只能看見蒿草了。但江湖上的輩分是不分高矮的,他們都是老江湖了,也是江湖上最令人頭疼的人。他們便是赫赫有名的“風(fēng)雪雨雷電”十三煞星,暗器高手中的高手。
肖玉出槍了,槍似一條乘風(fēng)破浪的長龍,帶著呼嘯的狂風(fēng),挾著天崩地裂的氣勢,槍鎖孟寒風(fēng)的咽喉。他一動,十三煞星就動了,頓時空中落滿雨,箭雨;雨中飄著“雪”,似雪般密集但錯落有致的透骨釘;還有風(fēng),十三柄巨斧在空中旋轉(zhuǎn)的風(fēng),撲面而來無處可躲的風(fēng);風(fēng)中有“雷”,那是相互撞擊不斷變幻方向的飛鈸;風(fēng)中還有“電”,雪亮的閃電,閃電似的飛刀。
這些“風(fēng)雪雨雷電”攻擊的不是孟寒風(fēng),而是一個女人,一個柔似水、艷似花的女人——玉環(huán)兒。玉環(huán)兒不會武功,孟寒風(fēng)知道,作為老江湖的十三煞星自然也看出來了。殺一個不會武功的女人,總比殺號稱“武林皇帝”的孟寒風(fēng)容易。
十三煞星很會盤算,他們料定孟寒風(fēng)要心慌,心慌的人無論刀法如何好,都不可能躲過“鎖喉槍”。而且孟寒風(fēng)也不可能躲,他和玉環(huán)兒靠得太近,他一躲就暴露了玉環(huán)兒纖弱的身軀。那樣玉環(huán)兒不但成了暗器靶子,而且還成了槍靶子。他們把一切細節(jié)都算好了,他們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殺手,知道一個微小的漏洞就會賠進自己的性命,所以他們很謹(jǐn)慎。
但再謹(jǐn)慎的人也有疏忽的時候,他們千算萬算沒算到肖玉會收槍。肖玉收回自己的槍,不是他發(fā)了善心,而是在他刺出那一槍后,他就看見了一柄刀。一柄顯然比自己的槍更快的刀,是孟寒風(fēng)手里的劈風(fēng)刀。鋼刀是用來削、劈、掃、刺、挑的,可孟寒風(fēng)卻把它當(dāng)成飛刀拋了出去,這刀飛出去比十三煞星的暗器更快,比一百石的弓弦發(fā)出的飛羽更猛。肖玉嚇了一跳,他從沒見過這么使刀的。刀原來是可以這樣用的?肖玉腦海里念頭一閃,僅僅是一閃念的功夫,明晃晃的刀已飛到眼前,寒氣已冷了他的鼻尖。他后退,快如流星。忙收槍,槍一晃已收在胸前,擋刀,劈風(fēng)刀上沒有手,但有力,似有三百個人握著這柄刀向他砍來。肖玉擋了一槍,火星四濺,擋不住,后退。再擋一槍,仍卸不去刀上排山倒海的力量,再退。再擋一槍,劈風(fēng)刀像一只被打斷翅膀的鳥,跌落了,肖玉跳到嗓子眼上的心也落下了。他一向善于鎖住別人的咽喉,只是今天他自己的咽喉像被鬼扼住一樣喘不過氣來,冷汗如雨。
就在肖玉喘了一口氣的剎那間,“風(fēng)”止了,“雨”停了,“雪”落了,“雷電”也靜了。就在這一剎那,孟寒風(fēng)身上的黃袍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包袱,包住了十三煞星的暗器。肖玉看得目瞪口呆,十三煞星也是口呆目瞪,沒有人看清是怎么回事,孟寒風(fēng)竟在漫天暗器打來的瞬間,脫下自己的長袍,罩住了四面八方而來的所有暗器。他們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真是撞見鬼了,他們當(dāng)中有人開始詛咒。
鬼沒有見到,他們卻見到了閃電,聽到了悶雷。孟寒風(fēng)大喝一聲,黃袍里的暗器炸開,像鋪天蓋地的流星雨。孟寒風(fēng)沒有了刀,但他發(fā)出了比任何刀都可怕的暗器,以風(fēng)的速度,以雨的密集,以雪的飄忽,以雷霆萬鈞之力發(fā)出了暗器。
四周的慘叫聲響起。當(dāng)聲音靜止,孟寒風(fēng)面前只剩下一個人,像一支筆挺的槍,以他獨特的方式站著,冷冷地望著孟寒風(fēng)。這個人就是肖玉。只是他腳下已經(jīng)淌滿了鮮血,十三煞星的血。
肖玉周圍的蒿草像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洗禮過,全都折落在地。但肖玉卻沒有倒,他像槍,也像樹,扎根于黃土,雷打不倒風(fēng)吹不折。
孟寒風(fēng)笑了,他笑的時候像一個孩子。也許他并不像傳說中的那么可怕,他也不喜歡板著臉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勢,盡管他是武林皇帝。他說:“你的槍的確很快,但你仍不是我的對手?!?br/> “我知道?!?br/> “那你還打不打?”
“打!”肖玉回答得很干脆。
“為什么?”這回輪到孟寒風(fēng)奇怪了,“難道你比剛才有幫手的時候更有把握嗎?”
肖玉回答:“是。因為你已經(jīng)沒有了刀?!?br/> 刀客沒有了刀,如同老虎沒有了牙齒,蒼鷹沒有了翅膀一樣。孟寒風(fēng)的綽號是“刀神”,刀就是他的神,他的魂,他的依靠。沒有刀,他還算什么“刀神”。
孟寒風(fēng)笑著問:“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刀?”
肖玉沒有笑,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哭什么叫笑,他的表情就跟樹一樣沒有表情。他在看,從孟寒風(fēng)臉上看到手,又從手上看到腳。手上沒有刀,背上沒有刀,全身上下全無刀的蹤影。那么,他的刀是什么樣的刀?他的刀究竟在哪里?肖玉的瞳孔又一次瞇了起來。
尖叫聲中,藍衫
客緩緩倒下,桌上
留下血淋淋的五道指痕
唐玄宗忍不住問空禪:“孟寒風(fēng)的刀是什么樣的刀?”
“無形。”空禪只答了兩個字。
“他的刀在哪里?”
“在心里。”這次,空禪回答了三個字。
“人的心里怎么會有刀?”唐玄宗不解,這真是個奇怪的問題。
空禪解釋道:“劍有劍的技巧,刀有刀的功法,就如同人是人,獸是獸一樣。但有人觸類旁通,學(xué)習(xí)老虎撲食的技巧,于是發(fā)明了虎拳,這就是悟了。世間萬物都有融會貫通之處,習(xí)武的人不能死背拳譜上的套路,因為譜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高手決不會拘泥于什么架勢,什么絕招,一切都出于自然。打倒對方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如果你用漂亮、繁雜的所謂拳術(shù)去攻擊對方,那么倒下的只會是你。孟寒風(fēng)人稱‘刀神’,自然不會不明白這淺顯的道理。他是控制刀的神,而不是被刀控制的人,天地間的任何東西都是他的刀,包括天氣、地理環(huán)境和人的心情。孟寒風(fēng)雖然沒有了刀,但他的神在,所以他仍是刀神。一個刀客練到最高境界,已不需要實實在在的刀,因為他心里有刀。他本身就是刀,刀本身就是他。只有達到刀人合一的境界,才是真正的刀之神。從古至今,從沒有人敢宣稱可以戰(zhàn)勝佛,戰(zhàn)勝神,因為神佛的精神是只可仰視的,任何狂妄只會顯出淺薄來?!?br/> 唐玄宗點頭:“你說的雖然不錯,但我們還是需要證實一下?!彼牧艘幌率?,屋子里忽然多了一個人,這是一個黑衣黑褲的武士,像忽然從地下冒出來的幽靈,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殿堂上。
唐玄宗問:“消息到了沒有?”
武士跪答:“回皇上,肖玉死了?!?br/> 唐玄宗與空禪相視一笑。
正值黃昏,窗外夕陽垂山,霞光萬道。唐玄宗凝望窗外的景色,忽然問:“你餓了沒有?”
“我餓了。”玉環(huán)兒嬌喘吁吁地說,“實在是走不動了?!?br/> 孟寒風(fēng)嘆了一口氣,女人總是很麻煩。要是在他年輕的時候,身邊跟著一個這么麻煩的人,他即使不被人殺死,也會活活累死。
只是他已不再年輕。年輕時的浮躁如映在水里的影子,變得模糊而遙遠。當(dāng)他從銅鏡里看到青絲中出現(xiàn)了一根白發(fā),他才意識到無敵的不是自己,而是透骨的寂寞。
是玉環(huán)兒改變了他的生活。他發(fā)現(xiàn)自己變了,有時候會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他想:二十歲的時候,別人花前月下,出雙入對,自己卻獨自藏在荒野練刀。四十歲的時候,別人為了追名逐利,拋下妻兒苦練,自己卻和一個十八歲佳人出雙入對。這真是太荒唐了,難道自己真的愛上她了?孟寒風(fēng)這樣問自己。
不管怎么說,孟寒風(fēng)多多少少改變了對女人的看法。他發(fā)現(xiàn),有一個女人依著,用軟軟的聲音發(fā)嗲,這樣的生活很有趣。
孟寒風(fēng)領(lǐng)著她進了一個酒家,這酒家的名字很怪,叫醉鬼。連鬼都醉的酒肯定是好酒,讓人留戀,讓人醉得分不清自己是人還是鬼的酒。
只是孟寒風(fēng)不喝酒,他喝水,白開水。玉環(huán)兒問他:“你是不是沒有錢了?”玉環(huán)兒的關(guān)心,出自于女人的本能。她的話,常常讓孟寒風(fēng)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幼年時躺在母親懷里的那一絲溫馨。
“錢對我來說不成問題?!?br/> “那你為什么不喝酒?”
