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這死水一潭的地方,厚厚一層水膜上到處開滿了銅繡、綠毒菇,和說不出什么古靈精怪的東西發(fā)酵而成的惡之華。然而死水下有個極少人知的秘密。許多年來,在月圓之夜,夜闌人靜的時分,一群密友聚在處徹夜清談。桌上擺了豐盛的水果、醇酒,燃起了蠟燭,敲起銅鑄的響鈴,開始了隨海潮游移的海藻般不定向的對話。話題由輪換的主人擬定,即興發(fā)揮,白天鑿盡了的腦子在這一夜要求安息,讓那被壓抑的直覺和在日常生活中自動封閉的心靈乘風而起,模擬風中搖蕩的萬葉。若是萬籟俱寂、風勢大好,不妨扶搖而上,直探那人跡罕至的高原。依著主人各異的氣質(zhì),與會的人展開了無法預(yù)期,時常是激動人心,與外在世界背道而馳的心靈運動。
我忘了說,這些密友是一群女人。依據(jù)女人有名的堅忍不拔的韌性,在這普世的頹廢和絕望里,她們悄悄為自己保有了一塊田地。這些密友中有不事生產(chǎn),敗衣白發(fā)的遁世者,老穿件干凈的卡其布衣四處行善的慈善家,和把頭顱鉆入云端,步履不穩(wěn)的少年夢想家。老是在不適合的場合上口出狂言、舉止特異,不怕叫自己在別人眼里落下個傻子名號的業(yè)余演員是這些人中桀驁不馴的一個。而美貌的,對自己的欲望百分之百誠實,永遠的“戀愛中的女人”則全憑直覺生活。還有一個一切聽理性行事,卻喜好談?wù)撋衩夭豢山獾氖挛?,把它們和真實擺在平行地位上的哲學(xué)教師。就連那貌似平凡的家庭主婦也儼然是見解超凡、臥虎藏龍的作家。更有半路出家,善于聆聽、冰雪聰明的心理顧問。她在你面前施然坐下,機器啟動,你啟口傾訴連自己最親密的老友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就那樣靜靜坐著,睜著滑溜的眼細細聽了,找到解開重重困境的鑰匙。
不要驚訝,她們之間還有一名骨架美麗的走索人,她的話不多,深邃如海的眼睛卻暗地里主導(dǎo)了談話的焦點。她的身世和她骨感的身材一樣奇特,在只能說老天作弄人的情境下成為了稀有的,有著八百般武藝的女走索人。當然,在這樣一群女人中少不了才情萬丈的畫家,她的布衣、栗色發(fā)上沾染了濃濃的油畫顏料,煙熏得泛黃的指甲上油彩斑斑,怎么摳也摳不去。她們中更少不了讓人退避三舍、深藏不露的女性主義者。這些年她大約吃了些苦頭,不再傳教士般一頭熱地逢人發(fā)表宣言,而她對一頭貓的熱愛更大大削弱了她身為一名女戰(zhàn)士的韌性。至于這些人的婚姻、半婚姻、偷情、永遠的初戀狀態(tài),更是五花八門無一不是轟轟烈烈、驚世駭俗,沒人說得清,也無人敢深究。毫無疑問,她們是這個國家早經(jīng)解放了的一群女人。
對這些人來說,每次的赴約像一次探險,沒有人知道今晚將發(fā)生什么,在峰回陡轉(zhuǎn)的對話中將發(fā)現(xiàn)什么潛藏在生活冰山深處的自己。聚會繼續(xù)了許多年,幾個核心人物從不缺席?;畹竭@節(jié)骨眼兒,那是生活里唯一允許她們突破叫人窒息的矯飾,大口呼吸新鮮空氣的一扇門。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每當大月又補圓了皎潔的身軀,幾個知己聚攏了關(guān)上門來遠離貧乏的、詭辯的真實,往心的熟睡地帶探險,而后凱旋而返那不堪一擊的日常生活。那么你說,在這散發(fā)出黯紫色邀請的氣息的夜,她們怎么容許自己失之交臂?
