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理(美國)
男
一道陽光從窗簾縫隙里射進(jìn)來,照在我眼皮上。灼熱的感覺把我從睡夢中拉出來,再次與這世界相見。在無數(shù)這樣的早上,我仍覺得新鮮。
我的夢境很奇怪,里面都是陌生人,似乎從未見過。夢里的場景也大多是陌生的地方,只有一個人例外,是一個小女孩。其實也不奇怪。
用手掌遮住陽光,讓眼睛可以略微睜開一些,發(fā)覺胸口被什么東西壓著。揉揉眼睛,看到一個女人的頭和胸部,臉側(cè)向我頭的方向,腮頰貼著我的胸口,長長的頭發(fā)披散著蓋在我的腹部,兩個碩大的乳房懸垂在我的肋骨旁。一個全裸的女人??粗焖哪槪覅s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誰。
我的身體輕輕扭動一下。女人醒來,從我的身體上滑下去,躺在一邊繼續(xù)睡。
你叫什么名字?
我撫摩著女人的頭發(fā)。
嗯?
女人并未清醒過來。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她睜開眼睛問我。
我問你的名字?
你怎么這德性?都睡了那么多次了,名字總要記一下吧?
女人忽地起身,甩開長長的頭發(fā),瞪著眼睛對我吼叫。
真他媽的!沒人性的禽獸!
女人下了床,赤裸著身體走進(jìn)浴室。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真的不記得。
女人從浴室走出來,美麗的胴體很快被一件件衣服遮掩。她好像不想在這個房間里再多待一分鐘。
女人抄起一個黑色小皮包,決絕地走向
門口。
去死吧,你!
“啪”,門被狠狠地關(guān)上。
我還沒從睡夢中醒來,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一早起來就有個女人對我吼?!
管她呢!
我也洗了個澡,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
避孕套、帶著精液的床單,還有留在浴室里的胸罩統(tǒng)統(tǒng)被塞進(jìn)垃圾袋。不留痕跡,以便遺忘,以便不再想起。
電話響起的時候,整個房間已經(jīng)有了一些樣子。
你叫J,是“遺忘”酒吧的酒保。我是K,“遺忘”酒吧的另一個酒保,你的死黨。每次給你打電話都讓我跟你啰嗦這么一大堆廢話。你這臭毛病去醫(yī)院看了沒有?還有沒有得救?
恐怕沒得救!
上帝?。∧憔染人?!哎,怎么樣?昨天那妞?
不記得了。
FUCK!總有一天把你自己也忘了。別的可以忘,晚上七點來上班可不能忘。讓我一人在這忙?等著見上帝吧,你!
電話斷了。
也許我真是怕把自己也忘了。我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發(fā)現(xiàn)三樣?xùn)|西,錢包、手機(jī)和存折。錢包里有我的身份證,讓我知道自己是誰;手機(jī)里有電話號碼本,讓我知道別人是誰;存折里的錢讓我在遺忘了一切之后可以生存下去。
看來這病已不是一天兩天,對第二天將要忘記一切的我做好了充分準(zhǔn)備。
錢包里還有一張醫(yī)生的診斷證明,睡眠遺忘癥。得了這種病的人一旦睡著,醒來后就會忘記睡前發(fā)生的大部分事情,只有一些印象極為深刻的記憶碎片會殘留。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得上這種病的。記憶里殘存的零星碎片是小時候和鄰居家一個小女孩在一起玩的情景。女孩的臉已經(jīng)模糊不清,只記得她的右手腕上帶著一個很空曠的玉鐲子,她說是她媽媽留給她唯一的東西。女孩是夢中我唯一熟悉的人,也是唯一一直出現(xiàn)的人。正是因為一直出現(xiàn),才沒有徹
底忘記。
我甚至忘了父母是誰,他們在哪?手機(jī)里沒有他們的號碼。我似乎從來就沒有父母,而是從天而降的星外來客。
診斷證明上還寫著,暫時未發(fā)現(xiàn)任何有效的治療方法。不過在最后醫(yī)生還是給了我一點希望,愛情。真正愛上一個人后,大腦中與記憶相關(guān)的休眠細(xì)胞就會被激活,恢復(fù)記憶功能。不過能有多少細(xì)胞被激活就要看愛得有多深。至今還沒人嘗試過這種方法。如今的人已經(jīng)幾乎失去了愛的能力。
床邊的手表顯示13∶05。是一塊很舊的手表,看上去像是十幾年前的樣式。心想怎么還留著這么一塊破舊過時的手表?
