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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下紀事

2007-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7年2期


  對岸就是通河
  原始森林有點像非洲的亞馬遜河
  放排工手拿扳鉤,在河面漂浮的木頭上跳來跳去
  
  下熱鬧街兒村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
  船工是拽著那根鋼絲繩把船渡過來
  大風一吹,船歪了,沉了,船上的人全沒了
  
  村里的人有這條河隔著出不去、閉塞,電視還沒有信號
  老妹兒看著對岸的村子頗有感慨,咱們也是最后一次來了
  
  渡口
  
  方正在松花江的北岸,南岸就是通河,兩個縣是隔江相望,一衣帶水。從方正縣出來,車子穿過絢麗如織的田野,來到松花江邊的渡口,連人帶車一塊兒上了擺渡船。
  對岸就是通河。
  這個渡口是私人承包的。在這個渡口上有兩只巨大的擺渡船,從早晨開始,兩只船就開始不斷地擺渡往返。每一趟,擺渡船上至少要裝載大大小小的汽車十五六輛,小車收費15元,大車收費20元。
  給我們開車的司機瞅著那個穿著一身名牌時裝、負責收錢的小女子,說,媽了個巴子的,阿成老師,你說他們一天得賺多少錢吧?!
  我低頭想了一下,說,掙工資掙慣了,想不出來,反正是得老鼻子錢了。
  旁邊的一個當?shù)厝苏f,哼,快干到頭啦,嘿嘿,政府要修橋啦,從方正到通河的松花江大橋。
  我說,那他們也都把錢賺足了。
  
  在20世紀初,松花江兩岸的通河縣和方正縣一帶,全都是原始森林,那種狀態(tài)有點像美洲的亞馬遜河。非常迷人哪。兩岸到處都是幾摟粗的大松樹。過去,通河縣境內有運木材的森林小火車,在森林里轉一圈兒,大概有二百來公里的路程,多大的林子呀。只是森林小火車過不了江,只能在江南面那一帶行駛。松花江的這一段被稱之為“黃金水道”,從山上采下來的原木從岔林河往松花江這里放。放排的伐木工人全都一絲不掛,手拿著扳鉤,在河面漂浮的木頭上跳來跳去,撥開相互叉住的漂木。這些木排從岔林河一直漂到松花江河口才被攔下來,或者就地加工,或者裝船運走。沙俄時代運往俄國,小鬼子時代運往日本。他們就像拿自己家的東西一樣,不付一分錢。那個時代,抬木工人的號子聲時隱時現(xiàn),江面上大駁船來來往往,晝夜不歇。
  現(xiàn)在,完全不是這種樣子了,這一帶已經(jīng)基本上告別森林了,兩岸的人民已經(jīng)換一種活法了。
  
  差不多在二十年前,我認識了這里的一位業(yè)余作者,老廉。當時,老廉還在通河縣一中當語文教員呢。記得也是秋天,我們幾個省城的編輯是從哈爾濱坐船到這兒來的。夜行船在往通河方向走的時候,就看到不少灰色的蛾子隨著船走。懂行的人說,這說明漁汛期快到了,大馬哈魚又要到烏蘇里江去“自裁”了。當時,我們幾個扶著欄桿,看著隨船而飛的小青蛾子,聽著潺潺的水聲和罕罕的汽笛聲,老孟說,《信天游》里有一支很土的民歌。說著,便土聲土氣地唱了起來:翹翹的奶子/嫩嫩的皮兒/妹吔妹吔/我再也看不到你。
  老李仰天長嘯,說,悲愴啊——
  那次我們到通河去的時候,天一直下雨。當時的縣城很簡單,簡單的縣城里倒是有點樹,但已經(jīng)不成林了。相反,莊稼倒是多了起來。樹沒了,光悲傷沒用啊,節(jié)哀吧,人還得活下去呀。
  我們就住在縣委那個簡陋的招待所里。半夜房蓋兒漏雨,把幾個人的被子都打濕了。于是,哥兒幾個起來,用洗臉盆、茶杯接水。第二天給業(yè)余作者講課的時候,場面相當輝煌,是在一個大糧倉里,到處都是人,像《十月革命》里的布爾什維克開全國代表大會一樣,大都很激動,演講者聲嘶力竭地講著,外面的大雨嘩嘩地下著,大糧倉多處漏雨,雨腳如麻,場面妙不可言,瑰麗無比。
  晚上,當時的縣委書記請我們吃飯,幾個冒著雨,一溜兒小跑,去了一家小館兒。那個書記很年輕,招待我們的菜是:炒土豆絲、炒芹菜、拌大豆腐。按說檔次不低了,可以了,但是,終是覺得有一點什么。同時還感覺到,似乎縣里經(jīng)常欠著這小館的飯錢,老板娘有點兒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搞得縣委書記非常不好意思。我用筷子點著那盤土豆絲說,你這么大個縣委書記,慘點了吧?他說,我們全縣人民正在艱苦奮斗,二十年后你再來,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
  
  下熱鬧街兒村
  
  車子到了通河,聽說縣里的領導們都不在,心里高興夠嗆。這作家下去采訪的活兒,沒官兒陪著是最好不過的了,一是自由,二是被采訪的人想說啥就說啥,沒顧忌、真實。要是縣里的大官陪著在旁邊一站,那老百姓的嘴可就有分寸了,瞅著官兒的眼神兒這么說,那么說的,話兒整得可巧啦。那還采訪個啥勁兒呀?要知道,當官兒的聽到的假話要比群眾聽到的假話多不少呢。這的確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
  縣文聯(lián)主席——我管她叫“主席老妹兒”,喝酒、工作,都行,豪爽,巾幗英雄。她一個勁兒地跟我道歉說,本家哥哥,太對不起啦,書記、縣長、大部長、二部長啥的都在省城開會呢,不過,都打電話回來啦,叫我一定要陪好你們。
  我說,主席老妹兒,有你陪就足夠了。
  她說,那哪行呢,檔次不夠哇,不好意思啊。
  我說,我又不是啥官兒,有啥檔次不夠的。
  