于是今夜我又披上了離經(jīng)叛道,平日高掛衣櫥的衣飾(那是因為我的這些紅粉知己個個都是不修邊幅,然而真正窈窕的女子),戴上古老的一圈項鏈出發(fā)。是的,我還沒說:我也是這不對外開放的密契會里的一人。選了一瓶濃郁的梅子酒,驅(qū)車穿過蜿蜒的山路,來到了今晚主人位于海邊的家。那是一棟素雅大方的房子,從鑲嵌珠寶的皇冠一般,鐵鑄的陽臺上可以看到屋下的驚濤駭浪,黑暗中,漁船燃起了盞盞燈火,在遠方明滅。屋子所在的山坡上厚厚的野草一路蔓生到懸崖邊。這是有隱居傾向的人的居所。正因為它遠離塵囂,今晚的聚會抹上了一層神秘而讓人格外興奮的色彩。
舒適的大廳里散立幾座米紙糊的圓形、長形立燈、桌燈,打出溫暖的金黃色調(diào)的光。這都是出自主人自個兒的手。大廳頂上懸的是一座大米紙燈,燈面上畫了取材自《天問》,十分恣意的彩繪水墨。環(huán)繞大廳的藏青色長榻上擱著幾個墨綠、大紅絲絨墊子,空間里垂掛長短、深淺不一的竹笙,風吹過時發(fā)出風吹樹林的樂聲。墻上是幾幅深具人類學(xué)旨趣的大型油畫,畫家早期的杰作。畫下,幾個女人或坐或立,手握杯酒肆無忌憚地說笑著,空氣里冒著熟人久別后相見的親昵、熱烈的泡沫。
穿一身淺色長褲套裝的作家手拿杯紅酒,立在一座立燈旁高談闊論:
“咱們得學(xué)會突圍。雖說是軟的硬的網(wǎng)羅撒了滿了,你得有個空隙是吧?哪邊都不靠,什么都不上當,我就不信鉆不出條路!”說著她仰起鷺鷥一般長長的脖子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哪都不靠?那你的施力點在哪兒?人總得信點什么,什么都懷疑,那你不是往死里鉆了?”才從川藏高原回來的探險隊長說。
“這么說你信什么了?”頂一頭草坪般短發(fā),這些年漸漸發(fā)了福的慈善家斜睇了她一眼。
“別胡型我,誰不知道,今天誰要說她信什么準遭嗤笑。咱們啊,是弄到了什么也不敢信的份上了。我只有往沒人的地方跑。往瀑布啊,高山啊,動物那塊兒跑。我信這個。探險隊長露出半個諷刺的笑,探手取盤里硫磺一般的魔鬼蛋。
“那你不如跟我上少數(shù)民族那兒去。他們可需要你了?!贝让忌颇康拇壬萍已普T,她經(jīng)年不變的卡其上衣像件制服。
“上那些可憐人那兒去滿足自己的虛榮,安慰自己的良心?什么時候想不開了我老實告訴你,那些個慈善人士連她們的腿的弧度都是勢利的。她們連女侍都那樣大聲招之則來呼之則去,對那些地里不長糧食的窮人會有什么真心?甭生氣,我不是說你,要不我會對你說這?這點信心還沒有?”英挺如男子的探險隊長摟住面上訕訕掛不住的慈善家,朝她露出富有魅力的微笑。老實說,我們這些人沒一個抵擋得住她雌雄同體的魅力。
大廳另一頭,平日里深居簡出,不修邊幅的遁世者夾在幾個煙視媚行的女人中,雙眼閉起來像是在回味嘴里的蜜棗,偶爾飲一口加幾片薄檸檬的礦泉水,露出萬分滿足的表情。這群人圍住戀愛中的女人審問什么似的,不時爆出陣陣笑聲。穿一身云里霧里似的蠟染長裙,戀愛的女人顧盼流光,嫵媚動人,一掃前一陣子的萎靡,手指里夾枚草莓,另一手端杯酒,紅唇里吐出叫男人難以消受的聲音:
“他給我的是靈魂、心和身體的三重滿足。這可是頭一回,前所未有的!”
“你哪會兒而不是前所未有?”圍繞她的女人們爆出一團哄笑聲,一齊伸手探向盤子里鮮嫩爽口的小紅蘿卜、乳酪。戀愛中的女人啃了一口紅草莓,鮮艷欲滴的唇又說:
“你們不懂,這回是真的,是初戀中的初戀!”
“你還真是從不停止,勇氣可嘉,”哲學(xué)教師冷冷說。理性的她從來不談戀愛——至少我們從沒聽她談起過?!皼]出息,聚在一塊盡扯這些?!?br/> “沒出息?要不咱們說說叔本華如何?要叫他把愛欲和民族的生存意志扯到一塊兒,我看咱們民族以往男女木頭人一樣被拉到一處渾渾噩噩就結(jié)合了的方式,就只能造就一批沒魂的后代!難怪咱們種族泄了氣,沖不到前頭去。”遁世者睜開了眼睛,忽然饒有興味地發(fā)表起長篇言論。
“有點道理。不過這放到現(xiàn)代就說不通了,可依我看咱們造出來的人倒也不見有什么長進。”畫家手里夾根煙,搖晃一雙左右不對稱的大耳環(huán)走過來,右耳上是個藏寶箱,左耳上是只古鑰匙。她從來只對標新立異的話題表示興趣。
“現(xiàn)代,你以為我們就自由了?就真的戀愛了?”遁世者瞳孔放大,擱下了手里的杯子準備進行長期抗戰(zhàn)。
戀愛的女人摘下口里的草莓頭,拉長了婉轉(zhuǎn)的聲調(diào)低低威脅似地說:“那么你以為,我沒有真的戀愛過?