“很簡單,我喜歡把好的東西留在記憶深處,而不是唇齒之間。一個人偶爾吃點山珍、喝點佳釀,他可能會一生難忘。如果他天天泡在美酒佳肴里,再好的酒也不會覺得香,再好的佳肴也會覺得無味?!?br/> “哦,是這個原因?”
“不僅如此,美好的東西往往也是最危險的。酒氣容易掩蓋殺氣,也容易掩蓋毒藥的味道,所以我不飲酒。其實白開水的味道比酒更令人回味,只是世人大多追求虛榮,沒人肯靜下心來過那種平淡的生活。”
這時酒家的門簾一挑,進來兩個人,夕陽的光芒也被帶了進來。角落里的一個食客,像大白天撞見了鬼,又像被陽光刺痛了眼睛,忽然跳了起來,刺痛他的是那兩個人的目光。
那兩個人徑直走到他面前,一個瘦得像竹竿似的高個子說:“你什么時候還老子的錢?”窮酸的食客縮成一團,似乎想把身子縮進臟兮兮的藍布衫里藏起來。他哆哆嗦嗦地說:“我……我沒錢。”
另一個腰粗得像水桶的屠夫模樣的人惡狠狠地說:“沒錢好。沒錢就用命來還!”話音剛落,藍衫客拔腿就跑,他的動作不能說不快,但大胖子的刀更快,“嗤”地一聲,藍衫客的背上挨了一刀,鮮血四濺。
恐懼使他的臉白得像紙,藍衫客尖聲大叫道:“大爺,救命??!”一邊叫,一邊朝孟寒風(fēng)這邊跑,灑下一路鮮血。
玉環(huán)兒花容失色,女人總是怕見血和刀的。她驚慌地看看孟寒風(fēng),顫聲問道:“你為什么不救他?”
孟寒風(fēng)冷冷地說:“我不喜歡多管閑事?!?br/> 藍衫客死了。他頭上中了致命的一刀,隨著一聲凄厲的慘叫,他的眼睛瞪得好大,就像剛剛爬出地獄的惡鬼。他的手就扶在他們的桌子上,眼睛瞪著玉環(huán)兒,掙扎著吐出一個字:“你……”
玉環(huán)兒發(fā)出一聲尖叫,用手蒙住了眼睛。尖叫聲中,藍衫客緩緩倒下,桌上留下血淋淋的五道指痕。
孟寒風(fēng)對那兩個追過來的人說:“他已經(jīng)死了?!?br/> 那兩個兇神惡煞的人說道:“老子有眼睛,不用你說?!?br/> 玉環(huán)兒以為孟寒風(fēng)會動怒。只要稍稍有骨氣的男人,都不甘別人羞辱的,更何況,她見識過孟寒風(fēng)的武功??伤耍虾L(fēng)既不動怒,又不動手。他很平靜,居然還笑著說:“好吧,算我沒有說?!?br/> “你……”玉環(huán)兒簡直不知說什么才好。
“我什么,我很好,只是你的蟹黃包子涼了?!?br/> “我吃不下。”
孟寒風(fēng)笑了:“幸虧你吃不下,否則它就把你吃了。”說著,漫不經(jīng)心地用筷子在包子上劃了一下,包子像被刀切的一樣,裂成兩半。
玉環(huán)兒又發(fā)出一聲尖叫,跳了起來,驚懼地問:“這是什么?”
藍衫客僵硬多時的尸
體忽然動了,他站了起來
唐玄宗問空禪:“她看見了什么?”
“你猜?!?br/> 唐玄宗說:“這難不倒我。一個包子里能藏什么呢?無非是毒藥?!?br/> “不是?!?br/> “暗器?”
“不是。準(zhǔn)確地說是毒,不是藥。也可以說是暗器,是自己能跑的暗器。”空禪回道。
唐玄宗糊涂了,他說:“江湖真是太復(fù)雜太怪異了,我只聽說過可以在空中回旋殺人的暗器,但沒聽說過能自己跑的暗器?!?br/> “你有沒有聽說過峨嵋派長春子是怎么死的?”
“沒有?!?br/> “有一天他揭開酒甕的蓋子去倒酒,誰知倒出來的不只是酒,還有一條蛇——毒蛇?!?br/> “毒蛇咬死人不足為奇?!?br/> “但崆峒派的子須道人就死得奇了。他被跳蚤咬了一下,第二天他的門徒就發(fā)現(xiàn)他渾身青紫,竟然死了?!?br/> “跳蚤也有毒?”
“微毒而已。只是苗疆有一個邪派‘五毒門’,專以毒汁喂養(yǎng)百物,幼物長成,全身皆毒,五花八門,令人防不勝防。江湖上又稱‘蠱’術(shù)?!?br/> “我曾看過《野史·雜記》一書上記載:所謂的‘蠱’術(shù)是將五毒放在一器皿內(nèi),讓其相互噬食,所剩者融五毒于一身,然后將其碾碎入藥,可控制人的神智。與你所言,似有出入?!?br/> 空禪笑道:“此書所載皆是道聽途說而已,傳說往往虛妄,有夸大之嫌。正如孟寒風(fēng)一樣,人們稱之為刀神,但他也是食五谷之人,并非鬼神?!M’能殺人,但不能制人。我知道曹野手下有兩個五毒門的人,一個胖子叫旁勝,一個瘦子叫載虛?!?br/> “那么包子里究竟是什么?”
“蝎子?!?br/>
這是一只黑蝎子,泛著金屬般的光芒,翹著尾巴在桌上爬行。玉環(huán)兒一叫,旁勝、載虛就動了手,他們的兵器不是刀,也不是劍,而是笛子。笛子響起時,屋子的各個角落里傳出“咝咝”的聲音,像一千個得了哮喘的病人在喘息。
是蛇,地上、桌子上、窗戶上,到處都是蛇在動。玉環(huán)兒的手一動,就觸到了一個冰涼、扁平的腦袋,腳抬起落下便踩在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上。她不敢跳了,縮成一團,使勁地尖叫。只見刀光一閃,再閃,快得無法形容,她周圍的蛇,包括張開毒牙準(zhǔn)備咬她手的那一條蛇,忽然全都沒了腦袋,只剩一截長長的身軀在地上扭動。
玉環(huán)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眼都花了,只覺得腰上一緊,一只有力的大手摟住了自己。在這一霎,旁勝、載虛迎面撒來一把活的“暗器”,黑乎乎的一片,像一張密密匝匝的網(wǎng),致命的毒網(wǎng)。
旁勝甩出的是一把亂蹦亂咬的跳蚤,載虛撒出的是一群見物蟄物的蝎子。他們相信孟寒風(fēng)可以把所有的蛇頭削光,也可以削落十三煞星所有的暗器,但這一次,他死定了。因為跳蚤太小,因為蝎子太密,只要有一只落在他的刀上,他就只有丟刀;只要有一只落在他的身上,他就只有丟命了。
只是孟寒風(fēng)和玉環(huán)兒忽然不見了,好像這屋子里從沒有出現(xiàn)過這兩個人一樣。他們不可能入地,因為這酒家原本就是旁勝的地盤,地下有沒有通道他最清楚。旁勝的反應(yīng)很快,立即抬頭向上望。但孟寒風(fēng)的反應(yīng)更快,待他望見上空落下來兩個人時,也看見了一柄雪亮的刀,劈風(fēng)刀。兩尺長的刀從旁勝張大的嘴里插進去,他“啊”地一聲慘叫。
地上全是昂著腦袋準(zhǔn)備吞噬他們血肉的蛇群。就在載虛以為他們要落地的時候,孟寒風(fēng)卻借旁勝堅硬的頭顱,抱著玉環(huán)兒像皮球一樣彈了起來。彈得不高,但正好落在那張擺著蟹黃包子和白開水的桌上。載虛這次看準(zhǔn)了,他揚起了手。還沒等他把毒物發(fā)出去,就聽見自己的咽喉發(fā)出“咔”的一響,他的脖子上多了一支筷子。孟寒風(fēng)的動作至少比他快十倍,就在他的腳一沾桌子的瞬間,踢出了桌上的筷子,普普通通的竹筷在他腳下就像一柄刀,割斷了載虛的氣脈。
載虛似乎還沒明白過來,自己的咽喉怎么會突然發(fā)熱,并發(fā)出一聲悶響呢?他的腦子還來不及想,生命就已經(jīng)不屬于他了。
玉環(huán)兒緊緊抱住孟寒風(fēng),纖弱的嬌軀瑟瑟發(fā)抖:“我怕。”
孟寒風(fēng)一手持刀,一手摟著她,輕聲地說:“一切都過去了,不用怕。”他在等待,等蛇散凈。他真想永遠這樣站下去,沒有廝殺,沒有紛爭,只有窗外悄悄襲來的黑暗,和黑暗中的寧靜。屋子靜悄悄的,佳人身上的清香宛如盛開的茉莉,讓人心醉。
只是,玉環(huán)兒清醒得太早。當(dāng)她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抱住一個剛剛認(rèn)識三天的男人時,臉紅了,紅得像一朵盛開的桃花。玉環(huán)兒松開了手,心慌更心亂。她望著窗外,喃喃說著:“月亮升起來了?!?br/> 月亮升起來了,一輪殘月,被云托著,清冷而孤獨。過去每當(dāng)看見殘月,玉環(huán)兒就控制不住眼中的淚,覺得那輪月亮,一如她寂寞的心??山裉焖齾s說:“真美啊?!?br/> “是啊,真美?!泵虾L(fēng)凝望的不是月亮,而是玉環(huán)兒。她比月亮更皎潔,更美麗,更讓人心動。
這時,毒蛇已經(jīng)四散,他們飄下桌子?!白砉怼本萍医褚箾]有醉鬼,只有死鬼,三具尸體。夏夜的風(fēng)有些清涼,但絕不會冷??墒敲虾L(fēng)卻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忽然感到冷,冷到骨頭里。在他認(rèn)為沒有危險的時候,恰是最危險的時候,屋里沒有了面對面的敵人,但仍有人——死人。
孟寒風(fēng)覺得環(huán)跳穴一冷,一股寒氣立即沿脈而上封住了自己的八大穴道,仿佛置身于冰窖,幾乎連血也凍成冰了。他吃了一驚,對方用的竟是早已失傳的“太陰指”,而自己太大意。
藍衫客僵硬多時的尸體忽然動cec23113351a6982640bd12b99fce2d399dfd6f704db8db8bb8e4922f55aea76了,他站了起來。臉上的三道血痕已凝成了黑色,依舊沒有一絲血色,像月光下復(fù)活的僵尸。孟寒風(fēng)冷冷地說:“你就是西域的‘大魔神’?”