  松花江牌面包車從通河縣委大院一出來,上路不長時間就找不著道了。這個下熱鬧街兒村,主席老妹兒也多年沒去了,茫然四顧,就是一個暈。于是,將車停在道邊上,打聽打聽,反正就在河那邊兒。
  主席老妹兒立馬給青風鎮(zhèn)的鎮(zhèn)長打電話說,鎮(zhèn)長老弟呀,我是大娟子,對對,你聽我說呀,丟苛磣啦,找不著道了……你不用過來,人家不希望領導跟著,真事兒。
  經(jīng)鎮(zhèn)長電話里一指路,抬頭一瞅,下熱鬧街兒村就在河對面不遠,基本上到了。
  到了渡口,一干人下了車,看到一條河,水很急,也很厚。這條河就是岔林河,是通河縣的名河,下熱鬧桿兒(街)村就在河對岸。放眼一望,這個村兒是三面環(huán)山,一面瀕水,風光大焉。往雅里說,頗有點桃花源的風度。
  眼前的這個簡陋的渡口,還是下熱鬧街兒村通向外界的惟一通道呢。
  這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河對岸確實泊著一只木板船,說它是戰(zhàn)國時代的古船也不為過。同時還發(fā)現(xiàn)兩岸之間拉著一個鋼絲繩,估計船工就是拉著這個鋼絲繩把船開過來的。這種行船的情景似乎在央視里見過。
  于是,幾個人就沖河那邊一頓亂喊。說是一喊,船工就過來了。但是,除了山壁的回聲,一點動靜也沒有。主席老妹兒又開始打電話了,還得問問咋過去呀。
  快秋收了,河對岸大片的莊稼,或黃或綠一直鋪到山腳下。這一帶種的莊稼主要是稻子、苞米和黃豆。河這邊的農(nóng)田跳過我們背后的鄉(xiāng)村小公路,還往遠里走,一直干到天邊了。我絕對不是一個進步的人,但豐收的景象總是叫人心里特別踏實。說心里話,我這個人的身份特別固定,不總變,一會兒是農(nóng)民,一會兒是市民,一會兒喜歡喝棒子面粥,一會兒喜歡喝咖啡。我就是農(nóng)民出身,偶爾喝咖啡也是因為大家都喝,咱不好意思不喝。
  聽說,眼前的這條岔林河給下熱鬧街兒村折騰夠嗆,到了漲大水的時候,河水急得跟跑牤牛似的,都瘋了。村兒里學生到對岸的學校去讀書,必定要從這里坐船,可水這么大,岸上高高低低的站一排系紅領巾的小學生,只能干瞅著,根本過不去。聽說,在沒有這條渡船之前,在這條河上倒是有過一個獨木橋,用當?shù)乩习傩盏脑捳f,從橋上走,萬一趕上下小毛毛雨,一呲一滑地,直往下掉小孩兒。鄉(xiāng)村教師只好來來回回地背學生過橋,一個一個地背。過河的時候,一不小心,腳下一滑,連老師帶學生都掉到河里去了。
  我問主席老妹兒,這水有多深?
  主席老妹兒說,一房子深吧。
  我說,活祖宗,這么深呀?!
  主席老妹兒說,那年秋天,下熱鬧街兒的一個寡婦帶著孩子嫁到了城里人家,懷孕后回來遷戶口,孩子說話就要生了,得上戶口哇。趕巧了,那一天賊別扭,又是刮大風,又是下大雨,天也黑了,農(nóng)村的黑天那是正兒八經(jīng)地黑天,啥也瞅不見。水也急,雨也大。這個孕婦女就站在狂風暴里沖著河對面哭著喊船家擺渡。其實,對岸的老船工早就隱隱約約地聽見了,只是雨太大了、風又急,河水又那么猛、不安全哪。后來,老船工心不落忍,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老天爺給逼到這份上了,不能眼瞅著。結果,連人帶船都被大水沖走了。
  
  主席老妹兒說,后來,通河縣委、縣政府下決心,要把這個下熱鬧街兒村的農(nóng)戶全部遷到道壕橋那邊的新地址去,政府出錢,給他們蓋新房子,建一個新村兒……
  眼瞅著對岸的這個下熱鬧街兒村,就要從通河縣的地圖上消失了,村之消失,這無論如何也是一件大事呀。所以,我就過來了,我就是因為這個到通河來的。
  擺渡的船工來了。果然,他是拽著那根鋼絲繩把船渡過來的??瓷先?,擺渡的船工比我的歲數(shù)要大一點,一問,其實相仿。老船工人個子不很高,挺瘦的,穿著一件灰色的舊衣服,腳上是一雙嫩綠色的膠皮靴子。在我看,農(nóng)民有兩種,一種是見過世面的農(nóng)民,一種是沒見過世面的農(nóng)民。老船工肯定是個見過世面的農(nóng)民。
  幾個人上了船,我問他,大兄弟,貴姓啊。
  姓李。
  我說,老李大哥,這河水最大能漲到啥程度?
  他說,最大就漫到柳茅子那兒了,再大,就上莊稼地了。1998年發(fā)大水,這水一直漫到華子山的山根底下。
  我問,哪還能擺渡了嗎?
  他說,那擺啥渡啦,與世隔絕了,十天半拉月的都是它,全屯子都困住了,進不來出不去的。
  我問,這河里的水是從哪兒下來的呢?
  他說,從華子山的深山里下來的,一直流到松花江。
  我問,大兄弟,你在這兒擺渡多少年了?
  他說,十多年了。
  我問,那隔著河一喊你就過來是吧?
  他說,不用,打手機。
  我說,挺厲害呀,現(xiàn)代化呀。那要是趕上你正吃飯呢?
  他說,那就別吃了唄,放下飯碗就得去接人,有時候一頓飯得吃三氣兒。
  我問,老李大哥,家?guī)卓谌四模?br/>  他說,就我們爺倆兒了,老伴兒頭年臘月二十三走的。
  我問,唉。聽說,早先咱這個村兒挺熱鬧的吧?
  他說,那是,要不咋叫下熱鬧街兒呢。小鬼子的時候就有商店,旅館,還有事務所,窯子,啥都有,人也不少,主要是伐木工人,從山上伐下來的大圓木都從這條河往下漂,放木排,滿河面子都是,老漂亮了。這河床底下都是好木頭,嘎嘎新的,現(xiàn)在河床高了,都埋在泥底下了。
  我問,現(xiàn)在村里不熱鬧了嗎?
  他說,后來,這山伐差不多了,可山瞅,意思不大了,那些伐木工人就都走了。這山叫小鬼子給整得挺苦啊。
  河水從木船底下潺潺流過,那種感覺非常奇妙。
  ……
  上了岸,一行人魚貫似地跟著船工往村子里走。剛剛下過雨,都是泥道,人就走在這一跐一滑的泥道上。
  老船工說,下雨天兒走這路,一里地兒摔仨跟頭是少的。
  大家聽了就笑。
  我說,這河兩岸的黃豆長得不錯呀。
  老船工說,可是,這黃豆稈兒高,稈兒高結的莢角就多。自從1998年發(fā)大水之后,我們這兒里年年豐收。
  正說著話兒,半路上遇到村上的一個婦女要過河。
  老船工跟我們說,那就不送你們了。
  說完又折回去,送那個婦女過河。
  