古雕像旁,穿一身緊身黑衣的走索人像是準備上場的特技演員,把腿高高架在人像的肩上拔腰、拉筋,嚴肅的臉有如雕出來一般。業(yè)余演員卻是一身青衣,伸展了雙臂海潮里浮沉似地漫游在廳里,四處擊響了竹笙,讓空間里泛起悠長的水擊磬般的聲響,對誰也不說一句話。戲癮極大卻戲份不多的她時常陷入角色模擬中,雙眼老是朝內(nèi)看卻視而不見四周的物件,我們見慣了,不擋她的路。
這樣多特意奇行的女人相聚一堂,這棟老屋子有些不勝負荷地發(fā)出了低低的、近乎狂喜的呻吟。夜更深了一層,月兒往上爬了幾寸,更嬌小可憐了。主人微笑著,拿起印度牧羊人辨別羊群的諾亞響鈴輕晃一下,古老的銅鈴傳出來教堂鐘聲一般肅穆而美妙的聲響,在室內(nèi)回蕩。
“說吧,今晚有什么好節(jié)目?”心直口快的探險隊長首先發(fā)難。
“她最會折騰了,今晚我們準沒好下場?!迸灾髁x者走到沙發(fā)邊坐下,撫摸到哪兒都捧著的,全世界最漂亮的金眼貓,慢條斯理說。主人優(yōu)雅地站在那,微笑著環(huán)顧我們。一襲高領(lǐng)黑禮服裹住她,像個埃及古甕。
“別賣關(guān)子了,有什么詭計都招了吧。”畫家說著,仰起聳立的鼻子吐出一大口濃煙。
主人緩緩移動身子,不說一句話,伸手關(guān)了屋里幾盞立燈和桌燈,剩下一盞淡紫色,扇貝形的壁燈。屋里霎時暗了下來,走索人立起高挑的身子,貓一般安靜地走過去,就著畫家手上的煙點燃了一根根蠟燭。于是,七根長蠟燭七個芭蕾舞女一般在黑鐵燭臺上明滅,今夜的密會正式開始了。
“我們誰沒有想過回到古代?你們大概不會否認吧,現(xiàn)代生活是這樣叫人失望。我們誰不曾對我們的女祖先感到好奇?想想看,我們不是獨一無二的,在我們之前,早就有億萬個女人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過了。她們走過的田野,走過的路封鎖在鋪了柏油的馬路下,她們穿的繡鞋,戴的珠玉在博物館里展覽,可我們沒聽過她們說話。這不挺可惜?我們看見她們穿的衣飾,坐的馬車、轎子,甚至她們的畫像,卻聽不見她們說話?!敝魅俗聛?,眼瞳在一對黑蝴蝶后一下下?lián)溟W。這段開場白叫人訝異。都是女人,這么多年了,卻從沒想到以女人為聚會的主題。我們都是大刺刺的在江湖上闖蕩有年的人,從來不曾,也不愿把自己定位成一個純粹的女人。那無疑是把身份給降低了。即使在這多年來的聚會上,也從未以性別掛帥來考慮自己。那好像是屬于上一代的事了,我們早已掙得了半壁江山,再不能回頭。而我們中唯一旗幟鮮明的女性主義者不愿意把她的職業(yè)思維帶進來,或許,在真正的同伴間她需要褪下盔甲,休息一會兒。結(jié)果是,出于對自己的滿意和自信,也可能是認為情勢要不已大有改進(對我們這些幸運兒而言),要不就是大勢已去(對那些看不見的生活在農(nóng)村、邊遠地區(qū)的婦女而言),我們不曾認真討論自己的性別。是什么鬼使神差讓妖嬈多姿的心理顧問——不錯,她正是今晚的主人——選擇了這尷尬的題目?
短暫的沉默后,一陣激烈、混亂的聲音此起彼落響起來,每個人都有話要說。而一個抗議的聲音,由于它的急切,突破了聲浪的瓶頸。
“那你就錯了。別忘了,她們留下很多詩歌。那不就是她們說的話?你去聽聽,她們抱怨,談戀愛,私奔,發(fā)毒咒,生動得很,可不是你想的那樣?!辈W(xué)的家庭主婦首先發(fā)難了。
“可那些詩歌太脆弱了!都是些個怨婦,像是一個人發(fā)出來的聲音。”主人神定氣閑。
“那是因為你沒仔細去聽。她們無處不向我們說話。民歌里不都是她們唱的歌?還有更直接的感情么?那么她們可不脆弱。到了帝國晚期,她們留下的東西更多了。彈詞,傳奇,戲曲,哪一個不是她們的聲音?這么多女人活過了,怎么可能不說話呢?打開耳朵你就會聽見?!弊骷野谅卣f,她是我們里面?zhèn)€頭兒最小,然而也可能是最驕傲的。
“不是這事。管那些過去的人做什么?過去的早過去了,我們要關(guān)心的是現(xiàn)在。我一點兒也不想聽那些女人說話。要知道,了解現(xiàn)代就夠困難了,哪里有閑情逸致去好奇古代的女人?死人就該讓她們安眠地下。革命已成功,就該勇往直前,不向后看腐朽的過去?!卑l(fā)表演說一般,慈善家立起來揮舞手臂,加強她所說的現(xiàn)在的重量?!昂螞r,部分姊妹們現(xiàn)在的遭遇急需我們關(guān)注,召喚那些過去的人有什么意義?我們面對的問題和她們的太不一樣了。差之千里!”她男人般的側(cè)影和高拔的女聲不太般配。
“我寧可對男祖先好奇,女人留下了什么事跡?我們的文明哪一樣不是男人塑造的?你們數(shù)數(shù),詩人,音樂學(xué),哲學(xué)家,畫家,哪個不是男人?要我說,毫無疑問,和古代的男人對話遠比和那些一事無成的女人說話有意思多了?!彪p手縛在胸前,探險隊長好整以暇地說。
“古代哪有什么精彩的女人?一個個聽話的貞節(jié)烈女,要不就是殺人嗜血的武則天。我不耐煩聽她們說話?!彼季S一向合乎邏輯的哲學(xué)教師聲音清脆而鏗鏘,讓人不好忽視。她膝上不知何時攤開一本從主人書架上取下的書,扇貝壁燈打出業(yè)的光在她臉上投下陰影?!靶⌒膭e讓咱們這聚會限制在性別討論里。那是屬于弱者的范圍,咱們該有這樣的胸襟,超越自己的性別!”