再睡一會兒吧。反正離晚上七點還早,反正也沒有什么要留在記憶中。就算忘記,又有何妨?遺忘似乎已經(jīng)成為習(xí)慣。
女
月光順著窗簾縫隙射進(jìn)臥室,照在我眼皮上。本來睡眠就很輕,加上一直等著一個男人回來,神經(jīng)保持著緊張狀態(tài),無法放松。我再一次從夢中醒來。床邊的手表顯示凌晨一點,身邊還是沒有人。
也許我該對他失望,這個男人已經(jīng)第N天沒回來過夜了。他似乎從來就不在乎我,我的等待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想回來就回來,想睡別的女人也絲毫不會顧及我的感受。這樣一個男人,我卻為他癡癡地等,只為他曾經(jīng)的一句“我愛你”。不知道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酒精刺激,還是精神錯亂,又或是純粹信口胡說??晌覅s著實感動了,這個世界上,能聽到男人對你說這三個字簡直就是不可思議。
我總是做同一個夢。夢中是童年時和鄰居家一個男孩子在一起玩,每天都在一起。那個男孩對我很好,還說將來長大要娶我做他老婆。后來他家搬走了,我便沒再見過他。分別時我送給他一塊手表,是在爸爸睡覺時偷來的。我要那個男孩永遠(yuǎn)戴著那塊手表。要是我們有緣能再相見,我會認(rèn)出他。
兒時的感情那樣純潔,沒有任何詭詐的成分,也沒有欺騙和利用。是不是人長大了就要變得詭詐,就要學(xué)會欺騙和利用?難道這就是成長的代價?也許我該就這樣一個主題做一項社會調(diào)查。現(xiàn)在報社不景氣,要是不搞出點新鮮玩意兒,恐怕遲早要失業(yè)。
現(xiàn)在是凌晨3∶35,但愿可以再睡一會兒,失眠讓我頭痛得厲害。
男
再次醒來是被電話吵醒的。
你他媽的還不來,是不是又睡過去什么都忘了?那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要是十五分鐘之內(nèi)趕不到遺忘酒吧,你就等死吧!
遺忘酒吧?
穿上外套,走出房間。關(guān)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塊舊手表,還是帶上吧,如果時間感都消失了,那可夠可怕的。
走出公寓,外面干冷的風(fēng)迅速鉆進(jìn)我的衣領(lǐng),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
這時我又看到了那個老太婆。不要奇怪我說“又”,對這個老太婆我還是有點印象的。夢中每天出現(xiàn)一個小女孩;現(xiàn)實中每天出現(xiàn)一個老太婆,就是這個老太婆,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臉上干巴巴的皮膚看上去讓人作嘔,右眼下有一顆明顯的淚痣,渾身臟兮兮的,衣服很單薄,手中拿著一個掃把。她整天拿著那個掃把,在那里掃大街。不過僅限于我所住的街區(qū)。她好像沒有住處,有一天早上我回來看她就在街角靠著墻睡覺,身上蓋著幾張報紙。
如果到此為止,這個老太婆還不算古怪??伤看慰吹轿叶紩蛭椅⑿Γ冻鏊且桓币呀?jīng)完全看不出本色的牙齒,嘴唇也基本失去了該有的形狀和線條。第一次看到那微笑,我忍不住嘔了好幾次,吐了一堆臟東西,然后迅速逃跑。
讓我有些羞愧的是當(dāng)我回頭看她時,她居然在用那個掃把清掃我剛剛吐在地上的臟東西。一邊掃,還一邊擦眼淚,很傷心的樣子,不知為什么。從那以后看到她的微笑我不再吐,盡管還是嘔個不停。
去哪?
遺忘酒吧!
又一個買醉的年輕人。你以為有些事想忘就能忘得了嗎?!
出租車司機(jī)沒頭沒腦地甩過來這么一句。
莫名其妙!忘不了?我是想記記不起來!
出租車開得很狂野,在大街上橫沖直撞。汽車?yán)嚷暋⑽蹪岬奈矚?、憤怒的叫罵,街角落里的搶劫、毆打,街邊衣著暴露的女孩,還有蓬頭垢面、衣著襤褸、步履蹣跚的乞丐,這些構(gòu)成了我們的城市生活。
這個城市叫什么來著?
遺忘之城!
推開酒吧的門,一股刺鼻的煙草味和酒精味撲面而來。剛剛?cè)胍?,這里卻已經(jīng)有好多人,或許這里是他們唯一的去處。
吧臺里的長發(fā)男人向我用力地招手,憤怒地瞪著大眼睛,樣子好像恨不得一把把我拖過去,暴打一頓,再用他那長頭發(fā)把我勒死。
K,再給我來一杯。
吧臺前坐了好多人,不停地向他要酒。他忙得抽不出雙手打我,只向我伸了一個中指。我示意他換了衣服馬上出來。
走進(jìn)更衣室,一切有些熟悉,每天都發(fā)生的事在睡覺以后還會殘留一些印象。
打開衣柜的門,上面的小鏡子把我的臉映上去,似乎連自己的樣子都逃離了記憶。我慢慢地抬起頭,看到鏡子中那張陌生的臉,短發(fā)根根豎起,高聳的眉弓下面一雙看不清顏色的眼睛;鼻子很直,顴骨突出,顯得腮部有些塌陷;方方的下巴托著一雙薄薄的嘴唇??瓷先ズ芮迨?,不過還算英俊。
我比較熟練地?fù)Q上酒保的制服,走出更衣室。
J,你最好他媽的給我好好干,否則我把你的屁股踢成四半。
我笑笑。我叫J,他們都這樣叫我。
面對眼前的巨型酒柜和上面無數(shù)種調(diào)制酒料,我顯得游刃有余,腦子都不用怎么轉(zhuǎn)動。調(diào)酒像是一種本能,就像做愛一樣。本能不需要記憶。
J,給我調(diào)一杯。
一個金發(fā)女人坐到吧臺前的高腳椅上。這個女人盡管已經(jīng)不再年輕,卻風(fēng)韻猶存,穿吊帶裙,胸部若隱若現(xiàn),皮膚很白,顯然保養(yǎng)得很好。
什么酒?