  往村子里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明顯地能感覺到全村大搬遷的氣氛了,幾乎家家都在整理家什,拆樟子的拆樟子,打捆的打捆,但都是默默地干著。散置在街兩邊的茅草房,在我看來其實還行,甚至還有一種古畫之風的感覺。覺得“下熱鬧桿兒”村還不是那種破破爛爛需要扶貧的對象啊,非要搬不可么?
  我們一進村子,村民就圍了上來,來了外鄉(xiāng)人他們都覺得好奇,熱情地把我讓到家里。
  我一進到那家的院子里,看到一掛馬車架子,一個小四輪子。我就跟這個村民很領導地說,你這日子過得不錯呀,挺紅火呀。
  他說,這不是我家,是我老哥家。
  進了屋子,迎面就是一個大火炕。大火炕上坐著一個小老頭,瘦瘦的,腰不是很好的樣子,笑態(tài)可掬,但是一見面,彼此并不眼生。于是,我便脫鞋上炕,盤腿坐在老哥的對面,跟他聊了起來。
  我說,這炕不咋熱呀?
  老哥說,沒燒。
  我說,得燒把火,坐上熱乎。有道是,喝涼酒,睡涼炕……這個這個,四大傷啊。
  老哥對他弟弟說,去,讓你嫂子給炕續(xù)把火。
  我問,老哥,老家是哪兒的呀?
  他說,昌圖的。
  我說,昌圖我知道,有個老城。
  老哥一拍大腿說,對對對,還有個新城。
  我說,我老丈人就是那兒的人。
  兩個人正說著,呼呼啦啦進來一屋子人。我趕忙拿出中華煙,挨個給他們敬一支,說,這是出口轉內銷的,不錯,都嘗嘗。轉眼工夫,一盒煙就剩小半盒了。這時,老哥的弟弟一邊往火炕里續(xù)柴,一邊對那些村民說,你看人家城里的大官兒,一點架子都沒有,一進屋就發(fā)煙。
  我趕忙聲明說,我可不是官兒呀。
  在聊天當中知道,老哥是八歲到的這邊來的,那時候通河縣還叫大同縣。移民到大同縣后,老哥的爺爺在街里賣糖葫蘆,賣個菜兒啥的,蹲陽溝板兒維持生活。后來,就到了這個下熱鬧街兒,政府給蓋的房。
  老哥的老伴兒是一個善氣迎人的女人,熱情得很,還給我捧了一大捧山里紅。我像松鼠那樣“朵”著嘴一啃,挺甜的嘛。
  老嫂子說,秋風一煞,吃著就不酸啦。
  老哥介紹說,50年代的時候,這里真是個熱鬧街兒,這街兒上的西邊和南邊,一共兩溜兒馬架子。從1958年大躍進到1960年挨餓,山東來那批氓流都返鄉(xiāng)了。你想啊,有這條岔林河隔著,刮風,下雨,人出不去進不來的,不招人呆呀。他們一走,整個下熱鬧街兒就不熱鬧了,冷清了,就剩下兩頭個老牛和三匹馬種地。種地牲口不夠,就人拉,十幾個人拉一個犁,硬拽。鍘草用大笨刀,兩個人一起往下壓。
  我皺著眉頭說,那可累死啦。
  他說,可不。所以,這里又改成了下青山村。沒啥熱鬧了還叫啥下熱鬧街兒。
  老哥說他后來得了風濕癥,這么天丁天兒地來回過岔林河侍弄莊稼地更不方便了,有時候眼瞅著莊稼荒在河對岸過不去,絕望得很。
  我喜著臉問,老哥,這回搬新家感覺咋樣???
  他說,還行,方便了,刮風下雨不犯愁了。
  我看著他挺難受的樣子,便說,是不是有點故土難離呀?
  他說,那是。我開始就說不走了,讓他們都走,我一個人留這兒,鴨子掉井,哪不背風呢?你是作家,指定讀過《播火記》吧?那上面不是這么一句話嗎“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窮窩”。
  我說,《漁島怒潮》那本書上也是這么說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老窩”。可這都是老觀念了。
  老哥說,我的意思呢,給我弄個小房,留個炕就行。臉丑怪不著鏡子。我沒兩天就死了,不走啦。
  正說著,村書記進來了。書記也就是不到五十歲的樣子,人很憨厚,一看就是個好書記,坐在那里樣子很局促,搓著雙手,很糟的樣子。我心里感嘆道,真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
  隨著書記的到來,屋子里的村民又多了起來。他們彼此之間都是手拉手的親戚,這里是,一家有事兒,全村人幫忙,所謂“親幫親,鄰幫鄰,和尚維護出家人”。民風非常淳樸。
  這些人一聚,話就更多了,七嘴八舌的,我根本聽不清老哥的說話了。屋里的氣氛就像是在上演激情廣播劇似的。
  于是,我轉過頭去大聲地問,你們書記咋樣啊?
  一個婦女說,那還能咋樣,不好我們就把他選下去了。
  我問,大妹子,看長相,你是山東人吧?
  她說,是哩。
  我問,是跟你父親闖關東過來的嗎?
  她說,跟我哥一塊兒過來的。
  我說,你哥挺虎哇,敢領著妹妹闖關東?厲害。
  她說,他才不虎呢,一看這岔林河隔著種地不方便,就給我找了個婆家,自己蹽桿子回山東了,把我扔這兒啦。
  一席話說得大家都哈哈笑了起來。
  我又轉過頭來極客氣地問書記,書記,咱村子搬遷的事整得咋樣了?
  書記說,透亮了。
  我說,啥時候能搬???年底?
  書記說,用不了?,F(xiàn)在地少的人家都過去了。地多的咋也得等糧食收完了,一起搬,統(tǒng)一行動。
  我說,搬遷這工作不好做吧?
  他說,我從化凍的時候就開始做工作,一直做到現(xiàn)在,還行,都通,住新房子有啥不通的?
  