向來愛唱反調(diào)的畫家開口了:“贊成。我畫畫的時候從不考慮自己的性別,那不是劃地自限?只有那些個沒辦法的女畫家才拉幫結(jié)伙,靠賣自己的性別來爭一席地。想那些死了幾百幾千年的女人干嗎?藝術(shù)里哪有性別?心理顧問?!闭f著她按滅手指上的煙:“咱們早進入了后女性主義時代,別玩那過時的玩意兒?!?br/> “美人,日子過得不耐煩了想起老祖宗來了?”探險隊長把身子瀟灑地靠在墻上,加一句。
“她們和我們沒什么兩樣,時間不過是個假象,她們還不是和我們一樣過日子?為什么要以為古人就和今人不同?那是對歷史的誤解?!?br/> 遁世者一貫的出語驚人。
戀愛中的女人手放在豐滿如桃的嘴上打了個悠長的哈欠。“無聊?!彼淖藨B(tài)這樣優(yōu)美,沒有人引以為憾。
“換個題目吧,主人。”不知是誰輕松地說。“反彈太大了。”
“豈有此理!換題目?那是前無先例的?!睅讉€人齊聲抗議。屋里又陷入一陣混亂。
在這里,不能低估潛伏在這熱烈反應(yīng)后的心理。和所有過于切身的問題一樣,關(guān)于女祖先的討論在今晚掀起了軒然大波,并夾帶接近精神分裂的歇斯底里。也許是由于對這和自己同質(zhì)的主題暗藏的情結(jié),也許是為了補償這些年來對女人本身這命題的忽視,又或許是對過于女性化的問題直覺的抗拒,甚至莫名的恐懼,主人的一席話掀起了這密契會空前的熱烈反應(yīng)。
“要叫俺說哪,咱們老祖宗可和你們這幫人大不一樣。她們可苦,可累了,哪能像你們這個樣式兒的在這瞎扯?”水桶腰上系條粗布圍裙的老林擱下了手上的一籠蒸騰熱氣的素水餃,直起腰,濃濃的鄉(xiāng)音不一般的率直。
“遠的不說,就說咱們鄉(xiāng)下那些個女人哪,你敢把她們叫來了說說心里話?俺瞧啊,你們這些人別是吃撐了?”老林是心理顧問家里的老仆人,跟她父母多年,一雙老人過去后因為鄉(xiāng)下家里沒人了,年紀大了沒處去,一直跟著小主人,平日里做些簡單的家鄉(xiāng)菜,也不叫她干什么重活。家里來了客人,她湊合著弄些手工菜陪襯主人巧手變出來的廚藝,從不把自己當外人,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大伙兒發(fā)出幾聲緊張的笑聲,好脾氣地瞅著她。
“要不,俺領(lǐng)你們上東北老家瞧瞧?也好叫你們這些吃香喝辣的長長見識?!崩狭值囊浑p腳特別大,穿雙自個縫的老黑布鞋立在地下,穩(wěn)如泰山。
“行啊,老林,我跟上你。”探險隊長使壞地笑。
“甭鬧了,老林家可遠了?;疖嚻囃侠瓩C都到不了的荒山野嶺?!毙睦眍檰柍现移褪故寡凵?,老林沒看見似地摘下了圍裙,在一旁一屁股坐了下來。
走索人眨著深青色大眼,用安撫的,富磁性的聲音說:“至于我,我也很想聽她們說話,無論是遠的還是近的。我是說,真正說話。”
一直撫摸睡在懷里的美貓,陷入沉思的女性主義者抬頭說:“老林,回老家時別忘記叫上我。我跟你走。”
“只怕你走不來那山路。”老林邊拿手在圍裙上抹一邊咕噥。
“那也得走了才知道,你說是不?”而后她終于得到了說話權(quán)似的轉(zhuǎn)頭對眾人說:“你們都錯了。為了了解我們自己,沒有比古代更重要了。而那些詩歌,那些戲曲,你以為真的是我們女祖先的聲音?要知道,那都是男人戴上女人的面具,模擬而發(fā)聲的。要不然,仔細聽了,那是女人戴上男人為她們塑的面具,穿上男人為她們編的衣鞋,捏著不屬于自己的嗓子,唱出來的男人教她們唱的歌。你說你聽過她們說話嗎?仔細想想。你以為自己很精彩,是嗎?你怎么能確定,古代的女人一個個都是那些書本上寫的那樣脆弱,聽話?你怎么知道,若是她們的舌頭沒被砍掉,她們會說出什么話來?”
眾人似乎被這番話迷糊了,一是沉默下來,露出肅穆的神情。這是一群好學(xué)深思的人,我的紅粉知己。她們在到達今天的自己之前,經(jīng)歷了多少的挫折和屈辱?