J,你就這點不好,總是忘記客人的要求。不過這也不能怪你,那么多人找你調(diào)酒,你哪能記得那么多???
Kelly,不如以后讓我給您調(diào)吧,我保證不會忘。
K在一邊插嘴。
你少了點味道。J,我要refresher。最近記性好差,總是忘事兒,覺得好累。
原來眼前這位不過三十的叫Kelly的金發(fā)女人是這兒的老板娘。連老板娘我都敢忘,自己都覺得可笑??墒钦l在乎呢?
Kelly,找了你半天,原來你在這兒啊!
一個二十左右的女人,如果叫她少女,實在不合適。一張青春的臉被色彩繽紛的化妝品弄得精致卻不真實;一條連衣超短裙已經(jīng)起不到多少遮羞效果;坐在吧臺前的高腳椅上,腿翹得很高,我看到她穿的白色底褲。
怎么,你又喝refresher?有什么東西要你想?。颗?,我知道了,是不是昨天晚上我讓你很消魂,你想把我永遠(yuǎn)記在腦子里???
哈哈哈!
這女人嗲嗲的聲音實在讓我受不了。
Kate,有陣子沒見你啦,去哪兒啦?
K說著,用食指和中指在那年輕女人的胳膊上滑來滑去。
看你的皮膚變得那么光滑,是不是去泰國曬太陽啦?怎么不叫我陪你去?。?/p>
K的曖昧語氣和那女人嗲嗲的聲音真是
絕配。
K,把手拿開,你不想在這混飯吃了,
是嗎?
Kelly的聲音忽然變得恐怖。一旁Kate放浪的笑聲,讓我感覺那張涂滿各種顏色的臉在黑暗中像一個吸血鬼。
老板娘,我哪兒敢呢?我怎么敢對Kate有想法呢?開個玩笑,別那么認(rèn)真嘛!
以后少跟我開這種玩笑。一不小心你少了個胳膊腿什么的,別怪我。
說完,Kelly拉著Kate的手走向樓上的
包間。
哎,這哪跟哪?。侩y道女同性戀對男人也這么敏感嗎?
K一臉無辜的表情。音樂繼續(xù),空中的酒味和煙草味變得更濃。
女
再次醒來時是早上七點, 一覺可以睡得這么長還真難得。頭痛的折磨有稍許緩解。人可以幾天不吃飯,卻不可以幾天不睡覺。要是沒有睡眠人會發(fā)瘋的。
洗澡。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看自己的時候,嚇了一跳。一臉的蒼白,還不到三十歲,卻像經(jīng)歷了一世的滄桑。
每天乏味重復(fù)的生活已經(jīng)沒有任何新鮮的味道,不知道這世界究竟還有沒有值得為之活著的東西?
人說愛情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愛情?呵呵!那已經(jīng)是太遙遠(yuǎn)的事?,F(xiàn)在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包括我那該死的爸爸在內(nèi)。我永遠(yuǎn)也不會再為他們傻傻地付出了。
……如果我會愛上一個人,那只有唯一的可能,就是說要娶我的男人??墒鞘畮啄赀^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如果上天有眼,讓我能再遇到他,我會覺得心滿意足。就算生活不再繼續(xù),就算生命不再繼續(xù)。
他是唯一一個說要娶我的男人。
報社里還是一樣的忙碌。在工作時間,每個人都在飛一樣地趕時間。采訪,約稿,催稿,排版,印刷……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有人在忙。畢竟報紙的有效期只有一天,前一天的新聞?wù)l還會關(guān)心呢?更別說陳年舊事。
城雖不大,卻每天都有事情發(fā)生,不過沒什么新鮮的。越來越少的人關(guān)注報紙,越來越多的人不再買報紙,他們覺得別人發(fā)生什么事與己無關(guān)。報紙的銷售量一降再降,社會變得越來越冷漠。
每個人都有分隔開的工作時間,僅有的對話也一定是工作上的需要,并不涉及任何朋友感情。下班后,各自尋找自己的歸宿—酒吧、舞廳、賭場……似乎每人都有自己的宣泄方式,可到底是什么讓我們心中有這樣的壓抑,需要徹夜不眠地宣泄?