  我說,你這一天挺忙活呀。是不是忙得腳打后腦勺呀?
  他說,那是。村子搬遷,修小公路,秋收,縣里沒事還老整會開,閑不著。
  一屋子人嘮得相當熱鬧、個個都非常開心,還有人就拿一些煮苞米過來讓我們吃,好幾家都邀我們到他們家里串門兒,到家看看,有點硬勸的意思,好像我是當年從山上下來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似的,親得很。然而,這幾年我卻俗得很,事兒太多……
  出來的時候,我看著那些舊房子問,人搬走了,這些房子咋辦哪?
  書記說,扒了,誰家的誰種上地。
  我立刻說,不與民爭利,好。
  
  老船工的女人
  
  跟著那雙嫩綠色的水靴子,一走進老船工的院子,老船工的家,就知道這是一個沒有女人的家庭。最明顯的直覺是,這個屋子里的男人始終掙扎著做一些應該是女人做的事情,比如收拾屋子、做飯、收拾院子。雖然這些活兒做得比較馬虎,但分明能感到有一縷對早逝女主人懷念的意味,瞅著讓人鼻子發(fā)酸。
  老船工一共有兩個兒子一個姑娘,都大了。姑娘的婆家在螞螂河,據(jù)說日子過得還不錯。兩口子都在螞螂河鎮(zhèn)衛(wèi)生所工作,一醫(yī)一護,恪盡職守,鎮(zhèn)衛(wèi)生所的院子里晾滿了漿洗的白紗布條。老船工的兩個兒子死了一個,另一個還沒成家,自己種種地,偶爾幫著老船工撐撐船,打個替班兒。農(nóng)村青年的日子大體上就是這樣。
  坐在火炕上,我跟老船工聊了起來,嘮家常唄。
  老船工跟我講,他是從遼寧過來的,是十七歲跑到這里來了……
  我說,兄弟,你慢點兒講,十七歲你為什么跑到這里來呢?
  老船工說,爹媽都死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啦,想上哪就上哪兒。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爹媽都不在了之后,兒子一定要離開他生活的地方。這是不是因為留在本地會遭遇到他不想面對的若干同情呢?背井離鄉(xiāng),終究是一種悲愴啊。
  我問他,那你怎么會想著到這兒來呢?
  他說,我是隨著養(yǎng)蜂人過來的。
  我問,你是遼寧哪兒的?
  他說,赤峰的。當時,只要跟養(yǎng)蜂的人說,想找個事兒做,非常好找。
  我說,你養(yǎng)過蜂?
  他說,是啊??吹讲砹趾尤A子山是個養(yǎng)蜂的好地方,我就在這兒定居下來了。
  我問他,養(yǎng)蜂怎么走?。孔疖囘€是馬車?
  他說,主要是馬車。
  我說,那也很辛苦啊,翻山越嶺的。
  他豁達地說,沒啥,都習慣了。山里的土匪比咱不是更辛苦嗎?習慣了,適應了,就不覺什么了。
  我笑著問,媳婦是在這街兒上娶的嗎?
  他說,是。
  我笑成了一朵花,問,花了多少錢?
  他伸出兩個指頭,說,二百塊。
  我皺著眉頭問,二百塊,是貴還是便宜?
  他說,當年娶個媳婦是五百塊錢,我給二百塊錢人家還不要呢。
  我說,看你就一個人沒啥負擔,是不是?
  他說,不是,主要是我能干。那時候,這山里頭啥都有,人參、蘑菇、核桃,特別養(yǎng)人。就說背柴禾,一垛柴禾下來能賣好幾十塊錢。人就得勤快,懶不行。我這個人一輩子也沒離開過大山,也沒干過農(nóng)活兒,就吃這山。
  我問他,老伴兒給你生了幾個孩子?
  他說,我不說了嗎,三個。
  旁邊的主席老妹兒悄悄地告訴我,他兩個孩子都有智障,倒是不太嚴重,都挺能干的,一等好勞力,就是這地方水不行,你沒看他們的手嗎?都是大骨節(jié)。要不,村子怎能要搬遷呢?不光是岔林河擋道,水質也不行。
  我問,兄弟,老伴兒得的是什么病呢?
  他說,也說不準,好像是心臟病吧。這是說起來了,那天晚上,老伴兒心口就難受,我給她吃點救心丸就躺下了。趕到第二天早上,人就不行了,她跟我說,還是心難受,口渴。我就給她弄了點水喝了,喝了以后,過了不大一會兒,她說,我要不行了。我說,別著急,我送你上醫(yī)院。但是,岔林河正在發(fā)大水呢,雨不斷溜地下了好幾天了,整個下熱鬧街兒都被隔在河這邊了,根本過不去。我說我先去河邊瞅瞅,但凡能行,我就讓船工把我先弄過去,我讓大丫頭和她女婿弄個車在河對岸等著,我再回來接你過河看病去??墒?,等我回來的時候,老伴兒已經(jīng)走了,身子都涼了……
  我說,走的時候多大歲數(shù)?
  他說,四十多歲。
  我說,四十多歲還很年輕啊。
  旁邊的主席老妹兒說,他老伴兒是下熱鬧街兒村的婦女主任,可能干了。當初,鎮(zhèn)上的各屯子都沒有電話,他老伴兒就騎個車子,義務地挨個屯子通知開會,開什么婦女座談會,演節(jié)目,還有演講,像《怎樣做個好母親》哪,等等。這一圈兒都通知完了,正好一整天。非常能干的一個女人,可樸實了。
  老船工坐在火炕邊兒上,悠蕩腳上的那兩只嫩綠色的水靴子,不說話了。
  沉默良久,我問,聽說,在你擺渡之前,是你哥哥在這條河上擺渡,你不是老哥一個人嗎?
  老船工說,那是個拜把兄弟,早時候的船是大篷船。趕上那天下大雨、刮大風,有個孕婦非要過河,結果劃到半截腰,大風一吹,船就歪了,然后就沉了,船上的人全沒了。
  我說,噢。
  他說,唉,這條河好看是好看,也讓人傷心哪。咱有切身體會,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沒人擺渡不行啊,從那之后我就接他的班兒,當船工。我在河兩岸上拉了一根鋼絲繩。這樣拽著繩走船就安全一些。紀念哥哥、老伴兒,用這種方法我看最好。
  我說,我看你騎個車子,這渡口和家之間來回跑,一天下來,這擺渡過河的事兒不少哇。
  他笑著說,都是急的,這屯子人不能站在河邊,站在河邊恨不得馬上過河。我就得弄個車子騎,知道他們急,老伴兒不就是因為過不了河才死的嗎?
  我問他,屯子都要搬到道壕橋那邊去了,你也得過去吧?
  他說,我就不過去了,村上在這兒給我留個小房,守著這只船。不管怎么的,有人上山哪,種地呀,還得坐我這條船。我這一輩子就守在這兒了,讓兒女們到新居去住吧。
  ……
  