“不錯?!贝竽襁_達額爾說,“其實你才是大神,我不過是個小巫。只不過大神也有失意的時候,小巫也有得意的時候。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你威風(fēng)了這么多年,也該歇歇了。”
孟寒風(fēng)嘆了口氣:“是啊,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只是我死后,請你不要難為這位姑娘,她太可憐了?!?br/> “孟大哥。”玉環(huán)兒聲音哽咽,感動至極。曾有許多男人信誓旦旦地說,愿為她而死。結(jié)果呢?遇到了危險,他們跑得比兔子還快。玉環(huán)兒猛然站到達達額爾面前,對孟寒風(fēng)說:“要死,咱們一起死?!?br/> “不,我不會讓你死的?!边_達額爾笑了,他的笑,淫邪而歹毒,“不是為了孟寒風(fēng),是為了我自己。我舍不得你死。”
孟寒風(fēng)厲聲道:“你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不過是想干一個男人想干的事?!边_達額爾向玉環(huán)兒逼近,像逼近一只無處可逃的小鹿。
孟寒風(fēng)喝道:“你再敢走近一步,我就讓你人頭落地?!?br/> “你不要嚇我,我不是嚇大的?!边_達額爾狂笑道,“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你現(xiàn)在不過是一具可以說話的僵尸,你還敢教訓(xùn)我?”孟寒風(fēng)不但敢說,而且敢做。屋子里出現(xiàn)了一道刀光,如黑暗中閃現(xiàn)的流星。達達額爾臉上的笑還沒來得及褪去,就凝固了。他只來得及說三個字“不可能”,聲音還留在屋里,他的頭就飛了。
玉環(huán)兒驚喜道:“孟大哥,原來你沒事?”
孟寒風(fēng)沒有笑:“我有事。我只是將達達額爾的寒毒逼進了下肢,我需要時間把它逼出來。”
玉環(huán)兒向他腿上一摸,如同摸到了一根冰柱,冷得她打了個寒戰(zhàn):“我怎么幫你?”
孟寒風(fēng)猶豫了一下,說:“你幫不上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幫我把腳0fc9054ed754895f4bfe638111d62bd1a0e52ac86a5d9f9d99611e82e07e04cf捂熱。只要血脈一通,以我的功力,在一個時辰內(nèi)就可以排出大魔神的太陰之毒。”
玉環(huán)兒蹲了下來,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孟寒風(fēng)的腳擁入懷中,她全身開始哆嗦,牙齒磕得直響。孟寒風(fēng)問:“你受得了嗎?我不知道我的腳有多冷,我的雙腿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如果你挺不住,請放手,我不會怪你的?!?br/>
玉環(huán)兒覺得,
這屋子里有一雙陰
森森的眼睛正盯著自己
唐玄宗問空禪:“他的腳有多冷?”
“有一年臘月,天寒地凍,河里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一個放牛的孩子為了抄近路,走上了冰層。只是那頭黃牛太重,走近河心的時候,冰破了,黃牛掉進河里。孩子飛快地跑回家叫人,等來人把黃牛撈上來的時候,那頭牛已經(jīng)凍成了冰雕,僅僅半個時辰?!?br/> “孟寒風(fēng)的腳那么冷?”
“有過之而無不及。西域的‘太陰指’源于天山。天山,顧名思義,天之山,終年積雪,寒冷異常。練‘太陰指’的人要有異常的稟賦,更要有深厚的內(nèi)力,以內(nèi)力吸取天之寒、地之凍,凝練于丹田,吐發(fā)于指間。當(dāng)年我?guī)煹茉诶錾桨ち舜竽褚恢?,以他的功力竟抵抗不住體內(nèi)的寒氣,他只活了三天,最后血脈結(jié)冰爆裂而死。”空禪說。
唐玄宗嘆道:“好一個孟寒風(fēng)?!?br/> 空禪贊嘆道:“孟寒風(fēng)竟在受傷后,一舉殺了達達額爾,可佩!玉環(huán)兒竟以嬌柔之軀,解凍寒氣,可敬!”
“如果曹野派出第三批人馬,孟寒風(fēng)豈不死定了?”
“非也?!笨斩U笑著說,“你忘了孟寒風(fēng)是什么人?他能在幾句話之間沖開被封的穴道,一刀斬了達達額爾。達達額爾手指間的冰寒只襲入他肌膚三分,他自身的純陽罡氣便封住了雙腿的經(jīng)絡(luò),讓其無法深入。我記得我曾說過,他的武功已達至圣境。”
唐玄宗不解:“那他為什么要騙玉環(huán)兒?”
“試?!?br/> “試?”
“試曹野沉不沉得住氣,也試玉環(huán)兒有沒有愛意。孟寒風(fēng)已經(jīng)動了心,動了結(jié)百年之緣的念頭,只是他不知道玉環(huán)兒怎么想?所以他試。”
唐玄宗大笑:“幸好我知道她怎么想??斩U大師,你我下一盤棋可好?”
一盤棋,殘局。棋至殘局要比開局時費神很多,因為機會越來越少,生和死只在一念之間。曹野鎖著眉,因為他的黑子已被鬼軍師圍住,形勢不妙。他問:“我聽飛鴿傳報,說孟寒風(fēng)中了太陰指,我們?yōu)槭裁床粍邮???br/> “可是達達額爾死了。”鬼軍師反問道,“難道你想讓‘一絕雙星’也送命?這可是你最后的棋子了,千萬不要妄動。棋至局底,就越要沉住氣,勝負總是到最后才知道。”
“那我們該怎么辦?”
“等?!?br/> “等?”
“不錯,等。天已經(jīng)黑了,我想他們一定會找個睡覺的地方。我知道‘醉鬼’酒家有兩張床,一張朝南,一張朝北。本來那個地方已經(jīng)發(fā)生了兩場廝殺,都沒成功,所以沒人會想到我們這么傻,會在一個地方再干同樣的事,我偏偏就是個死心眼?!钡鬂M說。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玉環(huán)兒總是覺得這地方鬼氣森森,她問:“我們怎么還不走?”
孟寒風(fēng)笑著說:“因為我們沒有地方走。外面那么黑,豈不比這里更危險?”
“可這家店是黑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證明,這是個危險的地方?!?br/> “正因為它是黑店,我們才要住。越是危險的地方,往往越安全,這是我的江湖經(jīng)驗?!?br/> 有江湖經(jīng)驗當(dāng)然好,只是經(jīng)驗也不完全都是對的,孟寒風(fēng)就估計錯了。錯就錯在他的經(jīng)驗太多,而鬼軍師恰恰利用了他的經(jīng)驗,經(jīng)驗一旦被別人利用,就成了別人砍向自己的一柄刀。
玉環(huán)兒這次說對了,有時候一個女人的直覺要比男人的判斷準(zhǔn)確得多。
內(nèi)屋有兩張床,玉環(huán)兒睡北邊的床,孟寒風(fēng)睡南邊的床。只是玉環(huán)兒睡不著,一會兒用被子蒙住頭,一會兒又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她總覺得,這屋子里有一雙陰森森的眼睛正盯著自己。
孟寒風(fēng)已經(jīng)睡著了,均勻的呼吸聲彌漫在黑暗里。玉環(huán)兒下了床,點燃了床邊的紅蠟燭,緩緩走到孟寒風(fēng)的床前。她望著這個熟睡的男人,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她和他相處的日子并不長,但她了解他。他雖然四十歲了,卻有一顆年輕的心。他老練,但感情純真;他愛,但羞于表達。和這樣一個男人在一起,就如同這燭光給人一種安全、安寧的感覺。一個女人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是很幸福的,玉環(huán)兒想:“可惜她不是那個女人。”
孟寒風(fēng)翻了一下身,被子落在地上。玉環(huán)兒俯下身替他掖好被子,她的動作很輕,他們離得這么近,近得在微弱的燭光下可以看清她雪白的手臂上有一顆小小的痣——紅色的痣,小而美,嵌在她如藕似玉的手臂上簡直讓人目眩。“我是不是愛上他了?”她問自己。
床板上“嗤嗤”兩聲,
出現(xiàn)了兩柄尖刀
“她是不是愛上孟寒風(fēng)了?”
唐玄宗的回答有些勉強:“也許吧?!?br/> 空禪又問:“那她會不會背叛你?”
“不會。”唐玄宗的語氣很肯定,“愛和背叛是兩回事。愛是夢,甜美、絢麗而熱烈,但醒來卻是一場空。而我們每個人所必須面對的是現(xiàn)實,而不是夢。玉環(huán)兒年齡雖小,但經(jīng)歷的滄桑卻不少,她應(yīng)該知道夢與現(xiàn)實的區(qū)別?!?br/> “什么區(qū)別?”