Echo,這幾天你去十三街區(qū)做個社會調(diào)查,看看不同年齡段的人記得他們父母和孩子生日的百分比各有多少,回來給我寫一份調(diào)查報告。
剛剛坐穩(wěn)椅子,主編就走到我辦公桌前,用十幾秒鐘說完上述話后便轉(zhuǎn)身離開。那口氣就像我是那只吵了他一夜沒讓他睡覺,讓他失去最后一絲耐性的可惡到極點的奇丑無比的狗。
唉!想想我都不記得我父母的生日了,甚至不記得上次給他們打電話是什么時候。以前媽媽倒是時常打來。不過每次我總是借口工作忙就匆忙掛斷,覺得她好煩。后來她也就知趣地不再打。現(xiàn)在媽媽不在了,內(nèi)心深處卻有了思念。該死的醉鬼老爸整天混在酒吧,和酒混在一起,和女人混在一起。恐怕早把我這個女兒忘得一干二凈了。我詛咒他早晚有一天醉得再也醒不過來。
為什么偏偏是十三區(qū)?那里好遠(yuǎn)呢!
主編從來都是這樣,不準(zhǔn)問問題,怎樣指示怎樣做。天殺的主編,早晚有一天我把你
炒了!
男
夜深了。越來越多的人涌進(jìn)這家酒吧。慢慢發(fā)現(xiàn)這是一家很大很大的酒吧,有無數(shù)個供酒的吧臺,每個吧臺有兩個酒保。有好幾個上百平米的舞池,可以蹦迪,群舞。樓上樓下有數(shù)不盡的包間,可以容納成千上萬的人。只要有人來,就會有接納他的位置。每個人也都能找到自己的興趣所在,跳舞、女人、酒精、
藥品。
酒吧仿佛是一個吸盤,把游蕩在外的孤獨靈魂都吸進(jìn)來。
煙草和酒精的味道更濃,甚至有人吸起了毒品,嗑起了搖頭丸,然后便在舞池里瘋狂地?fù)u擺身體,像要抖掉身上的皮膚。
他們在遺忘酒吧想要的不過是遺忘。
看著他們,我想自己應(yīng)該是幸運的。我不需要使用那么多手段,只要睡上一覺,全部忘干凈,不留痕跡。除非刻意想留下什么。不過至今還沒有這個必要,發(fā)覺自己好像沒
有感情。
舞池那邊響起激烈的重金屬音樂,一些人開始忘情地尖叫,不住地扭動。身上僅有的衣服是一塊遮羞布。衣服已經(jīng)成了負(fù)擔(dān)和累贅,仿佛這里成了伊甸園,亞當(dāng)和夏娃之間并不需要任何衣服,也沒有羞恥感。男人女人相互蹭來蹭去,熱度不夠就再吸一些,再嗑一些。
我繼續(xù)調(diào)制各樣的酒,滿足不同的要求。我想我調(diào)酒的本事應(yīng)該還不錯。好多人來找我調(diào)酒,而且都有特定要求,雖然不記得他們要的是哪一種酒。不過只要他們一說出酒的名字,我便知道該怎樣調(diào)制。那些名字存在大腦的某一個區(qū)域,那里像是一個不會被遺忘的角落。可惜在那里存放著的除了酒的名字外,所剩無幾。
有人想要辛辣一些的,覺得刺激;有人想要麻醉效果好一些的,可以幫助入睡;有人想要涼爽一些的,只為緩解口中的干渴。可是一杯接一杯,還是渴,無法緩解。那就換一種方式。
小姐,我渴!
J,給他來一杯爽可。
爽可不管用,我都喝了三杯了,還是渴。
那你想怎么樣?
或許到樓上的房間里你可以幫幫我。
一男一女走上樓梯。煙霧太重,或許他們都看不清彼此的樣子。吧臺前一對男女幾句簡單的對話之后,便是身體相互的糾纏,欲望的宣泄,不帶感情地,動物一般。
一時的宣泄之后是更加深入的痛苦,因為無法遺忘。
女
我終于決定不再為這個男人等下去,等待沒有盡頭,我知道他是不會再回來了。他可能早已忘了我的存在,忘了我這個他所愛的女人。像爸爸一樣,忘了我這個他生的女兒。想想我實在太傻了,這個年代居然還相信愛情。
好吧,讓我也學(xué)會遺忘吧。
我要給自己放個假。
去哪呢?遺忘酒吧?下班時路過那里,可從來沒進(jìn)去過。好,就去那里。
酒保,給我來杯酒。
小姐,請問你要什么酒?
要……要那種喝了之后可以什么都忘記
的酒。
剛好,我們這有夢婆湯,保證你喝了之后什么都想不起來。至少今天晚上想不
起來。
好!就要夢婆湯、夢婆湯……哈哈,要是世界上真有這種酒,就算傾家蕩產(chǎn)我也要買
一瓶。
幾杯酒喝完,我便失去了敏感的知覺。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把車從酒吧開回來的,幸虧沒遇到警察,不過恐怕警察也在酒吧喝酒。
一進(jìn)家門,一股強(qiáng)烈的睡意襲來。澡也沒洗,脫了衣服就往床上賴。失眠這么久,這樣的睡意實在難得。
男
每次下班從酒吧回來,天都已經(jīng)蒙蒙亮,我的生物鐘完全被這樣的工作打亂。我開始懷疑自己怎么找上這份工作的,難道不能做點別的嗎?一想到我的病,算了吧,這份工作還是比較適合我。
老太婆又出現(xiàn)了。不過這次有些反常,她沒有在掃大街,不知在哪弄了針線,在編織什么東西。早上的風(fēng)很冷,她的手在哆嗦。我的腳步?jīng)]有停下,一門心思想回家暖和暖和。老太婆看見我,笑起來,還把手中編織的東西舉起來,向我搖一搖。我沒有心思去想那是什么意思,三步并兩步,跑進(jìn)公寓的單元,頓時暖和起來。
女
醒來時是中午十二點。我的天!昨夜幾杯夢婆湯居然讓我睡了十二個小時。
啊—好久沒睡得這么舒服了。我伸伸腰板,好像所有的煩惱真的消失不見了??磥韷羝艤⒎峭接刑撁裢磉€要去喝。
哎呀!上班遲到啦……
上班?可惡的主編,我炒了你。我說過早晚要炒你的。
夢婆湯一瓶!