  楊老太太
  
  下熱鬧街兒村家家都有園子,除了種一些苞米、黃豆,各種青菜之外,還有山里紅,葡萄??傊贿M屯子就能聞到那種蒿子味和炊煙味。在鄉(xiāng)下呆過的人,或者出生在鄉(xiāng)下的孩子,一聞到這種氣味,就感到非常親切。
  從老船工家出來,我們又去的是楊老太太的家。因為,主席老妹兒悄悄地跟我說,楊老太太想讓咱們去他家串串門兒,估計是有啥事兒。去不?
  我說,去。
  楊老太太住在村頭第一家。
  楊老太太是非常慈祥的樣子,七十二歲了,臉上的皺紋和她在山上采來的那一地核桃一樣,又黑又深。楊老太太的住房早已經(jīng)破敗不堪了,僅僅能勉強遮擋風雨而已。若是這種房子臨著海邊,八級風把它夷為平地毫不費力。
  陽光非常燦爛,照得人睜不開眼。一干人進到這個臟亂的院子里,卻發(fā)現(xiàn)沒有可坐之處。最后,楊老太太的兒勉強找來了一個破凳子給我坐。這個凳子也同樣地古老。本來的設計是,院里的幾個人,加主席老妹兒和我,在小板凳上圍坐成一圈兒,這么聊。像楊柳青風俗畫畫的那樣,但是,沒有小板凳,我只好把這個高凳子放倒,矮矮地坐下來。
  我坐著,他們圍著我站著。
  我仰著頭說,這樣好像是審訊犯人,感覺不好。
  于是,我又把凳子立起來,重新坐在上面,人立刻高出了半截。沒想到,楊老太太的兒子卻找了一截木頭坐在地上。彼此又是一高一低,整個姿態(tài),變成了我“審問”他了。
  他低著眉眼很老實地跟我說,兄弟,沒事兒。
  可能是緊張的緣故,自打我們進來,楊老太太就一直在一旁忙活著,有點慌亂。不是她找我有事么,怎兒還在那里忙啊?我招呼她過來坐她也不過來。噢,那是不是她兒子找我有事要說???
  坐在我面前的這位老太太的兒子,有四十多歲的樣子,他的小腿已經(jīng)變成了黑色了,說是在小煤礦采煤被砸傷了腿,傷勢一直沒有好轉。
  我說,多喝點豆?jié){,這樣可以消腫。你周圍這么大的黃豆地,喝豆?jié){沒有問題吧?
  他說,喝了。
  