“瞬間與長久的區(qū)別。如果一個男人對女人說,我可以為你而死。你千萬不要懷疑他的愛,但那只是一時的激情,對美的崇拜,當(dāng)他走近美并得到美,所有的新奇和刺激便淡化了。感情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從愛一個人到恨一個人并不需要太久的時間。
文人墨客形容愛情喜歡用“至死不渝”這個詞,但那只是一種美好的夢。男人的誓言是真的,但只在一段時間內(nèi)管用,所以叫瞬間。而時間雖能淡化情感,卻無法淡化黃金的價值,女人對奴役金錢比奴役男人更有把握一些,最起碼黃金不會騙她,所以叫長久。
沒有人去相信虛無縹緲的東西,他們更愿意去抓住一些現(xiàn)實的東西。雖然這些東西不過是一堆廢銅爛鐵,但比虛無的愛情要實用?!?br/> 空禪搖了搖頭:“我不懂。也許我老了,或者是我不懂女人。”
“你當(dāng)然不懂,因為你是和尚。別人忘不了欲望,擺脫不了欲望,而你能,所以你是大師。據(jù)我所知,當(dāng)今的大師只寥寥五位而已。但真正能做到四大皆空,不為女色、權(quán)力、金銀、地位所動者,天下惟你一人而已。”
所有的人都以為孟寒風(fēng)睡著了,他突然睜開了眼,眼睛里沒有一絲睡意,只有警覺的光,像一只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豹子。他一把抱住了玉環(huán)兒,玉環(huán)兒驚呼起來,粉臉漲得通紅。
孟寒風(fēng)的鐵臂摟得她喘不過氣來,那一霎間,她突然冒出個念頭:孟寒風(fēng)可能一直在佯睡,等她俯下身去?那他一定看清了自己的動作,看透了自己的心事。她突然覺得既驚又羞,好像他變得很陌生。他要干什么?
閃念之間,孟寒風(fēng)已抱著她滾下了床。床板上“嗤嗤”兩聲,出現(xiàn)了兩柄尖刀,扎透了他們焐熱的被褥,也扎滅了玉環(huán)兒腦子里的疑問。
孟寒風(fēng)大喝一聲:“走!”一轉(zhuǎn)身,兩人已掠到墻角。一個大鐵籠“轟”地一聲從房梁上墜下,落在他們剛才站的地方,玉環(huán)兒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孟寒風(fēng)睡的木床像個四條腿的妖怪,忽然追了過來,帶著呼嘯的狂風(fēng)。剛才扎在床板上的尖刀不見了,隱藏在木板后的是殺機。
孟寒風(fēng)的背后是墻,已無路可退。他把玉環(huán)兒往后一推,一柄刀就迎了上去。他只有一柄刀,對方有兩柄刀,還有一個直撞過來的床板。孟寒風(fēng)的刀一揮出,滿屋子都是寒光,對方前進的攻勢、后退的道路全被這一刀封死了。
“地星”歐陽柳是江南第一刀手,他的地滾刀法:刁、鉆、怪、奇,讓人防不勝防。他一口氣連斬三十六刀,在過去,沒有人能避過這三十六式連環(huán)刀,一刀猛似一刀,一刀快似一刀,不留任何余地,出手毒辣。
他的刀以霸道出名,以蠻橫助威,他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怕??墒撬F(xiàn)在卻感受到了恐懼,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刀在孟寒風(fēng)面前根本就不是刀,而是草。
孟寒風(fēng)只劈了一刀,可滿屋子都布滿了刀光,像密密麻麻的牙齒,使人無處可逃,無處可躲,這是什么刀法?
歐陽柳看到床板裂了,從木屑里迸濺出無數(shù)的刀光,就知道自己擋不住了。馬上縮刀,但縮回來的是一雙刀柄。他馬上縮手,縮回來的是兩根血淋淋的骨頭。他拔腿就跑,卻跑不了,腿不見了,他什么都沒了,剩下的只能是恐怖的尖叫了。但他剛張大嘴,就覺得脖子上“咔嚓”一聲,血濺了出來,濺在他倒下的尸骸上,濺在他恐懼的眼睛上。
玉環(huán)兒嚇得連連后退,腿都軟了。她知道背后是一堵墻,她想靠在墻上,使軟軟的雙腿有點依靠,這樣心里踏實一點??伤笠豢?,靠了個空。
墻呢?剛才還挺結(jié)實的墻不見了。玉環(huán)兒跌了一跤,狼狽透了。不過她還沒顧得上難堪,就發(fā)出一聲驚呼,恐懼使得她美麗的臉都扭曲了。
原來這堵墻是活的,它在人完全意料不到的情況下移動了。機關(guān)一動,露出隱藏在墻后的人,一個高大、兇猛的人。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山,孟寒風(fēng)只及他的腰際,看起來像個孩子。他就是曹野經(jīng)常掛在嘴上引以為榮的“天星”夏侯霸。
夏侯霸天生神力,據(jù)說他十歲時就空手將一頭黃牛摔死,因此被神拳門門主杜清羽看中,收他為徒。
但夏侯霸天生野性難馴,受了兩年約束,便被門里的規(guī)矩弄得很不耐煩。再過兩年,就把師兄弟們教訓(xùn)得像見了貓的老鼠。師父的話說一句聽半句,他的話說一句要當(dāng)兩句聽。
再過兩年,他眼里就沒有杜清羽了。杜清羽一怒之下逐他出師門,他竟罵罵咧咧地要把師父趕出門。兩人在泰山下動了手,結(jié)果,練了二十年武功的杜清羽竟受不住他的三拳,一拳把他的虎口震出血;第二拳把他的鼻子、耳朵都震出血;第三拳把他打得飛了出去,跌出三丈多遠,撞在一棵桃樹上,碗口粗的桃樹斷成兩截,他能做的只剩下大口吐血了。
從此,夏侯霸坐上了神拳門的第一把交椅,成為天下第一神拳王。
曹野為了收服這個家伙,費了不少的心思,最后把少林秘笈《金剛功》拳譜給了他,才收了他的心。
夏侯霸手持一柄磨盤大的巨斧,朝孟寒風(fēng)迎頭劈下。孟寒風(fēng)背對著夏侯霸,沒有回頭,他不知道背后發(fā)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背后的人一定是個可怕的對手,斧雖未至,但呼嘯的狂風(fēng)已令他窒息。但他很鎮(zhèn)定,心慌是高手最大的敵人。
孟寒風(fēng)的背后像長了眼睛,他沒躲,因為一躲就離夏侯霸太遠,他那柄長長的巨斧加上天生的神力正是自己短刀的克星。
他把自己當(dāng)成兵器向夏侯霸撞去,夏侯霸的長斧先砍,他后動。但夏侯霸的長斧還滯在空中,他的人已撞入夏侯霸的懷里,像紙一樣貼在他身上。“嗤”地一聲,孟寒風(fēng)的刀從他肋下刺出,鮮血噴紅了他的后背。
夏侯霸大吼一聲,扔掉斧子,因為距離太近,斧子失去了它的威力,他得用手!
夏侯霸的塊頭很大,但動作并不笨拙,反而非常干凈利落。他抓住孟寒風(fēng),一把將他扔了出去,動作一氣呵成,幾乎是眨眼的工夫。
就在夏侯霸懸空拎起他的時候,孟寒風(fēng)出刀了,刀快得幾乎看不見影,只有破空的風(fēng)聲。
雙方的動作太快,旁邊的玉環(huán)兒只看見孟寒風(fēng)被夏侯霸狠狠地扔了出去,撞在南墻上。一尺多厚的風(fēng)火墻竟被撞了一個大洞,孟寒風(fēng)和他的劈風(fēng)刀跌出墻外,跌進了無邊的黑暗。
玉環(huán)兒嚇得花容失色,她和孟寒風(fēng)在一起時,總有一種安全感,覺得他是任何人都無法戰(zhàn)勝的。
當(dāng)她看見夏侯霸把孟寒風(fēng)摔了出去,希望沉了下去,只有絕望了,屋里只剩下她和可怕的巨人。
玉環(huán)兒希望能聽到屋外的聲音,哪怕是孟寒風(fēng)的慘叫,至少證明他還活著。
黑得像鍋底似的屋外,沒有一絲動靜,連蟲鳴的聲音都沒有,他仿佛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屋里卻有了動靜,如雷鳴般的慘叫,震得屋椽上的塵埃直往下落,聲音是夏侯霸發(fā)出的。
夏侯霸那蒲扇般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鮮血從手指縫里滲了出來。他什么也看不見了,永遠失去了光明,孟寒風(fēng)就在被摔出的瞬間毀了他的雙眼。
夏侯霸拿開血淋淋的手,臉上只有兩個血肉模糊的黑洞。
他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這地方不是人呆的!
他摸到北墻,用力一推,整堵北墻都塌了,塵土飛揚。他踏在爛磚碎瓦上狂奔出去,咆哮聲在靜夜里越飄越遠。
整個房屋都在搖晃,像發(fā)生了地震,無數(shù)的碎瓦掉在玉環(huán)兒的頭上、身上,落在她周圍。
玉環(huán)兒大哭起來,她深居幽宮時只覺得寂寞,覺得寂寞是最可怕的。
她一心想出人頭地,從千余名嬪妃中顯露出來。只是一個女子要想在美女如云的后宮讓皇上看上一眼,實在太難。
她美,可在如花似錦的女人堆里,并不惹眼。她也沒有太多的金錢去打點太監(jiān)總管,讓他給自己一個見皇上的機會。于是她選擇了這么一條路,她也設(shè)想了這條路上的種種艱辛……可是一切都不是預(yù)料的那樣,比預(yù)料可怕得多。
現(xiàn)在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她寧愿選擇寂寞。經(jīng)歷了這么多兇險,回頭看看,寂寞竟也是甜美的。只是她已不能回頭,也不能選擇。
她只好哭。突然有一個溫暖的聲音問道:“你沒事吧?”又有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她的雙肩。
玉環(huán)兒嚇了一跳,屋里明明已經(jīng)沒有了人,誰在問?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孟寒風(fēng)。
孟寒風(fēng)的臉有些蒼白,一縷鮮血掛在唇角。他受了傷,但他并沒在乎這些,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關(guān)心玉環(huán)兒。
玉環(huán)兒撲到他懷里號啕大哭。她哭自己的命苦;她對自己充當(dāng)了一個殺手感到難受,要殺的人卻是惟一一個把她放在心上的人;她恨自己這樣無情,不敢說出心里的愛,又恨自己這樣多情,愛上了一個注定不能愛的人。
她恨得肝腸寸斷,恨不能殺自己千刀萬劍。只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她在孟寒風(fēng)懷里哽咽著、喊著:“我不,我不想,我不愿意?!?br/> 屋里早已恢復(fù)了平靜,只是她心里永遠不會再平靜,所有的愛恨時時在她心里洶涌翻騰。
孟寒風(fēng)撫著她的長發(fā),輕聲說:“好了,不要怕,一切都過去了?!痹掚m不多,但暖人心。在他懷里,她竟睡著了,如嬰兒般安詳。
第二批人又涌了上來,
十五柄刀一起上
“她說了什么?”唐玄宗站了起來,一手掀翻了茶幾,茶水濺了侍奉在旁邊的宮女一身,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阿彌陀佛?!笨斩U低眉,并不作答。
他可以不回答,但黑衣武士卻不得不答。黑衣武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她說,‘我不’?!?br/> “不?她竟敢說不!”唐玄宗像一頭咆哮的獅子踱來踱去,他問空禪,“你說,我是不是判斷錯了?”