“然而,她們要是來到我們當中,會說出什么話來呢?”年紀最小的夢想家喃喃出聲,她及腰的長在額頂上束攏了垂下肩來,幾絲發(fā)絡(luò)稚嫩地懸在鬢角、額前。畫家憐愛地看著她,撫摸她的發(fā)卷。這是我們之間不說自明的秘密:若是在古希臘,畫家早已加入了沙弗的樂斯波島,沉醉在女人豐滿如酒的懷抱里。
聽到這,主人方才如釋重負,重又在燭光里綻開迷人的微笑?!澳敲?,讓我們開始?!?br/>
?。?br/>
夜風穿過洞開的窗牖,卷起紫簾幔如一排古代的美麗舞娘,風襲過七根蠟燭,燭火在風中閃爍,呼救。
首先來到我們當中的是一個穿戴繁瑣的絲綢,頭戴高聳的金簪,低垂著臉的女人。她身上似乎不堪負荷的,華麗而沉重的衣飾讓我們睜大了眼。雖然我們對古代女人的衣飾都耳熟能詳,在那些繪畫,陶人,壁像上也見過她們?nèi)A服披身的模樣,但當這女子緩緩移動她被一層層僵硬的絲緞?wù)诒蔚纳碜?,頂著頭上一巢濃密,超乎常情的黑發(fā)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那實在是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期盼。像一個剛剛從深濃的睡眠里被喚醒,裹在還未醒的夢里的人,這來自古代的女人立在地下,在我們銳利的視線下一寸寸抬起臉來。
于是在我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沉魚落雁,面泛紅云的古美人。她琥珀的雙眼里盛滿了月光流淌,懸膽鼻略帶憂郁地立在那里,散發(fā)著無限古典的味道。她的蛾首一般寬廣的額角是一面潔白的大理石。她的暴風雨來臨前夕般的云發(fā)低懸在兩頰,說不出的神秘、溫柔。她的飽滿如桃子的嘴卻是慘白的,像是多少無人知曉的秘密的守護者。我們深深吸了一口氣。即使她的確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她在今夜的現(xiàn)形所帶給我們的沖擊仍然是超過想像。仿佛是出于對她的無倫的美貌的敬意,沉默籠罩了我們。
這不知來自哪一朝代的女子立在我們前方,她的眼漸漸適應(yīng)了燭光,眼里流轉(zhuǎn)的月芒怯生生地迎向我們專注的視線,像是疑問,又像是乞求。她臉上的紅暈一絲絲加深,像是在晨光中綻放的絲絨花瓣。她的手,我注意到,是無一絲血色的白色,上面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青色的靜脈。以一種奇特的,我從未見過的姿勢,她把手垂在小腹前。她籠罩在絲綢中的身體以一種同樣奇特的,無以名狀的弧度立在空間中,柔軟而又無法摧折。我們這些現(xiàn)代女人重量、溫度各異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包裹住她,試圖穿透她,然而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雖然無比的柔弱、謙卑,這個來自遙遠時間的女人是無法穿透的。我們把交錯的視線射向她,然而她眼里流轉(zhuǎn)的光接住這些視線,把它們化為空無。她獨自立在我們對面,然而我忽然感覺立在我們對面的不是一個,而是無數(shù)人。她的力量,因此,也是屬於無數(shù)人的力量。那是遠遠勝過我們這些人的,無論我們多么自視甚高,目中無人。
于是奇異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我們凝視她,然而凝視我們的卻是所有的女祖先。這因此是不對等的凝視。在這樣沉默的凝視下,我感覺不安,如被人窺視入心的無人地帶。一個強大的磁場包圍住她,而后那磁場漫延而來,把我們裹入它溫暖的能量。無法訴說的,唯有光可堪比擬的能量。
淚水在我的眼瞳中央凝聚,上升,而后直接從眼瞳,而不是眼角,流了出來。仿佛是一顆提煉寶血的黑水晶,眼瞳凝聚了帶鹽的淚,把它在自己的手掌上獻了出來。然而我明白,自己并不哀傷。這一切和哀傷無關(guān)。就這樣,我們被凍住了一般,凝視眼前這無比美麗的,無名的女祖先,忘了當初請她來的目的。似乎是,她會說話的琥珀眼睛已傾放了所有。風在這古代的洞穴穿梭,紫色簾幔緩緩飛舞,沒有人敢打破這神秘的,帶有重量的沉默。
在這時,這古代的女子舉手做了一個姿勢,同時她的眼神似乎有了變幻。在羞怯與好奇之間,她定定望住我們。似乎是在她的手勢的召喚下,年幼的夢想家緩緩移步上前,挨近她。直到現(xiàn)在,她的身體籠罩在一團神秘的霧中,似乎是時間的光團。夢想家探出手突破那團霧,輕觸她華彩的衣襟。我們之中傳出了低低的嘆息聲。就這樣,夢想家捉住了她衣角,并據(jù)此捉住了她的體溫。
我訝異地看見她的臉上展現(xiàn)了微笑。以小孩的身體被善意地觸摸時不由得發(fā)自內(nèi)心展而顏笑的方式,她蒼白的臉上現(xiàn)出了一個完整的,近乎稚氣的微笑。一個憂郁美人的全然天真的,可以叫人落淚的微笑—這就是我在她臉上所看見的。她深深望入夢想家的眼睛,然后伸出雪白的手,探向夢想家的臉。碰觸到了,對方那稚氣的,現(xiàn)代的臉。然而和她不一樣,稚犀的夢想家并沒有笑。她低下頭去,提起手里一直握著的古代華麗的衣襟,湊上自己蒼白如紙的臉,親吻它。和來時一樣,我們的女祖先無聲地消失在窗外的夜中,風倏然而止,紫色簾幔垂下沉重的身軀,靜止不動。燭焰也安靜下來,消消升高了焰心,純粹了金黃光度。