  楊老太太還是在我面前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弄得我有點心慌意亂。其實,我是在等待她跟我說什么,但是,感覺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唉,老年人的不好意思,真叫人難過呀。
  這樣,我只好先跟老太太的兒子聊。
  楊老太太的兒子也是很羞澀的樣子,不敢抬頭正眼看我。那么,中年人的不好意思說明什么呢?是苦澀還是膽怯呢?
  我問他,聽說你當過兵?
  他說,是。我是海軍陸戰(zhàn)隊的上士。
  我聽了不覺大吃一驚,眼前這個人不要說是上士,就連下下士看起來也不像啊。
  我問上士,你在哪兒當?shù)谋?br/>  上士說,在大連。
  后來,上士又說了一些復雜的部隊番號,我沒記清。但從他的講述中知道,部隊一直想留他,因為他干得好啊,優(yōu)秀啊。但是,沒想到正趕上大裁軍,被裁了下來。本來也可以不裁他,安排他到后勤做點事,然后當一個職業(yè)兵。
  上士說,我媽、我爸、我哥,都寫信讓我回來,我媳婦也寫信讓我回來。
  我說,你媳婦呢?
  我一邊問一邊四處張望地找。
  上士低下頭,說,跟別人跑了。
  我聽了,立刻說不出話來了,終于問,怎么,跟人家跑了?
  上士說,是。
  我問,有孩子嗎?
  上士說,有,兩個呢,都在螞螂河鎮(zhèn)上……
  螞螂河鎮(zhèn)我們開車路過過,景色相當迷人。螞螂河是岔林河的一個支流,河水非常的清澈,以至清澈得讓人覺得可疑。河面上是滿滿的飛翔著的蜻蜓。
  這兒的農(nóng)民把蜻蜓叫螞螂,所以那條河被稱為螞螂河,鎮(zhèn)叫螞螂鎮(zhèn)。上士的兒女都已經(jīng)在螞螂河成家了。
  上士說,過去螞螂河挺熱鬧的,但現(xiàn)在并到鳳山鎮(zhèn)了,鎮(zhèn)政府撤走了,就不熱鬧了。
  我哈下腰問他,媳婦跑了之后,你就跑到你媽這兒來啦?
  上士說,是。
  主席老妹兒說,世上只有媽媽好啊。媽這個地方就像延安一樣,有了困難就回來了。
  我說,看來還是媽好啊。
  沒想到,我們的一番話,竟讓上士眼睛里充滿了淚,他哽咽了半天,才說出個“是”字來。
  這時候,楊老太太拔了幾個胡蘿卜給我們,有的拔斷了,半截了,看來老人家拔得很匆忙。
  主席老妹兒說,阿成老師,快吃吧,剛拔下的胡蘿卜脆。
  我說,我這胃不行,一吃就碴心。
  這時候,楊老太太才膽怯地跟我說,我們這回要搬新房子了,我這個小兒子媳婦跑了以后,他就回到我這兒住了,分新房沒有他的。同志,你們幫著給鎮(zhèn)上的領導說句話唄,我們花錢買也行。
  我轉過頭來看主席老妹兒,主席老妹兒正在看遠處的風光。遠處的風光有什么呢?
  看到這種情景,我的心里很難受。于是,我站了起來,問楊太太,大娘,你幾個孩子?
  她說,八個。四男四女。
  我說,哦,四男四女。他們都出門了嗎?
  老太太說,是都出門子啦,好不容易把他們拉扯大了,但是沒想到,十年前,老頭又中風啦……
  我說,哎呀,那我得進屋看看大爺呀。
  說著,我走進到屋子里。在屋里,我看著一個老年人光著下身,正歪坐在炕上,身上蓋著一個破布,炕下邊放了一個便盆。屋子里蒼蠅橫飛,氣味十分難聞。老爺子已經(jīng)不能言語了,勉強地抬起手來跟我揮揮手。
  我說,大爺,你好好歇著吧,我們幾個先在外面聊。
  他好像很理解,甚至還有幾分斯文的樣子。這讓我感到有點意外。
  重新回到院子里,我問楊老太太,大娘,你老家是哪兒的?
  她說,河北。
  我問,河北怎么到這兒來了?
  她說,吃不飽唄,那時候我都四個孩子了。
  老太太說話總是悄聲悄氣的。
  我問,那時候大爺是做什么的?
  她說,他是舊社會的師專畢業(yè)的,在我們河北老家的一所小學里當老師。
  我說,當老師應當生活不錯呀。
  她說,不行,一個人一年就二百來斤糧食。
  我問,二百來斤,一天平均是多少?
  她說,那時候大部是吃地瓜。一家人都吃不飽,餓,老頭沒辦法了,就辭職跑到東北來了,先到的哈爾濱……
  上士在一旁接過來說,當時哈爾濱有個安置辦,就給我們分到這兒來了。每人給了100塊錢安家費。
  我問,這是哪年的事呀?
  老太太說,是70年代。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著眼前這破敗的房子問,這就是當年蓋的房子嗎?
  上士說,不是。我們剛來時住的是馬架子。
  我說,馬架子?
  上士說,馬架子很便宜,三十塊錢一個。
  我問,那能住人嗎?
  上士說,能住,馬架子里有火炕,還能做飯。
  我說,那冬天得多冷啊,咱們這里零下三四十度呢。
  上士說,山上有的是燒柴,不冷。
  我說,聽著還不錯的樣子。
  上士說,當年列寧逃亡的時候,也住在馬架子里。
  我笑著說,到底是軍人,知道布爾什維克的黨史。
  上士說,部隊有圖書室。在書上一看列寧住過馬架子,我就感到特別親切。
  站在一旁的楊老太太說,同志啊,抽空,幫忙跟鎮(zhèn)上的領導說句話吧,我這個兒子沒個房,我的那個房又小,沒地兒住啊,我這個兒子又老實。
  我說,唉,慢慢來吧。
  其實,我沒有資格說慢慢來,我又不是個領導啊。
  這時候,上士對楊老太太說,媽,別說了。
  ……
  過了一會兒,我說,大娘,那我們就告辭了。
  老太太慌慌張張地對我們說,我給你們摘點山里紅。
  說著,老太太拿著梯子就上樹上去摘果子。我們幾個就喊,大娘別摘了,我們不要了。
  她一邊上樹一邊說,別急,一會兒就好。
  看來已經(jīng)阻止不住了,老太太已經(jīng)迅速地爬到樹上去摘山里紅了。
  上士說,我媽身體挺好,騎自行車馱東西都沒事。
  我說,七十二歲還能騎車子哪?
  上士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這次搬遷,鎮(zhèn)上規(guī)定的政策是,以房易房。這兒沒有我的房,我都走多少年了,就沒法給我。我真的很感謝黨,給我媽我爸一個新房子住,那房子像城里人住的小別墅似的,一家一幢,大院,火炕,還有抽水馬桶,一共就要六百塊錢,多好啊,啥大了小的。還是共產(chǎn)黨好。
  我點點頭,看著別處說,上士,你不愧是個軍人。
  上士說,我雖說下不了煤井了,出不了大力,但我會做發(fā)糕,會炸大果子,炸油炸糕,也可以生活。
  我問,你怎么學會這種手藝的呢?
  上士說,我在部隊的時候經(jīng)常幫著伙房做飯,所以就學會了這個手藝。
  我說,炸這些東西能賣上錢嗎?
  上士說,在我們這個村子不行,得是螞螂河鎮(zhèn)去賣,那兒還行。
  楊老太太在樹上直喊我們,說,同志,等一等,別急著走。
  我沖她喊,大娘,別著急,一會兒我們還回來。
  說著,我又沖屋里的那位老知識分子說,老師,我們走啦,您好好歇著吧。
  是啊,有誰能想到,一個老知識分子居然成為現(xiàn)在這種樣子呢。這個國家面對的難題太多啦。
  