那個酒保把夢婆湯推到我的面前。在他抽回手臂的瞬間,我看到他手腕上戴的那塊手表,那塊破舊過時的熟悉的手表。
我下意識地拉住他的手臂。
這手表是你的嗎?
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吧?到底是不是你的?
我不記得了。反正每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這塊表就在我的床桌上,也許是別人落在我
那的。
你和誰一起???
我一個人。
那誰會去你那???
女人,不同的女人。
女人不會戴這種手表,這是男式手表。你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名字已經(jīng)沒有意義,不是嗎?
我們對視足有一分鐘,然后,我松開了手。
我望著那個男人的眼睛,想從他的眼睛里找到我熟悉的眼神??墒恰难劬媚:?,我甚至看不出那是什么顏色。不過手表我是不會認(rèn)錯的,那就是十幾年前我從爸爸那兒偷來送給鄰居家男孩子的手表。只是我不敢肯定眼前這個男人是不是那個曾經(jīng)說要娶我為妻的人。
男
新一天去上班的路上,想起一件事。
酒吧里來了個奇怪的女人,一來就要夢婆湯。她好像知道我以前的一些事,而她要“夢婆湯”卻是為了遺忘。
在遺忘都市,在遺忘酒吧。
我不太明白他們?yōu)槭裁茨敲赐纯唷ky道想遺忘那么困難嗎?我可能無法體會他們的心情,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記憶。
腕上的手表看上去很過時,可我卻不想把它摘下扔掉。它似乎有一種魔力,緊緊裹在我的手腕上,套住了我的心,不忍將它遺棄。
這種感覺很奇怪。我從來不會留戀什么東西,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甚至是生命。我都懷疑自己存在于這個世上的必要性,也許只為那些來這里尋求遺忘的人調(diào)制他們想要的酒。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我在想,既然回憶都是傷痛,為什么還要經(jīng)歷?
又或許經(jīng)歷什么不是我們能選擇的。
今天我的腦子是怎么了?怎么想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沒關(guān)系,反正明天一早,什么都會忘記。睡眠遺忘癥……呵呵,看來也沒什么不好,至少省了別人用買醉來遺忘的酒錢。
J,refresher。老板娘拍著額頭坐在吧臺前的高腳椅上。
Kelly,給。
J,全酒吧我就看你最舒服,所以我喜歡你給我調(diào)的酒。
謝謝老板娘。我只希望你不要把我炒掉。
怎么會?我為什么要炒你?這么多客人都是沖著你來的。我把你炒了,生意還做不做啦?!傻瓜!
Kelly笑得很風(fēng)騷。她仰起頭時,胸部大部分已經(jīng)脫離了衣服的遮掩。Kelly沒有戴胸罩,深色的乳頭讓人有把持不住的沖動??墒恰€是忘了吧。Kelly是個同性戀,她對男人不感“性趣”。
舞池那邊的音樂聲音很重,像連環(huán)爆炸的炸彈,要把所有人的身體在一瞬間撕成碎片。長時間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工作,我的耳膜已經(jīng)薄得要破了,聽力嚴(yán)重受損。
不過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的聲音,如果有一點兒不協(xié)調(diào)的聲音出現(xiàn),我便能夠分辨出來。
這時我聽見音樂的聲音有一些雜質(zhì)。是女人的尖叫,一些人混亂地絞在一起。Kelly發(fā)現(xiàn)情況,徑直走了過去,撥開人群,走到混亂的中心地帶,是兩個男人廝打在一起。
別打了……Kelly的聲音被音樂淹沒,沒有人因為她的聲音而停止。Kelly回身走向吧臺,抄起兩個空啤酒瓶走了過去。那兩人還在你一拳、我一腳,Kelly甩起一個酒瓶向其中一個的頭部狠狠地砸過去。酒瓶應(yīng)聲破碎,那男人的頭也跟著冒出了鮮紅的血液。還沒有人做出任何反應(yīng),另一個酒瓶已經(jīng)落在另一個男人的頭上。這時音樂嘎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停止了進(jìn)行狀態(tài)。尖叫聲沒有了,廝打的人也停手了,雙手捂著冒血的頭。
敢在老娘這撒野,你們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方?這次給你們一個警告,要是有下次,別怪我不給你們留情面。
Kelly打了個指響,示意保安過去。
把他們送醫(yī)院去。
Kelly的聲音響亮干脆,保安動作迅速地將兩人扶出了酒吧。
大家繼續(xù),音樂起!