“非也,你沒錯。有時候一個人說‘不’,但未必能做到。說和做是兩回事,就如想的和做的永遠不會相同是一個道理?!?br/> 唐玄宗聽了,吐了一口氣,平靜下來,問:“是嗎?”
空禪笑了:“天下有誰是在做他想做的事呢?沒有。我們做的都是我們不想做的,我們想做的卻永遠沒有時間去做。”
唐玄宗點點頭:“也許我不應(yīng)該太激動,也許我也不應(yīng)該太在乎?!?br/> “可你已經(jīng)在乎了,你好像很難受?!?br/> “沒有?!碧菩诳隙ǖ卣f,他轉(zhuǎn)過頭,對跪在面前的黑衣武士斥道,“你待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快滾!”
可他的表情分明很酸楚,皇上也是人,也有難以忍受的時候。只是他不說,別人也不敢說而已。
一座土地廟,低矮、丑陋而孤獨的小廟。玉環(huán)兒拉著孟寒風(fēng)的手說:“我很難受。”
“我知道。你病了,正在發(fā)燒?!?br/> 玉環(huán)兒病了,病得很厲害,額頭發(fā)燙,小臉燒得通紅。她對孟寒風(fēng)說:“我不愿意看見你離開,你不要去。”
“我必須去?!?br/> “為什么?”
“為了你。如果我放棄了這次機會,曹野必然會網(wǎng)羅更多的高手來對付我們。那時候殺他會比現(xiàn)在更難,那么仇恨會成為你的一塊心病,我不愿看見你難過。我說過要為你報仇,我說過的就一定會做到?!?br/> “如果我不讓你去呢?如果我和曹野之間并沒有什么深仇大恨呢?”玉環(huán)兒激動地說,“如果我愿意忘記過去,和你隱居山野呢?”
孟寒風(fēng)笑了,溫暖的笑,他的眸子里充滿了愛憐:“我知道你是為我擔(dān)心。那么多大風(fēng)大浪都過來了,一個曹野又能把我怎么樣?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你不用擔(dān)心。”
“我不值得你去拼命?!庇癍h(huán)兒哽咽道,“像我這樣的女人,天下數(shù)千數(shù)萬,你又何必這樣?”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而飲。天下的女子雖然數(shù)不勝數(shù),但我心里只有你,眼里也只有你。”
兩顆淚涌出玉環(huán)兒的眼睛,在她雪白的臉頰上流淌:“你并不了解我。”是的,他并不了解她的過去、現(xiàn)在和她的內(nèi)心深處。她有許多話想說,卻不能說。如果她說,自己并非是他心目中的女神,而是一柄刺向他的劍,他還會不會愛她?縱使她豁出去了,她有孟寒風(fēng)的保護,但她的親人們怎么辦?難道讓他們顛沛流離,過那種四處逃亡、暗無天日的日子嗎?
她說:“你去吧?!?br/> 孟寒風(fēng)俯身吻去她臉上晶瑩的淚珠,說:“我去了,你不用怕。曹野是尋不到這個地方的,我很快會回來的?!?br/> 他走了,為了自己的信仰,為了愛??捎癍h(huán)兒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回來了,他們的相遇是一場夢,夢醒了,什么都不會存在。
江南最雄偉最氣派的府第,就是曹府。曹野是天下聞名的大善人,但今天與往常不同,一百零七級階梯上站滿了殺氣騰騰的武士,宅院內(nèi)外一片殺機。他已無路可退,只好與孟寒風(fēng)背水一戰(zhàn),為了他的地位和尊嚴(yán)。
在這寒光森森的刀劍之中,卻有一位姑娘笑得如春風(fēng)拂面,在高高的臺階上繡一件衣袍。她手里繡的是一件紅色的絲袍,所以她看起來更像一位待嫁的新娘。
孟寒風(fēng)遠遠地從陽光下走來,一步一步是那么的從容,那么的自信。他的手里持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刀,但他本人比手里的刀更為犀利,雖然只孤身一人,但他的氣勢已壓住了密密麻麻的所有武士。
姑娘見到他笑了,羞澀的笑,像看見了情郎的新娘。她柔聲問著:“你找誰?”
“我找曹野。”
姑娘笑瞇瞇地說:“盟主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見到的,你有什么事,能對我說嗎?”
“不能?!泵虾L(fēng)冷冰冰地回答。
姑娘也不生氣,依舊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花:“你的怒氣真大,一個人的火氣太大,容易傷肝喲。你能不能先壓一壓你的怒氣,大家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wù)???br/> 孟寒風(fēng)依舊冰冷地回答:“不能?!?br/> “那么,請問怎樣才能讓你說‘能’?”
“沒有辦法!你們要做的,就是馬上離開,別無選擇?!?br/> “為什么?”
“因為我的刀不長眼睛。我和曹野之間的恩怨,讓我們自己解決,我不希望我的刀染上無辜的鮮血!”
“如果我說不呢?”姑娘說道。
孟寒風(fēng)不再說話,向臺階上一步步邁去,迎向刀劍。武士們潮水般涌來,有九支長矛成扇形刺了過來。孟寒風(fēng)出刀,潮水般涌過來的人又潮水般退下。就像傳說中的辟水刀,他走到哪里,再密集的人群也會分開。第二批人又涌了上來,十五柄刀一起上。刀落,人倒。孟寒風(fēng)沒有受傷,他身上的黃袍卻被飛濺的血水染紅了。第三批人沖了上來,三十條棍棒,卻無濟于事,他們落葉般下了地。孟寒風(fēng)的眼睛似乎被血染紅了,吼道:“我說過,不要逼我!曹野今天死定了,你們沒有必要為死人陪葬!”
這話沒有人不相信,因為鮮血是事實,倒下的尸骸是事實。武士們“嘩”地散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姑娘皺了一下眉,不過又很快舒展開,用凝脂般的玉手托著下巴,欣賞地看著孟寒風(fēng)一步步地走到面前。她說:“你連我也要殺嗎?”
“如果你擋路的話?!?br/> 姑娘嘆了一口氣:“聽說那個玉環(huán)兒很美,難道在你眼里我很丑嗎?你真的忍心殺了我?”
她不丑,絕對是天生尤物,國色天香。她的眼睛像一泓秋水,紅唇像一粒櫻桃,眉毛似纖細的柳葉,牙齒像潔白的玉石,皮膚像凝固的油脂。她的美是那種成熟的美,與玉環(huán)兒的純真比起來,更有女人味,也更有女人的風(fēng)韻。
可孟寒風(fēng)熟視無睹,他說:“我聽說武林名宿路子安晚年迷上了一個女人,把她當(dāng)成心肝寶貝兒,結(jié)果他死了,被挖了心肝。原因是,他在群雄會上頂了曹野一句,殺他的人恰是那個被他當(dāng)成心肝寶貝的女人?!?br/> 姑娘點點頭:“我也聽說過,好像是這樣。”
孟寒風(fēng)冷笑道:“我還聽說武林新秀風(fēng)百兒被人刺瞎了眼睛,因為他瘋狂地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人。而那個女人卻把他當(dāng)作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因為一句話不順心便讓他永遠見不到光明了?!?br/> 姑娘饒有興趣地問:“是嗎?你還聽說過什么?”
“我還聽說那個女人叫曹鳳眉,是個面若桃花、心如蛇蝎的人。她一生只忠于一個人,那人就是曹野?!?br/> “當(dāng)然?!惫媚镄α耍耙驗樗撬那槿?。感情這個東西真是怪,她明明知道曹野是在利用她,但仍死心塌地為他犧牲。你遇見過這樣癡情的女人嗎?”
孟寒風(fēng)搖頭:“沒有?!?br/> “如果那人見人愛的美人愿意陪伴你呢?”
孟寒風(fēng)冷笑道:“我可不想讓自己的心肝被人挖去當(dāng)下酒菜?!?br/> 姑娘又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她說什么都沒人相信,其實她恨曹野,恨不能一口咬死他,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闭f完,竟嫣然一笑,笑里有說不盡的凄美與悲哀。
她對孟寒風(fēng)說:“你猜曹野對她說了什么?”
“說什么?”
“曹野對她說,‘為了我,去做孟寒風(fēng)的情人,好嗎?’”姑娘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說說,天下竟有這種人。她對他那么好,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給他吃了。結(jié)果呢?竟把她拱手送人,也許在他眼里她連婊子都不如?!?br/>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為他賣命?”
姑娘的臉上有兩行淚淌下,她哭了,說了三個字:“我愛他!”