  魏大嫂
  
  濟南市有一家“摸錯門”飯館,我們本打算去另一家的,結果,“摸錯門”,來到了魏大嫂家,那就將錯就錯吧。
  今年下熱鬧街兒山里的核桃收成非常好。我到魏大嫂家的時候,正趕上老船工也領著一輛“三叉戟”來收核桃。所謂“三叉戟”,就是我們常在鄉(xiāng)鎮(zhèn)見到的那種極其簡陋的三輪貨車,一開起來震耳欲聾,就像在演奏氣勢雄渾的《黃河大合唱》一樣。
  一進院子,就感覺魏大嫂家的日子過得不錯。院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和剛才我們去老船工家、楊老太太家,有天壤之別。
  一問才知道,家里的其他人都去道壕橋收拾新房子去了,家里只有魏大嫂一個人。
  我對魏大嫂說,大嫂,你先忙著,我們到屋坐。
  先進到灶房。灶房也十分整潔,大灶臺擦得干干凈凈,坐著個老式大鍋,鍋蓋兒錚明瓦亮。一看,就知道魏大嫂是一個勤快人。
  隔著廚房和里屋的是一扇玻璃窗,窗玻璃擦得非常干凈,光可鑒人。進到里屋,只見鋪著塑料布的火炕同樣一塵不染。五斗柜上還供一尊觀音菩薩。屋子里很多東西都已經(jīng)打好包了,整齊地擺放在那里??磥?,一切都在做搬家前的準備呢。
  
  坐在火炕上,我頗為感慨地對主席老妹兒說,你覺著怎么樣?這家的日子是不是過得比較富裕呀?
  主席老妹兒說,魏太嫂這娘兒們勤快,能抓錢。
  我問,院子里揀的這些核桃能賣不少錢吧?
  主席老妹兒說,下熱鬧街兒村里的人上山揀核桃,采蘑菇,并不是誰采歸誰,而是采完之后合到一起,掙了錢大家平分。
  我問,你是說過去嗎?
  主席老妹兒說,這種風氣有六七十年了,始終是這樣的。
  我說,這可真了不起,想不到咱們黑龍江還保存著這么純樸的民風呢。
  ……
  說話間,魏大嫂進來了。魏大嫂不到五十歲的樣子,果然是個干凈利索的女人。
  我笑呵呵地說,大嫂,家里還供著觀士音呢。
  主席老妹兒說,這是滴水觀音,上供的時候還得放點水。
  魏大嫂說,這不是前些日子老伴兒犯點毛病嗎,我這腰也不好,到山里背核桃,其實我能背八十斤,但我站不起來,就得在地上爬,爬到樹樁子那兒,扶著樹樁子才能站起來,這腰不吃勁兒了,總痛,就供個觀士音,初一十五的,買點水果一擺,磕三個響頭就完了。該看病看病,該吃藥吃藥。
  我說,大嫂,家里拾掇得挺干凈呀。
  她說,我這個人愛干凈。我老頭剛嫁我的時候,下晚睡覺不洗腳,我說,不洗腳就不讓上炕,上炕就睡光板兒,不給鋪褥子也不給被蓋。你說,洗洗腳還涼快,多好。后來,他這個毛病讓我給扳過來了。
  我聽了就笑。
  魏大嫂說,真事兒。我家孩子上完廁所都得洗手,養(yǎng)成習慣就好了。水不值錢。
  我說,你家的日子過得挺富裕呀。
  她說,富??墒遣桓辉#艹陨巷栵?,但吃不上好飯。你看我這十個手指頭。
  我一看,魏大嫂的十個手指甲全都紫了。
  她說,就是剝核桃剝的。
  我問,這核桃怎么個價錢?
  她說,濕的四毛錢一斤,晾干了六七毛一斤。
  旁邊的主席老妹兒說,魏大嫂特別能干。
  魏大嫂說,我多剝點,大家不多分點錢嘛。
  我便不斷地點頭了。
  魏大嫂說,我每天早晨五點鐘起來,先把屋子收拾一遍。你看,我家的玻璃、窗臺都干干凈凈的。我這玻璃自打安上就沒碎過一塊,家里小孩子都特別注意。給他們做完早飯,我就上山去撿山。晌午也不吃飯,幫著下晌回來,吃兩個柿子,在外面干活兒,心熱,吃個柿子涼快涼快。
  我問,大嫂,家有幾畝地呀?
  魏大嫂說,一共有五畝地,不夠吃的。咋辦?節(jié)約唄。我家里所有的襪子都補了十幾遍了,把舊補丁撕下來,套上襪托子,再補上新補丁,一樣穿。有時候下地累了,不愿意做菜,就弄點蔥,一家蘸醬吃,不也省錢嘛。俺家的洗衣機都用十幾年了,你看,是不是還跟新的一樣?
  我說,你挺會過日子呀。
  她說,不會過咋整呀?你算吔,過去咱家的雞下的蛋賣兩毛錢一個,現(xiàn)在賣六毛錢一個。我老頭和我都舍不得吃。我老頭說,六毛錢一個雞蛋,咱倆炒了吃了還不夠填嘴的呢,咱要用六毛錢買塊大豆腐,兩人吃不了。
  我說,那你不講究營養(yǎng)呀?
  她說,一個農(nóng)村人講啥營養(yǎng),活一天算一天唄。
  旁邊的主席老妹兒說,魏大嫂會過日子全下熱鬧街兒是出了名的。
  魏大嫂非常自豪地說,不會過不行呀。我家一共七床被,我全都放到一塊兒洗。一塊六毛錢一袋的洗衣粉,我就用少半包。不像人家一遍遍往里撒洗衣粉,我就多搓,搓完了,多刷幾遍不就行了嗎?吃飯也是,吃多少做多少,不吃剩飯。那大米飯一過夜就發(fā)甜了,我怕把我老頭子吃了藥死。
  我就笑,心想,她老頭子那么容易就藥死了?我年輕的時候剩飯沒少吃,可一直也沒藥死。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得算是個剩飯培育起來的作家呢。
  婆婆媽媽的魏大嫂接著說,家里來客人了,我那些孩子都不能上桌,我家講個規(guī)矩,不像別人家孩子不讓上桌又哭又嚎的。家里的客人吃完了,剩下了,給孩子吃。有時候瞅著孩子怪可憐的,就上螞螂河那買三毛錢的糖餅,一人分一小塊吃……
  在魏大嫂的院子里,老船工正領著人在給核桃過秤呢,魏大嫂不時地往外張望??磥硭怯袠s譽感的,希望自己貢獻得最多。這樣,我們也就不好再坐下去了,就說,大嫂,我們走了。
  魏大嫂說,有個事兒,你們都是領導,跟鎮(zhèn)政府反映反映,這房子別扒了,我們以后過來種地,這兒也是歇腳的地方。這房子扒了可惜了。
  主席老妹兒說,不行,都得扒。一發(fā)大水你們又該賴政府了,還得拿船來接你們,還得要救濟,這個那個的,我都知道。這回縣里給你們蓋新房,不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嗎?嘖嘖,瞅瞅把你會過的。魏大嫂啊,你都把縣政府算到骨子里去啦。
  魏大嫂一聽,就笑了。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堪。
  她說,再說了,多說句話也不花錢,萬一好使,房子不扒了呢?對不對?有棗沒棗三桿子唄。
  我們往外走的時候,主席老妹兒跟我說,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厲害著哪,鎮(zhèn)上的干部都怕他們。村前頭的那條岔林河總發(fā)大水,一發(fā)水就把屯子淹了。你就得派船來接他們,還得發(fā)救濟款。要是像魏大嫂說的那樣,新房子、舊房子兩頭住著,那還行了?!要改就搞個徹底,全都住在新房里,醫(yī)療、教育,主要是教育,幾代鄉(xiāng)下人都有個保障。
  我嘆了一口氣說,嗨,故土難離嘛。像魏大嫂多年來辛辛苦苦經(jīng)營起一個家,容易嗎,能忍心讓他們扒嗎?
  主席老妹兒說,嘻,還是作家心軟。我們縣的書記說了,不聽作家的不行,
  全聽作家的也不行。
  ……
  