音樂應(yīng)聲而起,群魔亂舞繼續(xù),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女
暫時的失業(yè)可以讓我有充分的時間做一下自我調(diào)整,最好的方式恐怕是去遺忘酒吧和那個酒保聊天。
我慢慢發(fā)現(xiàn)他好像就是我一直在找的男人。感謝上蒼,在我?guī)捉^望的時候,又給了我希望。如果他真的是,我一定要抓住他不放??峙逻@輩子,真正的愛情就這么一次了。
J,給我一杯refresher。
怎么今天不要夢婆湯啦?
不要,我現(xiàn)在不要遺忘,而是記憶。
奇怪的女人。
你記得你小時候住哪嗎?
不記得。
那我告訴你,你小時候住在這個城市的八十八街區(qū),離這很遠(yuǎn)。那時我們住鄰居,我經(jīng)常去你家和你玩。你媽媽對我很好,還說我漂亮。
是嘛???
在你十歲那年,你爸爸患肺癌去世。你家住不起原來的大房子,于是把房子賣了。后來就沒有了你們家的消息。聽說你媽媽再也沒嫁,一個人把你養(yǎng)大,她可真不容易。她現(xiàn)在還好嗎?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記不得了。
她現(xiàn)在在哪?
我……
你不知道你媽媽在哪?
我……我有病!
你有什么病?
睡眠遺忘癥!
那是什么病?
就是睡覺醒來,睡前發(fā)生的事便不再記得。
怎么會得這種怪病?
我也不知道。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對不起,不記得。
……
沒關(guān)系,讓我?guī)湍慊謴?fù)記憶。以后我每天都會來這兒。從現(xiàn)在開始,你可要記得我??!
男
出門時又看到那個老太婆。
冬天的來臨對于老太婆來說是一個災(zāi)難。
天氣太冷了。她赤裸的雙手仍舊拿著那個掃把,顫抖著,卻不停地掃啊掃。永遠(yuǎn)也掃不干凈的大街成了她永遠(yuǎn)也完成不了的使命。
她是為什么呢?誰會因為街道的一塵不染給她一點點酬勞呢?沒有人,沒有人在乎她的勞動。她是為什么呢?我不明白。
何必去想呢?明天早上一醒來什么都忘了。
J,給我調(diào)十杯爽可送到樓上205房!
說話的人是政府高級官員,很有身份的人。只有這種人才有這種特權(quán),可以指使我給他們送酒。那人摟著一位妖艷無比,看不清年齡的女人走上了樓。
上樓送酒時我誤闖進(jìn)了203房。道歉后剛要退身離開,定睛一看,坐在那里的居然是一個金發(fā)女人,是Kelly。
她身邊一堆用過的皺皺的紙巾,臉上還有淚水的痕跡。空氣中飄著一首憂傷的陳年老歌。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Kelly,你……怎么了?怎么一個人在這?
哦,沒什么。
Kelly坦然地擦去臉上淚水的痕跡。
你真的沒事?
呵呵,沒事。你快去送酒吧,遲了,客人會不高興的。
好!
從沒見過老板娘這樣。平時她兇的樣子,讓我怎么也無法把她和剛才看到的獨自哭泣的柔弱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世界到底是怎么啦?
回到吧臺繼續(xù)調(diào)酒,這時Kelly走下來。
J,今晚下班后有空嗎?
有啊,怎么啦?
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一看。你在這做了這么久,我還不知道你住哪兒呢?
好啊,只要你不嫌亂。
不亂就不是男人了。
Kelly要了一杯refresher走了。
J,老板娘今天可有點不對勁呢?你發(fā)現(xiàn)
了沒?
K對Kelly很有興趣。
怎么不對勁?
她沒和Kate在一起,這可有點反常。她還說要去你住的地方,該不會是……
K瞪大了眼睛,表情驚疑、恐怖。
算了吧,你。
下班后Kelly用她的車載我回家。
一路上她都沒有說話。
這是臥室,這是洗手間,房子比較小,不過還算舒服。
Kelly笑笑,將貂皮大衣脫掉,然后徑直走向洗手間。我以為她是要方便。
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我剛想問她要喝什么,Kelly一絲不掛地從洗手間里走出來。我被眼前這個三十幾歲女人的身體驚得無語,全身肌肉勻稱,兩個乳房一點沒有松懈的跡象。腰部沒有一點贅肉,自然地縮進(jìn)去,突顯出美麗的臀部,雙腿緊實。
Kelly,你……
我是喜歡女人。不過我也喜歡男人,只是一般的男人我看不上。
那為什么看上我?
我太久沒和男人上床了,我只想讓一個不是很討厭的男人給我一點安慰??梢詥??