孟寒風(fēng)持刀的手顫抖了一下:“我知道,如果想進去,除非從你尸體上走進去。你亮兵器吧?!?br/> 姑娘的兵器就在她手上,五根繡花針。用針做兵器,真是天下一絕,她就是“一絕”曹鳳眉。
曹野像一只空中飛翔的蒼鷹,從寶座上俯沖下來
空禪長嘆一聲:“她真可憐?!?br/> 唐玄宗搖頭道:“她的可憐是自找的,有一個人比她更可憐?!?br/> “誰?”
“我?!?br/> “怎么可能?”空禪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權(quán)傾天下的皇上可憐。
唐玄宗緩緩地說:“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因為我是九五之尊。我要什么有什么,但我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快樂。小時候我希望有一天能夠擺脫那些繁雜而又無聊的禮儀,光著腳丫跑到后花園和小太監(jiān)一起玩泥巴。但當(dāng)我走過去,無論他們笑得多開心,都會馬上閉上嘴,跪在地上結(jié)巴得連話都說不全。如果我拿一個杮子問他們,這是蘋果嗎?他們的回答肯定是‘是’。我總感到空虛,因為我可以輕易地得到一切。世上所有在別人眼里神奇而美麗的東西,在我眼里都平淡無奇。我記得十三歲的時候,我對女人充滿了神奇的向往,認(rèn)為她們是另一世界的人,她們的體香、溫柔、鳥鳴般清脆的聲音都吸引了我。我忍不住對一個宮女說:我要你。于是我得到了,卻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想象,正因為我是皇上。有時候我真想脫下龍袍,過一天老百姓的生活,為得到一碗飯、一個梨而高興。但我做不到,我知道,自己一旦脫下龍袍,就什么都沒有了?!?br/> 空禪問:“也許皇上沒有快樂,你難道就沒有過悲哀、憤怒、仇恨、緊張嗎?”
“有。”唐玄宗說,“我這一輩子從小到大都在反反復(fù)復(fù)地做一件事:保住皇位!我知道有許多人都在窺視我的寶座。每天對我笑的人,也許心里對我恨之入骨。我不能相信任何一個人,包括我的兄弟姐妹,因為他們都是我潛在的敵人,也許有一天他們會用寶劍砍下我的頭顱。我必須琢磨身邊的每一個人,細心觀察,哪怕是他們無意中說錯的話,都會使我緊張得冒汗。即便在夢中,我也會思慮,這個人是不是有叛離之心,該不該殺?我手里有生殺大權(quán),卻又為權(quán)所困,每天還不得不去批那些堆成山的奏折,管那些我本不愿管的事,有時候覺得自己太累,但又不能放手。因為我一旦放手,那些政敵就會出現(xiàn),將我碎尸萬段。我只得付出代價,那就是放棄親情和做人的快樂。還要時時記?。禾煜氯硕伎赡苁悄愕臄橙?,時刻提防背后刺來的一刀。你說,我累不累?”
空禪笑道:“累,比我參禪打坐累得多。”
“你累不累?”曹野坐在高高的虎皮椅上,比孟寒風(fēng)想象中的還要年輕。他很注意修飾自己,從保養(yǎng)得滋潤細白的皮膚、講究的發(fā)髻、得體而不累贅的長袍就可得知。他看起來不像一個綠林豪杰,倒更像一位儒雅的書生。
不等孟寒風(fēng)回答,他又說:“你難道不覺得你所做的一切不值嗎?你是我所見過的最有才能的人,但你冷傲,你看不起世人的愚蠢、陰險;身在江湖卻與江湖中人格格不入;甚至為了一個‘武林皇帝’的稱號,惹怒了當(dāng)朝皇上。我知道你不是為了虛榮,你只是不肯向世俗低頭。你不會說阿諛奉承的話,來謀取一官半職;你不懂得忍讓和回避,往往招來血光之災(zāi);你不貪財也不積財。毫無疑問,你是正直、清白的,但對的不一定就能立足。正如慈悲和愛心是對的,但自然界不會因此而成為牛羊的天下,虎狼是永遠存在的。弱肉強食是天意,是任何人都違背不了的自然規(guī)則。只要有人在,邪惡就存在,你以為賃借你一己之力就可以改變這個社會嗎?妄想!你以為你在拯救世人,卻不知你正與天下所有的平庸者為敵!你傲,但傲得太過分了。你懂刀法的真謗,卻不懂生活。我只想問一句,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我想得到的我已經(jīng)得到了,比如善良、正直、永不屈服的性格。我這輩子生活得很滿足,至少沒有噩夢,沒有懺悔,沒有內(nèi)疚。我不需要別人學(xué),我就是我,只求自己問心無愧!”孟寒風(fēng)說道。
曹野大笑:“你真是太天真了。良心是什么東西?對善良的人來說它是一種約束,對惡人來說它是一堆狗屎。如果一個人做了壞事會感到羞恥,他充其量不過是個地痞。而我不,惡事做多了,并不會被噩夢糾纏,相反,倒覺得那是一種樂趣。我能坐到盟主的寶座上,不知殺了多少人,陷害過多少人,但我也問心無愧,因為我只為自己而活,別人的痛苦與我無關(guān)。我承認(rèn)我是天下最壞的人,又怎么樣呢?我得到的比失去的多。”
孟寒風(fēng)冷笑道:“多的東西不一定好,好的東西不一定多。你怎么不問問自己,失去了什么?”
“什么?”
“曹鳳眉。天下惟一一個愛你的女人?!?br/> 曹野的眸子有些黯淡了。他低下頭,盯著自己右手中指上一顆碩大的藍寶石鉆戒說:“我知道,從你進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但你并不在乎?!?br/> 曹野抬起頭,眼睛里已沒有了傷感:“我當(dāng)然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自己。對于她的死,我感到很可惜,但不是痛惜。我不會因此分神,讓你乘虛而入,你別癡心妄想了?!?br/> 孟寒風(fēng)搖了搖頭,狠狠地說:“一個小人往往會把別人都看成小人,但你連小人都不如。曹鳳眉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了你這個衣冠禽獸。她把一切都給了你,你又給了她什么?”
“我也給了她很多,我并不覺得自己對不住她。她要名分,我把大夫人殺了,使她成為正室。她愛美,我派人飛馬馱來杭州的絲綢,買來西京的脂粉。她喜歡揮霍,我把整個金庫都交給她掌握,任她花錢如流水?!辈芤罢f道。
“可她并不需要這些。她要名分,只是因為她愛你,她希望你也愛她,而不是到處去拈花惹草。她愛美,是因為你喜歡漂亮女人,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只是希望你能多看她一眼。她喜歡揮霍,卻不是為了炫耀,她只是想得到你的重視,可惜你的目光永遠只看得到你自己。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嗎?”
“怎么死的?”
孟寒風(fēng)一字一頓地說:“她把針扎進了自己的胸膛,她說,那里有一顆流血的心。她還說,她恨你!”
曹野的身子抖了一下,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自言自語地說:“這怎么可能?”他顫聲說:“我一直以為她在說假話,已經(jīng)八年了,她說了相同的話,但我不敢相信。我連自己都不相信,我又怎么敢相信別人呢?”
“你懺悔吧!”
曹野發(fā)出一陣狂笑,笑聲在大廳里回蕩。他說:“我有必要懺悔嗎?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什么后悔藥?!?br/> 孟寒風(fēng)說:“看來我們都無法改變對方,那就出手吧。我聽說你也使刀,是一把名刀。”
“不錯。”曹野順手操起刀,一柄長長的刀。刀泛藍,陽光透過琉璃窗照在刀尖上,映得整個大堂都藍晶晶的,像個夢幻世界。刀確實是名刀,名“碎月”。人是名將,號“無敵”。曹野像一只在空中飛翔的蒼鷹,從寶座上俯沖下來,抽刀劈向孟寒風(fēng)的面門。孟寒風(fēng)像被狂風(fēng)卷起的柳絮,飄了起來,飄進藍幽幽的刀光里。幾乎看不見兩人的身影,只有刀光相互交疊,互相滲透,大廳里卻悄然無聲。
一個瘦得像螞蚱一樣的人從虎皮椅后跳了出來
唐玄宗問:“既然是廝殺,怎么會沒有聲音?”
空禪答:“因為太快。他們一出刀,刀至中途就發(fā)現(xiàn)對方已抵擋住了自己的攻勢,便馬上改變招式,改變進攻的角度,所以雙方的刀根本就沒有相撞的機會,這種無聲的對抗才是最可怕的。”
“他們什么時候才能分出勝負?”
空禪笑道:“彈指需要多長時間?”
“一霎?!?br/> “這一霎在一般人眼里也許只能打個哈欠或吐口痰,但在孟寒風(fēng)和曹野看來卻是非常的漫長。曹野在這一霎間,斬了七十八刀,守了九十二刀;孟寒風(fēng)在這一霎間斬了九十二刀,守了七十八刀,他還做了一件事?!?br/> “什么?”
“聽聲音?!?br/> “什么聲音?”
“呼吸聲?!?br/> “難道廳堂里除了他們還有人?”