沉默持續(xù)了好一段時間,直到我從夢里醒來一般轉(zhuǎn)動瞳人,再度看見了搖曳的燭光中若隱若現(xiàn)的古代洞穴和圍繞在四周,這些與自己有著類似而又迥異的頻率的女人。然而在這恍若隔世的一刻,她們似乎都經(jīng)歷了什么奇妙的變化,使我?guī)缀醪荒苷J識她們。這是慈善家嗎?她一向剛毅果決的臉上怎么添了幾條溫柔的、模糊的線條?一向自負,對一切自己不屑一顧的東西嗤之以鼻的哲學(xué)教師頹然坐下來,面如死灰,激動莫名,像是即將爆發(fā)的火山。畫家坐在芭蕉樹下,面色凝重,陷入沉思。走索人則如入迷幻,深邃的眼里泛起了大霧。向來畏懼孤獨的戀愛中的女人獨立在窗前把背朝所有的人,她的背影是從未見過的落漠。遁世者把身體縮在沙發(fā)里,渾身暗自顫抖,她的白發(fā)凌亂,蒼老了許多。
和這些沮喪的人形成奇妙的對比,那頭渾身長毛如烏云覆雪,豐美多姿的貓從睡夢中醒來,離開了熟悉的臂彎,翹高了大尾巴一步步踏著雪白的四只腳掌在大廳里四處嗅主人收集來的漢代唐代古董,大葉芭蕉、大葉芋,不時興味盎然地輕喚出聲。她跺到了業(yè)余演員身邊,把身子愛嬌地依上去,長尾巴蜷住她的腿磨蹭,發(fā)出低沉的鳴響。業(yè)余演員蹲下來,撫摸自己從來敬而過之的貓,她的手溫存而又仔細,像是撫摸走失了多年,迷而復(fù)返的女兒。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們的女主人抱一雙臂膀坐在榻上,臉上朦朦朧朧露出可和蒙娜麗莎媲美的微笑。
3
“你滿足了?這就是你的惡作劇?”退到大廳一角的作家突然大聲說?!澳惆岩磺卸几阍伊耍@么好的聚會讓你一人毀了!”她把身子繃緊了,像是上了彈丸的弓,在這些老友面前驟然現(xiàn)出了一個陌生人。
“嘿,慢點說話,先喝杯甜酒!”我斟上所剩不多的梅子酒遞給她,她推開我的手,酒濺了出來,把素雅的新疆地毯濺上了血跡。
“你施的什么幻術(shù)?那個女人呢?你把她藏在哪兒?從哪兒把她找來的?那件戲袍子,是,它漂亮極了,你花了多少錢買的?還是在哪家照相館租的?”
我們面面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林拿了抹布來蹲在血跡旁使勁兒抹,不吭聲。
“隨你怎么想,大作家,戲法我是不會變的?!敝魅耸掌鹆诵?,把鎖在胸前的手放了下來。
“不,今晚你恰恰變了一出好戲法。你是這樣‘心理治療’我們的?精彩!我自嘆不如!”
“別這樣,好姊妹的,今晚多好啊,你是怎么了?”探險隊長上前去握住她的肩。作家的肩小,盈盈一握就消失在她寬闊的肩臂里。
“她騙了我們!騙了我們?事情不是那樣的!不可能是那樣的!”作家漲紅了臉。
“噓——誰騙了我們?那個女人?她多美,多憂傷啊,你說是不?”然后,驕傲的作家就這樣崩潰了。她依偎在那雙寬闊的肩臂,把臉埋入那豐厚的胸前抽泣,身上利索的套裝皺成一團。
“為什么這樣說?她一點也不憂傷。她日子過得好。”畫家點燃了煙把打火機擱下,嘴角嘲諷地牽起來。
“是的,她養(yǎng)尊處優(yōu),有人服侍?!敝魅俗叩阶骷疑砗?,撫摸她顫抖的背,輕聲說:“別這樣?!?br/> “她的衣襟是暖的。她繡袍上那頭金鳥蹲在花樹上。鳥的翅是綠色藍色的,身子是金線織的,眼睛是藍寶石嵌上去的。我吻了它?!眽粝爰乙琅f立在原先站立的地方,像是說夢話。
畫家朝天吐了一口煙,拍拍自己的膝蓋說:“到這兒來,幸運兒!”夢想家夢游般走過去,彎身倒在她懷里。
立在窗前的戀愛中的女人轉(zhuǎn)過身來,中了蠱似地說:“她愛過一個人。她連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她的身體受傷過。她自殘過,十八歲的時候?!倍菔勒呓又f。
“還有三十八歲的時候?!边@是慈善家。
“她有兩個丈夫。一大一小。一個俊,一個丑。她兩個都不愛?!?br/> “不,她一生未嫁?!?br/> “你們都錯了,她守寡一輩子。沒有子嗣。她死的時候還是個處女?!?br/> “她是織布紡紗能手,一輩子織了數(shù)不清多少匹布。她在夢里織布?!?br/> “也是養(yǎng)蠶能手。她院子里種了株老桑樹,每天澆水,樹腳下圍一圈雞蛋殼。她把樹當老祖宗供養(yǎng)。她的獨子就是從桑樹杈上跌下,摔死的。”
“她可會染布了。染的布像海水里撈出來的,紅珊瑚礁里生出來的。她把布一匹匹掛在樹上,在風里飄。人打老遠看見,想這是哪兒折射來的海市蜃樓。人就打千里外騎馬去瞧?!?br/> “她愛唱歌。愛在春天采桑的時候邊采邊唱。她一唱歌,人都安靜下來,連那些采桑婦的手也靜了下來?!?br/> “不,她從不唱歌。也很少笑。人從來沒見過她笑。她從不大聲說話。其實她很少說話?!?br/> “她也不太吃飯。她特別瘦。人們吃飯的時候她一人躲開。她自卑,還有些自閉?!?br/> “哪會?她很豐盈,你不是看到了,她很美?!?br/> “她在宮廷跳舞的時候一直笑。琵琶伴奏,她跳回旋舞的時候,她笑個不停。一天她笑的太大聲,被太監(jiān)重重罰了,再沒笑過?!?br/> “怎么罰?”