和Kelly做愛時,我看到了那個最近來酒吧的奇怪女人,看到了當(dāng)我說不記得她時她那凄涼憂傷的眼神。
女
這個城市的雪向來有世界末日的味道。一下就是幾天,一刻也不停止,還要伴著狂風(fēng)。沒有狂風(fēng),雪花就不能在空中充分展示其優(yōu)美的舞姿。
大雪一直下,面對面走的熟人直到相距一米才能相認(rèn)。地上的積雪不斷地增高,掃雪車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落后于下雪的速度。而且在這樣的天氣里誰愿意出來工作呢?還是等到雪停了再說吧??墒茄┮恢睕]有停,直到地上的積雪可以沒過人的膝蓋。
雖然已經(jīng)不做報社,但對那份社會調(diào)查我還是很感興趣,結(jié)果出人意料。
自己沒有做父母的人不管哪個年齡段,記得父母生日的百分比最高只有百分之三十三。自己做了父母以后,百分比明顯增高;而做了父母的人不管哪個年齡段,記得他們孩子生日的百分比最低也有百分之四十??磥砀改傅男那橹挥凶约阂沧隽烁改覆拍苡H身體會。
不過我一直記得他的生日,那個小男孩在離開的時候告訴我那天是他的生日。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年的最后一天。今天是十二月三十日。
雖然他不記得我,但我不會放棄,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記起我的。我愿意為這份愛情等待,他是值得我等待的男人。
J,refresher。
你想記起的記起來了嗎?
差不多。我記得明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你的生日。我說得對嗎?
是嗎?我自己都不知道。
隨手從錢包里掏出身份證,果然是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說的沒錯吧?
沒錯。謝謝你記得我的生日,今天的酒我請。
客氣、客氣。干脆以后的酒都你請吧,我現(xiàn)在失業(yè)了。
怎么會呢?
還不是你的夢婆湯害的,那天我……
男
我們一直聊天,有時音樂的聲音太響,我們就湊近彼此的耳朵大聲喊。如果還是聽不見,就彼此對笑,邊笑邊用指頭點著對方。盡管知道我們笑的并不是一個事情,但就是開心得想笑。
我想起了醫(yī)生的話,也許眼前這個女人可以治好我的病??僧?dāng)這樣的希望真的來臨時我卻猶豫了,退縮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很想把病治好,其實是不想治好。說實話,我根本不覺得自己有病。相對于那些每天來這里買醉來遺忘的人來說,我是幸福的。
夜已經(jīng)深了,馬上就要到十二點。
J,讓我給你過生日吧???,生日蛋糕我都帶來了。
那女人從黑色小手包里掏出一個盒子,是一塊月餅大小的蛋糕,很精致。
我一時無語。生日?居然還有人給我過生日。
我們到樓上去吧,這里太吵了。
趁著沒人注意,我和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女人來到樓上的包間。
我好像從來沒過過生日。就算有,我也不記得了。
那好啊,不過我給過的生日你可要記得,許個愿吧!
許愿?我一時愣住。許什么愿呢?如果許愿真能實現(xiàn)的話,我希望……
我不知道你許的是什么愿。不管怎么樣,我希望你能記起我。
也許我會。
那女人無奈地笑笑。
哎?那天我去你們那個街區(qū)做社會調(diào)查,看到一個掃街的老婆婆。
是有一個掃街的老太婆。她每天在那兒掃大街,不過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她了。
我看她有點眼熟,你不覺得嗎?
她?
是啊,我覺得她有點像—像你媽媽。
我媽媽?
小時候我總?cè)ツ慵?,所以對你媽媽印象很深,她是一個很善良的女人。
你還記得她什么嗎?
我的語氣急促起來。
我記得她個子不高,牙齒很白,皮膚很好,還有……還有右眼下有一顆淚痣。
淚痣?你真的記得我媽媽右眼下有一顆
淚痣?
是啊。我記得,不會錯的。
我的頭轟鳴一聲,好像被木棒敲了一下,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分不清方向。
那個老太婆?哦,不,那個老婆婆,每天為我掃街的老人?她是……
我猛地起身,沖了出去。
J,你去哪?