“有人,是鬼軍師。”
兩人驀然分開了。曹野依舊坐在虎皮椅上,孟寒風(fēng)依舊站在二十三級石階下,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
只是臺階上飄著一絲絲的黑發(fā),像下了一場黑雪。曹野面色鐵青,額頭上已有了汗,是冷汗。
他那講究的發(fā)髻散了,長發(fā)凌亂地披在肩上,與他華貴的衣衫很不協(xié)調(diào)。他們已分出了勝負,雖然他沒被孟寒風(fēng)削下頭顱,卻被削去了一截頭發(fā)。
孟寒風(fēng)的確名不虛傳,論刀法,曹野不是孟寒風(fēng)的對手。
曹野發(fā)起了第二輪進攻。
這次曹野只出了一刀,但比他先前的七十八刀來勢更猛。
孟寒風(fēng)屹立不動,橫刀一擋,兩柄刀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鳴叫,濺出無數(shù)的火星。曹野彈了起來,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回了原地;孟寒風(fēng)依舊站在原地,但他腳下的大理石全裂了。
曹野又一次俯沖下來,再一次被震飛,飛得很高,在空中翻了一個筋斗才落在虎皮椅上。孟寒風(fēng)的額頭上也有了汗,他的雙腳陷入碎石中,已經(jīng)看不見了。
曹野并不簡單,在動蕩的江湖中,縱然再有心機,若沒有實力,仍無法高高在上。江湖中人都是在刀尖上過日子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要想做他們的盟主,沒那么容易。
曹野喘了一口氣,手上的青筋凸了出來。他俯沖下去,跳到孟寒風(fēng)的頭頂,大喝一聲,運足了力氣猛劈下去。孟寒風(fēng)雙手握刀,迎著“碎月”反劈過去。
曹野這次飛得更高,幾乎快碰到屋梁才落下,他的手都震麻了,兩耳邊全是刀與刀相撞的轟鳴聲。不過,他還可以忍受。人受得了,刀卻受不了,“碎月”刀碎了,碎成千萬個晶瑩的片。孟寒風(fēng)的劈風(fēng)刀也好不到哪里去,扭曲得不成樣子。
曹野跌坐在虎皮椅上,喘著氣說:“你不但刀法好,而且內(nèi)力也不錯。只是我們好像沒有必要自相殘殺,這件事根本就是場誤會,是別人設(shè)的局。我希望你能明白,像我這種人根本不可能去自找麻煩?!?br/> “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孟寒風(fēng)一步步走向曹野,說,“我只相信一個人,玉環(huán)兒。”
曹野大怒,喝道:“孟寒風(fēng),你不要以為我怕你!你有沒有聽說過少林金鐘罩、武當(dāng)紫金手這兩門功夫?你有刀又怎樣,你有把握戰(zhàn)勝我?”
“沒有把握?!泵虾L(fēng)當(dāng)然知道這兩門功夫,一個是外家功夫的頂峰,一個是內(nèi)家道法的絕招。從古至今,還沒人能把這兩種功夫融會在一起。曹野居然練成了,難怪江湖中人稱他是奇才、怪才、天才。
這兩門功夫的威力究竟有多大,孟寒風(fēng)不知道。
他只知道少林弟子空空練成了金鐘罩,刀槍不入,被稱為圣僧,他活了九十八歲,在這九十八年里沒人能戰(zhàn)勝他。他也知道武當(dāng)派紫陽真人創(chuàng)下了紫金手,因此成為一代宗師,他一生行走江湖所向無敵,被稱為“鬼神愁”。
這兩個人現(xiàn)在都不在了,再精再深的武功也會輸給歲月??蛇@兩本秘笈卻落到曹野手里,成了他的殺手锏。
曹野嘆了一口氣:“我雖然練成了這兩家功夫,但我有自知之明。因為你的純陽罡氣心法原來也出自少林,和金鐘罩相克相生,所以我也沒有必勝的把握。我自出道以來從未向人低過頭,但今天,我認(rèn)輸。我愿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你,除了性命。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怕你。只是為了避免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是聰明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我即便愿意為一個女人身敗名裂,也絕不可能讓你看見。除非我是故意惹怒你,但沒有這個必要,我已經(jīng)有了身份、地位,我不需要用殺你來提高我的身價。你說是不是?”
孟寒風(fēng)站住了,皺起了劍眉。玉環(huán)兒的悲傷似乎不是裝出來的,而曹野的話也似乎很有道理,他們當(dāng)中到底是誰在說謊?他的腦子里亂成一團。
是,還是不是?還沒等孟寒風(fēng)理出頭緒,就聽見一個人尖叫道:“不是?!?br/> 一個瘦得像螞蚱一樣的人從虎皮椅后跳了出來,手里拿著一把羽扇。說話間,羽扇里閃出十點寒星,射向曹野。
是鬼軍師,他竟反戈一擊?孟寒風(fēng)震驚,曹野更震驚。刁滿是他最心愛的心腹和戰(zhàn)將,他喜歡刁滿更甚于曹鳳眉,當(dāng)所有人都死了,他都沒舍得讓刁滿出面。他把刁滿安排在椅后,是為了最后關(guān)鍵時刻讓他對孟寒風(fēng)放暗器,但事與愿違。就在他要說服孟寒風(fēng)的時候,這個家伙卻出了手,對他下了毒手。
曹野幾乎氣瘋,如果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是曹鳳眉,那么最對得起的人就是刁滿,可他竟敢在關(guān)鍵時刻背叛他。
“你!”曹野剛來得及說一個字,暗器已打在他身上,但未見效。曹野為了防備孟寒風(fēng),一邊慢慢說話調(diào)息,一邊已運起了金鐘罩。所有的暗器,一碰到他鼓起的大袍便像撲向燈燭的飛蛾,紛紛落下。
他一腳踢飛了刁滿,刁滿像一顆石子,在空中劃了一個弧線撞向大理石壁。
刁滿并沒有腦漿迸濺,因為孟寒風(fēng)出現(xiàn)了。他像一道閃電撲了過去,只見黃袍一閃已將刁滿抱住。刁滿滿嘴是血,指著曹野厲聲尖叫:“是他,是他殺了玉環(huán)兒一家,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后來他又害怕了、后悔了,但事情已無法挽回?!?br/> 曹野站在高高的臺階上,氣得渾身發(fā)抖,已說不出話來。
孟寒風(fēng)問:“你為什么告訴我?”
“因為見到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看到他們的下場,所以我想退出,但又怕曹野殺我滅口。我寧愿退出江湖,做一個平民百姓,過平靜的生活。我后悔了,不愿再這樣提心吊膽地過下去?!?br/> 孟寒風(fēng)抬頭,問曹野:“你還有什么話說?”
曹野咬牙切齒道:“我無話可說?!?br/>
曹野的身形凝滯了,
剛剛還猛如金剛的人突然
軟了、癱了
“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刁滿良心未泯,終于悟到了?!?br/>
唐玄宗大笑:“你真會開玩笑。像鬼軍師那種天生就是斗心眼、耍詭計的人,怎么可能良心發(fā)現(xiàn)?再者,玉環(huán)兒的家人是不是健在,我最清楚?!?br/> 空禪說:“也許他不了解內(nèi)情,也許他想擺脫曹野?”
“不是,肯定不是。”唐玄宗說,“對他,我最了解。人心是永遠得不到滿足的,他背叛曹野,只是為了爬到更高的位置上去,是為了高官厚祿。”
“你怎么敢這么肯定?”
“因為他是我的人?!?br/> 曹野舉起了手,他的手已經(jīng)變了顏色,像涂上了一層金紫色的油漆,泛著金屬般的光芒。他的頭頂上冒出淡淡的白煙,華麗的大袍像被風(fēng)鼓起的風(fēng)帆。自從他踏上江湖,他還從沒有用過這兩種絕技。絕技不是讓人看的,更不是用來炫耀的。因為讓人看多了,絕技就失去了它的震撼力和神秘。如果炫耀多了,難免會看出破綻,讓人有時間去琢磨破解的方法。
曹野解決問題最常用的方式是刀,使江湖人聞風(fēng)喪膽的“碎月”刀。他苦練了十幾年的金鐘罩和紫金手,從未用過,因為不必要。如果刀碎了,只得亮出他的絕招。
他出手了,金紫色的手。孟寒風(fēng)斬出一刀,全力以赴的一刀,快如閃電,猛如雷霆。如果說曹野是只猛獸,金鐘罩就是他的鱗甲,紫金手就是他的爪牙。要想不被吃掉,就得拔掉他的牙,斬斷他的爪。
但刀和手相撞,如同樹枝打在巖石上,曹野的手竟絲毫無損。孟寒風(fēng)大吃一驚,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手,這不是手,而是一塊玄鐵。就在他訝異間,曹野反手握住刀身,一聲暴吼,連名刀“碎月”都無法斬斷的刀竟被他捏成三截。
“孟寒風(fēng),你也不過如此,世上本就沒有什么神,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br/> 獰笑聲中,曹野已抓住他的手,他要捏碎這雙手,讓這雙使劈空刀的手變成一堆碎骨。手碎,人必然劇痛難忍。人一痛,必然會失去神志。只要孟寒風(fēng)失神,就可以捏碎他的腦袋。
曹野抓了一手空,孟寒風(fēng)的手突然變軟、變滑、變得柔若無骨了。像沸水里的面條,更像滑指而過的溪水,雖然能感覺,卻無法把握。
“縮骨功?我不信你能把身子縮到我抓不?。 辈芤罢f,只是他忘了,孟寒風(fēng)的縮骨功雖不能把身子縮得如手一樣,但他的刀法是以空靈見長的,所以他的輕功也是頂尖的。
曹野一抓,孟寒風(fēng)便飄了起來,像被風(fēng)卷起的一片落葉。
他落在大殿的一根巨柱上,曹野的手碰到柱子,石柱裂了,碎石迸濺。孟寒風(fēng)退到墻角,他已無路可退。
可是他卻笑了,很輕松很愜意地笑,好像被逼入絕境的不是他,而是曹野。曹野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很可怕的事。
當(dāng)你把對方逼入絕路,事實上你自己也沒有了退路,沒有了逃避的可能。捕食的獵豹有時也會被自己捕獵的小動物咬斷咽喉,成為獵物手里的獵物。
曹野想到這一點時,已經(jīng)晚了,太晚。孟寒風(fēng)沒有了劈風(fēng)刀,但他仍有刀——五根繡花針。用針作刀,曹野絕對沒有料到,可他看到了。孟寒風(fēng)竟凝純陽罡氣于針尖,使出了刀法,不可想象、不可思議的刀法。
五根繡花針在他手里就是五柄刀,五種不同的刀法,攻向曹野五個不同的穴位??膳碌牟皇堑?,而是人——操縱純陽罡氣的人。最為可怕的也不是人,而是穴道,曹野隱藏了十幾年的秘密。
曹野的身形凝滯了,剛剛還猛如金剛的人突然軟了、癱了,軟得就像一條無樹可依的藤蔓,癱得就像一團濕泥。他不明白地問:“你怎么知道這些穴位是我的薄弱處?”