“你真想知道?他們把她的舌頭砍斷?!?br/> “不,他們斬了她,和另一個愛笑的宮妓。后來,宮廷里的女樂再也不笑了。什么時候都不笑了。”
“她可不是什么宮女,是皇妃,因為皮膚雪白而受寵幸。她的皮膚冰冷如霜,夏天暑熱的時候皇上每夜乘龍轎上她那兒,一到了秋天她就失寵了?!?br/> “她住的院子里有一棵槐樹,還有一口很窄的井。井和她的肩一般寬。不過她還是把自己給擠了進去。”
“她才不。她養(yǎng)了許多許多的蠶,為了找桑葉每天忙得要命,想不到到那口井去。”
“宮里沒有桑樹。一株也沒有。那是老百姓種來養(yǎng)活自己的平民樹,進不了宮。從前那些太監(jiān)一簍簍地送干燥又漂亮的桑葉來,她失寵了可沒人從宮外帶好桑葉給她了。宮女也把她撇下,去侍候新寵的妃子了。可憐那些蠶一只只病了。餓死了。沒結(jié)繭就死了。她把它們一只只挑出來,埋掉。后來整盒整盒的埋?!?br/> “她夜里睡不著聽滴漏。聽雨打在梧桐葉上。”
“不,她看書?;噬喜粊砗笏拇采隙褲M了書。她什么都看,什么都感興趣。她夜里挑了燈拚命看書。”
“她繡花呢。她日夜繡,拿金線銀線七彩線繡她自個兒畫的花鳥走獸、金枝闊葉。妃子,公主,太后身上的禮服上那些個鳳凰、荷花、玉樹全是她繡的。春天趕工她挑燈繡,把一雙好眼睛硬是繡壞了。她繡得巧,受寵的妃子定要她繡,麒麟啊,仙子啊,鶴鳥啊,畫好了讓她一頭頭繡。她晝里夜里昏天黑地繡,背弓了,腰彎了,肩窄了,不久就老了?!?br/> “她頭發(fā)白的早,關(guān)在深宮,太陽曬的少?!?br/> “不,那是營養(yǎng)不良?!崩狭终f。
“不,是因為頭發(fā)又多又長,一直拖到地下,后來養(yǎng)分就夠不上了?!?br/> “是因為憂傷,因為憂傷!”探險隊長堅持。
“憂傷個頭!她可沒你那樣的閑情逸致去憂傷。告訴你,她很忙!她管的事情多。人家是宮官!”畫家負氣地說。
“再有一點呢,她寫詩。偷偷寫,寫了就燒。所以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寫了多少?!弊骷夷ǜ闪藴I整頓了容顏,加入我們熱烈的談話。
“她不是不識字嗎?”慈善家困惑地問。
“誰告訴你的?她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女性主義者不屑地說。
“她寫了就燒。有時候獄卒不給她筆、墨汁,她拿發(fā)簪挑了自己的血寫。寫在床單上,墻上,四處寫?!弊骷覐氐灼届o下來。
“她坐過牢?不會吧?”