  最后一匹馬
  
  當我們從屯子往回走的時候,看到一個老漢正在給一匹棗紅馬梳理鬃毛,一下一下,梳得可精細了。
  我說,他大叔,刷馬呀?
  老漢說,唉。要分手了,替它拾掇拾掇。
  主席老妹兒悄悄地對我說,這是下熱鬧街兒最后的一匹馬啦。
  我疑惑地說,不會吧?
  主席老妹兒說,真的?,F(xiàn)在下地里干活都是拖拉機,小四輪子,收割機,小電鬼兒磨面、磨豆腐,都是機械化了,馬能趕上機械化嗎?馬怎么也趕不上機械化呀。再說了,這兩年鄉(xiāng)通鄉(xiāng)小公路都修得八九不離十了,馬車派不上用場了,坐馬車進城多慢哪,城里也不讓馬車進哪。而且養(yǎng)馬還麻煩,半夜還得喂,馬不得夜草不肥嘛。
  我問,這么說,馬就沒用了?
  主席老妹兒說,要說牛嘛還有用,賣個牛肉,擠個奶啥的。但是,馬的確用不著了,全村的那幾匹馬不是賣到動物園,就是賣到旅游景點去了。全屯子就剩下這么一匹馬啦。這不,這匹馬眼瞅著也要送走了。這在過去,馬車老板子可牛了,全屯子的大人孩子都給他溜須。鄉(xiāng)下人全靠馬種地、上山里拉柴禾、進城、送公糧呢??山枇笋R不少力呢。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嘟嘟囔囔地說,他個媽的,這都是沒招兒哇……
  主席老妹兒問,你說啥?
  我說,沒說啥,全屯子就剩下一匹馬了,我還能說啥。
  說著,我過去用手摸了摸馬背,馬突然打了一個激靈。
  我說,唉,這馬還能用啊。
  刷馬的老漢想說什么,但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楊老太太已經(jīng)等在村口了,老人家為我們摘了滿滿一兜子山里紅和一大包苞米。我們說啥也不要,但不要不行。然后,這幾個婦女結著伴兒,一直要把我們送到河邊。到了岔林河,還是那個船工老李的船擺渡領我們過河。
  我跟老李說,老李大哥,你把手機號告訴我,我有啥不明白的,還得打電話問你呢。你接電話不收費吧?
  他說,不收。
  我說,農(nóng)民掙點錢不容易呀,別糟蹋你們的錢。
  他說,沒事兒。
  主席老妹兒說,老李大哥,不行,我給你介紹個老伴兒吧?
  他說,那好啊。
  主席老妹兒跟我說,老李還是村里的信息員呢,他天天在這兒擺渡,知道的信息多,不像村里的人,有這條河隔著出不去、閉塞,電視還沒有信號。所以都選他當群眾代表,群眾有個啥事都通過他向村里反映。老李這人行,有責任心,主持正義。
  我說,好。
  ……
  船拽著鋼索到了對岸之后,我們跟河對岸的老哥、老嫂子們,以及來送行的鄉(xiāng)親們揮手告別。
  我揮著手說,都回去吧,我再來的時候,就得去新房子看你們啦。
  可我心里知道,他們搬家的時候,我來不了。
  主席老妹兒看著對岸的村子頗有感慨地說,咱們也是最后一次來了,以后這個下熱鬧街兒村就要從我們縣的地圖上消失了,成為歷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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