孟寒風(fēng)眼睛里含著一絲憐憫,搖頭道:“因為你只會索取,不愿付出,所以你永遠都不會懂得女人的心。有時愛和恨是同一名詞,同一內(nèi)容?!?br/> “是她?我早就該想到是她?!?br/> 曹野大悲,又大笑起來。
“我想起來了,她對我說過。她說:‘如果你不愛我,那就殺了我或是讓我殺了你。’那時我并不放在心上,并不在意,只是付之一笑。她后來又說:‘曹野,如果我死了,你會怎么樣?有沒有像我這樣癡心的人照顧你?’可我回答:‘也許我也會活得更好?!蹦菚r,曹野一心只想坐上盟主寶座,無心留意其他。
他想起來了,淚流滿面。為了拉攏路子安,他讓曹鳳眉嫁給這個老朽。她哭了,咬著牙說:“王八蛋!”他想起當(dāng)初問她為什么要刺瞎風(fēng)百兒的眼睛時,她突然發(fā)了脾氣,砸碎了客廳里所有的東西。他想起來了,有些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為了爬上盟主的寶座,他親手殺死了自己惟一的弟弟,而嫁禍他人。這些年,別人敢做的,他做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他也做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有時連他自己都不知在追尋什么。
他做事,可謂百無一漏,可他還是失算了。人總有失算的時候。
金鐘罩和紫金手同樣也有致命處,那就是氣門。曹野為了克服這一弱點,從波斯重金購得氣穴游移法。別人的氣門是固定的,而他不是。子時也許是在丹田,午時則成了膻中穴,讓人無從猜測。刀劍交戈之時,猜測往往意味著喪命。別人不可能一一試他的穴道,所以勝算也就多了許多。可他千算萬算,偏偏算漏了對他了如指掌的人——曹鳳眉。
曹鳳眉天天喊著要殺他,也始終沒有殺他,她不忍心看著他死。但她終究是要殺他的,在她死的那一天,她做到了,借孟寒風(fēng)的手干了自己想干的事。
孟寒風(fēng)用她的五根繡花針封住他的百會、印堂、膻中等五大穴位,使他氣血凝滯。他的氣穴游移術(shù)只限于這五個穴位內(nèi),這是他的秘密。秘密一旦揭穿,他的命也就了結(jié)了。
可沒等孟寒風(fēng)動手,另一個人就動了手——鬼軍師。他的羽扇上射出八根透骨釘,全部釘入曹野的后心。
孟寒風(fēng)厲聲道:“你干什么?”
刁滿笑著說:“我要告訴你兩件事。第一,你不殺他,他必殺你。第二……”他突然不說了,也突然不笑了,定定地看著孟寒風(fēng)。
孟寒風(fēng)冷冷地問:“第二呢?”他不相信面前這個一臉狡詐的人,但他相信這個跳梁小丑無法傷害他。但刁滿的話不但讓他震驚,而且使他受了傷,傷到心上。
“第二件事是,玉環(huán)兒死了!”
沉浸在悲哀里的孟寒風(fēng),
沒有聽見大殿里驀然傳出“嗤嗤”的怪聲
“玉環(huán)兒死了?”空禪一驚,“難道她不是你的人?”
唐玄宗搖搖頭,又點點頭,笑而不答。拍了三下手掌,雕龍鏤鳳的一扇側(cè)門開了,進來的不是報信的武士,而是一個女人,一個美得讓天地失色的女人。
唐玄宗笑問:“大師,請問這位佳人是誰?”
空禪不認(rèn)識,沒見過。但馬上脫口而出:“這是玉環(huán)兒?!?br/> “不錯,玉環(huán)兒沒有死。她的八面玲瓏很合我的心意,我舍不得讓她死?!?br/> 空禪不解:“我不明白。”
唐玄宗答道:“玉環(huán)兒本來必須死,只有她死才能亂孟寒風(fēng)的心神;只有她死,孟寒風(fēng)才能死,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對孟寒風(fēng)來說,她已經(jīng)死了。對我來說,玉環(huán)兒還站在這兒。”
空禪懷疑道:“孟寒風(fēng)憑什么相信刁滿?”
“我憑什么相信你?”孟寒風(fēng)問。
“因為我有證據(jù)?!钡鬂M說,“你知道我是曹野的心腹。曹野早已派人日夜跟蹤你們,就在你走進大殿前的那一刻,玉環(huán)兒就被殺了。我知道你不信,因為我的舌頭不是證據(jù)。不過,我有一只手可以作為證據(jù)?!?br/> 他拿出一個長方形的錦盒,把它放到地上,說:“我常常手癢,想暗害別人。所以我還是離遠點好,以免你分神?!闭f完,往后退,把雙手抄在長衫里,一副看熱鬧的神情。
孟寒風(fēng)暗存戒心,走近錦盒,刁滿沒有動。他打開錦盒,看了一眼,里面有一只雪白的手臂,他的臉青了,鐵青。
他看了第二眼,眼睛就忽然紅了,像濺上了仇人的血。第三眼,他想看,卻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他希望這一切不是真的,他甚至愿意讓刁滿突然沖過來向自己放暗器,以證明這只是他的圈套。
可刁滿沒動,靜靜站在殿角像一尊石雕。他知道刁滿不會動手,因為這一切都是真的,無可懷疑。
這是玉環(huán)兒的手臂,這是那只在靜夜里輕輕為自己蓋上被子的手臂。一切恍如昨日,她的動作很輕、很柔。他們相隔得那么近,近到可以嗅到她如蘭的氣息,近得只需一伸手便可攬她入懷。
他四十歲才愛上一個女人。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沒有感情,可他四十歲的時候卻動了情,動了心,動了和她相伴天涯的念頭。他為她而卷入了這場江湖爭斗,當(dāng)他終于勝利了,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了,一切都成了夢,成了空,成了他悲哀的回憶。
孟寒風(fēng)捧起那只手臂,親吻著那顆紅痣,淚如雨下。他曾經(jīng)討厭流淚的人,因為眼淚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是懦弱的表現(xiàn),至少他是這么認(rèn)為的。但他今天卻流了淚,為了那朵尚未盛開的花,為了那句尚未說出的話。孟寒風(fēng)的神思恍惚,思緒在過去的時光中穿梭,心在柔軟的回憶里一寸一寸地碎裂。
沉浸在悲哀里的他,聽到的只是曾經(jīng)的聲音,大殿里驀然傳出“嗤嗤”的怪聲,他卻沒有聽見,也無法聽見。刁滿像撞見鬼似的跳了起來,豆大的汗珠從他臉上滾滾而下,恐懼扭曲了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他是個暗算高手,自然能聽出這聲音意味著什么,這是炸藥的引線在燃燒的聲音。
刁滿在空蕩蕩的廳堂里尖聲大叫:“不!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殺我,我對你忠心耿耿……”話音未落,一聲巨響。能夠聽見的人和不能聽見的人都消失了,整座曹府在滾滾硝煙中崩塌。埋在曹府大殿下的炸藥毀了一切,埋沒了所有的愛和恨。
“你為什么殺他?”空禪問。
“因為他知道的太多?!碧菩谡f,“讓一個仇人成為心腹比讓一個心腹成為仇人難得多。刁滿能幫我對付曹野,就一定會和別人聯(lián)手對付我。我不希望有這種結(jié)局?!?br/> 空禪若有所思。這時玉環(huán)兒敬上一盞茶,空禪答謝后,一飲而盡。
唐玄宗笑道:“這就不是大師風(fēng)范了,僧侶最講茶道,豈可牛飲?!?br/> 空禪并不作答,卻說:“老衲有一事不明,請賜教?!?br/> “什么事?”
“一件小事?!笨斩U指了指玉環(huán)兒的玉臂,問了兩個字,“紅痣?!?br/> 唐玄宗撫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呀你,貴為一代宗師,卻不明一個‘空’字,偏要辨什么真?zhèn)?。我愛的是美人,如果一個女人連手臂都沒了,又怎么談得上美?世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玉環(huán)兒手臂上本無紅痣,但朕親自點了一粒紅痣,此為真。宮女紅兒的手臂讓孟寒風(fēng)誤以為是玉環(huán),空生悲切,此為假。玉環(huán)兒毫發(fā)未傷,洗去臂上朱砂,此為真。真亦假,假亦真。笑看天下風(fēng)云,正史所載未必就真,野史所記未必就假。你若認(rèn)為是真它便真,你若認(rèn)定是假,任儒者千辯也會破綻百出。同一句話在某時可以振邦興國,但在另一境遇時,卻可亡國滅江山。對錯也好,真?zhèn)我埠?,皆在世人眼中,而不是心中。若認(rèn)真追究起來,許多事豈不亂了套。玉環(huán)兒難道天生就叫玉環(huán)兒?你也可以叫她金環(huán)兒、銀環(huán)兒。你空禪也未必就是空禪,別人繼承了帝位同樣會稱玄宗?!?br/> “朝聞夕死,足矣?!笨斩U閉目,說道,“老衲明白了?!?br/> 唐玄宗倒有點奇怪了,問:“你怎么不問我?”
“問什么?”
“問我茶里放了什么?!?br/> “毒藥?!笨斩U平靜地說,“因為老衲問得太多,倒讓皇上放心不下了?!?br/> 唐玄宗幾乎跳了起來:“你知道,又怎么會喝下去?”
空禪笑道:“佛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這盞毒茶我遲早都要喝的,我不喝不但于事無補,而且會害了天下僧眾。惟一的辦法,就是讓皇上放心,讓老衲安心。”
兩人相視一笑。
夜色已深,靜寂的皇城一片安寧、祥和。
〔本刊責(zé)任編輯 君 早〕
〔原載《中國故事》總第2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