我要去找那個右眼下有淚痣的女人。我心里對自己說,不斷地重復(fù)。
走下出租車。黑夜肆虐的狂風(fēng)狠狠地刮著我的臉,像刀子一樣。我四處瘋跑著,瘋了似的尋找著那個老人,那個一直在我門前掃街的老人,那個一直向我微笑的老人,那個含著淚水清掃我因看到她而吐出的臟東西的老人,那個……
沒有。我找遍了整個街區(qū),沒有看見她。
你在哪里?我的眼淚洶涌而出。
你在哪里?快出來,快出來,讓我看看你到底是誰?你快出來……恐怖的聲音響徹黑夜的街道。
過了一會兒,理智重新占了上風(fēng)?,F(xiàn)在是晚上,她應(yīng)該在睡覺,她沒有住處,她一向在街角睡覺的。街角!我一刻也不停留地跑到街角??山纸且呀?jīng)被雪厚厚地覆蓋,什么也看不到。我開始用雙手瘋狂地將雪刨開。兩手刨著刨著,忽然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是掃把,是掃把,是那位老人每天掃街用的掃把。我知道她就在附近。刨雪的速度更加快了。白白的雪上有了點點的紅色。我的手破了皮出了血,可我不能停,不能停。
再次觸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慢慢地,硬硬的東西完全顯露出來,是一具凍僵的尸體。那張臉還保持著笑容,好像剛剛做完一件重要的事,心滿意足的笑容。在她僵硬的手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副手織的手套。手套上是牛的圖案,我的生肖。今天是我的生日,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年的最后一天。她記得我的生日。
就在這時,所有童年的記憶如開閘的洪水般涌進(jìn)大腦—父親安詳?shù)仉x開;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女孩送我的手表;女孩手腕上的玉鐲子;媽媽手里捧著插滿蠟燭的生日蛋糕,為我過生日……許多模糊的片段。接著是我向媽媽惡毒的吼叫,你是誰?快滾出去!還有媽媽每天掃街的身影不斷重現(xiàn)……
這是我的媽媽?這是我的媽媽!媽—媽—
回到酒吧時已是凌晨三點,人還是一樣多。喝酒,嗑藥,跳舞,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我突然對他們產(chǎn)生了一絲同情。他們想方設(shè)法地要遺忘,其實他們自己已經(jīng)被這個世界遺忘。如果他們今天在這個世界消失,明天這里還會一樣,不會有任何的變化。沒有人會記念他們,因為他們生前不記念任何人。其實……我也是他們其中一個,沒有人會記
念我。
重金屬音樂響起,舞池再次沸騰。掙扎著的人們。
越來越少的人點refresher,越來越多的人點夢婆湯。
調(diào)制夢婆湯要特別小心。它的麻醉作用和毒性要調(diào)到適宜比例,否則會很危險。所以每次我都會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人命來。不管人的生命質(zhì)量怎樣,人活著的權(quán)利是不能被剝奪的,至少我沒有剝奪別人生命的權(quán)利。
最后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
最后一天?我為什么要說最后一天?
回到十三街區(qū)時已是凌晨六點。大雪仍舊覆蓋著這個街道,我所住的樓前厚厚的雪遮蓋了道路。往年下雪以后,我的門前總是最先干凈的。而今,沒有人在這個街道掃雪。
推門走進(jìn)去,一片狼藉。我的生活一直都處于這種混亂狀態(tài)。混亂讓我麻木,混亂讓我遺忘。我已不再遺忘。
我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精心打掃收拾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沒關(guān)系,反正我有時間,
不急。
我似乎沒有從酒吧帶酒回來的習(xí)慣,不過這一次我?guī)Я恕?/p>
我把酒倒進(jìn)杯子。一束陽光從窗簾的縫隙射進(jìn)來,照在我的眼皮上,灼熱的感覺。新的一天開始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了陽光。太長時間的地下工作,我已經(jīng)對陽光有了陌生感。
一杯酒一飲而進(jìn)。
也許新的一天會有新的希望,這樣久違的美好陽光讓我對生活又有了信心。也許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一些東西是值得為之活下去的,比如親情、愛情……那個每天來酒吧和我聊天的女人,那個多年前送我手表的小女孩;那個一直讓我魂牽夢繞的小女孩;那個我曾許諾要娶她為妻的小女孩。我看到了她手上一直戴著的玉鐲子,知道她就是那個小女孩,卻不肯與她相認(rèn),我在逃避。我在逃避過去,逃避生活,逃避自己……
喝下第二杯酒時,我隱約感到頭暈。這酒還真烈??偸墙o別人調(diào)酒,自己卻沒嘗試過。調(diào)酒師不嘗酒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我是不嘗酒的。自己的感覺只能是自己的感覺,代替不了別人,嘗了又有何用?
也許別人的生活我們永遠(yuǎn)無法介入。我們是只關(guān)心自己的動物。我們已經(jīng)被這個世界遺忘。
喝掉第三杯時,已經(jīng)站不穩(wěn)腳。躺上新?lián)Q了床單的床,慢慢伸展疲憊的身體。我確實很疲憊。一向什么都不記得的腦子忽然想起了所有的往事,悲傷的,痛苦的,當(dāng)然也有快樂的。比如和鄰居家小女孩一起玩,在我離開的時候,她氣喘吁吁地跑來,將一塊大大的男式手表戴在我的手腕上,對我說,你一定要永遠(yuǎn)戴著這塊手表,以后我長大了就去找你。我看到這塊手表就知道是你了。比如每天早上醒來,在陽光的縫隙中看到媽媽慈祥的微
笑……
夢婆湯、夢婆湯……給自己調(diào)制的這酒省了一道工序,我沒有稀釋,毒性比例百分
之百。
我已經(jīng)不能原諒自己再次遺忘。如果還要遺忘,就永遠(yuǎn)遺忘下去。
如果許愿真能實現(xiàn)的話,我希望可以記起媽媽?。?!
女
K,J今天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來?
我怎么知道?他肯定是又睡過去了。
那你怎么不叫醒他?
我叫他?我都叫他三年了。他不來才好呢!死了都沒人管!
你……
我沒有再說下去,這種人沒有道理好講的。
我走出酒吧,拿出手機(jī)給J打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沒人聽。這家伙怎么睡得這么死?我還不知道他住哪兒。哎!那就等著吧,反正我有時間。
結(jié)局
在遺忘之城的遺忘酒吧的門前,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在寒風(fēng)中,等著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