“怎么不會呢?她有不止一個獄卒,蹲過不止一間監(jiān)獄。她有不止一個罪名?!迸灾髁x者說。懷里的美貓跑到了業(yè)余演員手里,她話多起來。
“我知道她的罪名是什么?!眽粝爰业吐曊f。
“那算什么?我還蹲過她的監(jiān)牢呢?!睒I(yè)余演員放下了享受般閉眼喑鳴的貓,走到洞穴中央,拿右腳在自己腳下劃了個比肩寬不了多少的,無形的四方形,把自己釘在里面,然后落水掙扎的人一般拿手在想像中的四壁上來回觸摸。她把雙掌攤開,平鋪在無形的墻上,一寸寸摸索,推拒。她把身子扭曲了拿手和腳掌前后猛擋,又把背抵死朝外推那面墻,把雙手舉高了朝上使勁兒頂,前后左右上下六方都是隱形的銅墻鐵壁。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業(yè)余演員原來骨架這般結(jié)實,她的肩背形成健美的倒三角,臀部鼓實,腿肌飽滿,她把這完美的身形在自劃的牢籠里掙扎,每個動作都優(yōu)美然而絕望。在這昏暗的古代洞穴里,燭光照明了事物最基本的輪廓,她的身影在黑暗中緩緩、沉重地移動,卻一直沒有出那無形牢籠。我突然想起來,在我們生活的現(xiàn)代,曾經(jīng)有人因為被關(guān)在棺材板一般大小的牢籠里而發(fā)瘋。我們目瞪口呆注視這突如其來的表演,終于發(fā)現(xiàn)原來業(yè)余演員的狂不是沒有根柢的。她是一個天才。
就在這古代洞穴為了她的表演而陷入了失語的狂迷時,走索人立起曼妙的穿緊身衣的身子,邁著貓一般的步子取出一根繩索,把繩子一端系在窗邊墻上的一根鐵柱上,一端系在樓梯的扶手上,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根長木桿,從樓梯上輕巧地一攀而上那根結(jié)實的繩索,把身子隨平衡桿在繩上立穩(wěn)了,一步步朝前走。同時,業(yè)余演員依舊被困在那間隱形的監(jiān)獄里,無聲地掙扎。走索人一步步走在空中,直到她來到了那間牢籠旁。她屈身在繩索上緩緩地,一寸寸地跪了下來,像是一個變魔術(shù)的人,拿手上長長的瘦木桿子在監(jiān)獄的墻上左右上下四壁劃了一面窗,而后輕巧地把窗一下、兩下挑開。業(yè)余演員攀上這扇窗,從窗里探出頭、胸,使勁把自己整個兒抬了起來,從窗口探身而出。走索人拿桿子接住她的手,順勢把她引出了牢籠。在業(yè)余演員落地的那一刻,走索人再度平穩(wěn)了手中的桿子,緩緩地,一寸一寸地立起身來,繼續(xù)在繩索上朝前走。她們兩人一個在地下,一個在空中,一樣曼妙的身形在燭光明滅的黑暗中如一組相互呼應(yīng)的音符,凝結(jié)了我們的視線。坐在這奇妙的洞穴中,我快要把呼吸給凍住了。
走索人一步步走到繩索盡頭,一個翻身跳了下來。直到她著地那一刻,我們還陷在夢中無法移動。然后不知道誰起的頭,洞穴里傳出了歡聲雷動的歡呼聲,我們瘋了似地搶上前去擁抱喘著氣的一雙啞劇演員,捏緊她們的手,輕拍她們的臉,一聲聲高呼她們的名字,像是呼喚凱旋的英雄。大廳里沸騰著人一生絕少抵達的狂喜。很多年了,我早忘了的激情重返,恍若回到了十年,不,二十年前那大無畏,對真實一無所知的自己。這些老友回到了初相識時好不容易找到知己的那股興奮勁,把陳年美酒開了好幾瓶。人人胃口大開,一掃而光主人預(yù)備的海味、蹄子,老林包的餡餅,而那頭美味的烤鵝瞬間就被我們這群饑餓的女人啃得片甲不留。
夜已深,風又起了,再度吹高了紫色簾幔,使她們像是一排起舞翩翩的古代舞娘。
尾 聲
白色圓月隱沒在山坳后,夜是深了。我們依依不舍地起身向主人告別,并對她保證,這是所有聚會里最難忘的一夜。老林背著手立在門邊像個門神,我們把住她的臂膀,叮囑她回老家千萬別忘了這幫人。夜氣彌漫,我們各自坐上了車子,探險隊長一車載了遁世者、作家、哲學(xué)教師好不親熱擠成一團,業(yè)余演員騎上電單車帶上走索人,夢想家登上了畫家除她沒人敢坐的闖紅燈、隨時隨地拋錨的破舊二手車,慈善家開走了寶馬,一批密友心里深深嘆了口氣,駛上歸途。我是最后走的。和主人話別后,我把美貓放入專門為她設(shè)計的,設(shè)備齊全的竹籃子,在座位上仔細把安全帶系好后跨入車子,朝山下疾駛。山上路黑,兩旁是不斷朝后消逝的,看不分明的樹和雜草。我在腦海中不斷回播今夜發(fā)生的一切,心不在焉地把車開了一會,路邊閃過一個人影。這在無人的山路上是罕見的,尤其在這樣的深夜。我把車停下來,赫然發(fā)現(xiàn)那是今夜來到我們中間,與我們相聚的古美人。我把車門打開,她一鉆了進來,把貓籠子移到后座,在我身邊坐下。我繼續(xù)開車,她把一身繁瑣的綢袍脫了下來,現(xiàn)出里面的T恤、牛仔褲,順手摘下了累贅的發(fā)髻,露出剪得和男孩一樣的短發(fā)。隨手把假發(fā)、袍子扔到后座,她扳下車前的鏡子仔細端詳自己,滿意地把鏡子合上,然后像是累了,她把溫暖的柔軟的身子鳥兒般依偎入我的懷里,與我合而為一,像是我的孿生姐妹。我伸出一只手護住她,一只手穩(wěn)穩(wěn)把住方向盤,緊盯路上蜿蜒朝前的單黃線朝下駛?cè)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