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琳

1

安小冉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作業(yè)本上的時候，我還不叫楚喬，那時候我叫尹皓。安小冉在我的作業(yè)本上寫下她的名字，以證明我完成了家庭作業(yè)。那一年我11歲，和安小冉一樣，我們都上五年級。

安小冉是我們第三組的組長，負責檢查我們這組人的家庭作業(yè)。我坐在安小冉后面，每天都能看見她雪白的牙齒開心地往外跳。安小冉就是喜歡笑，而且一笑起來就露出左邊的那顆小虎牙。那時我有點胖，胖到害怕上體育課——哪怕50米跑都會讓我抓狂。所以我不知道安小冉對我笑是不是因為我胖乎乎的樣子。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安小冉只有一顆小虎牙，真的只有一顆。

安小冉總是很積極地回答老師的提問，每當被表揚的時候，她都會很開心。而我常常拖她的后腿，不按時交作業(yè)的時候，她會很生氣地對我說：“限你5分鐘之內(nèi)交，否則我就向老師申請把你調(diào)組！”

這警告對我來說無比管用，因為我并不想離安小冉的座位太遠。

就是在那一年，我的爸爸媽媽因為工作去了外省，我開始在奶奶家寄宿。仗著奶奶的疼愛，我一定要先看完動畫片才會去寫作業(yè)。奶奶那么疼我，總是陪著我在小小的臺燈下寫作業(yè)。我的字寫得七扭八歪的，這時我就會羨慕安小冉那娟秀好看的字。

上六年級時，安小冉當上了副班長。心情大好的她終于對我說了一句溫柔的話：“尹皓，謝謝你給我投票?！睘榇宋腋吲d了好幾天。

那以后，安小冉每天都盡職盡責地督促全班同學按時交作業(yè)，有時居然還擺出官威逼著學習委員給大家義務(wù)補課。

安小冉依然會轉(zhuǎn)過頭來讓我和我的同桌一起分享她的笑話，或者一把抓過我桌子上的某樣東西，然后頭也不抬地說借用一下……就在我以為安小冉肯定會在她過生日的時候通知我參加時，小學匆匆地走到了盡頭。

暑假過了一半，我才意識到我竟然不知道安小冉的電話，也不知道向誰去打聽，因為我始終是那個胖胖的害怕別人笑話的男孩。

我以為初一開學的那天一定會遇到安小冉，可我看到了無數(shù)熟悉的面孔，卻唯獨她沒有出現(xiàn)。

我有了新的班級，新的班長，可她沒有安小冉那樣的笑容。

2

報課外興趣小組的時候我選了田徑隊，繞操場一圈后我開始大口喘氣。可是我沒有停，沒有再漲紅著臉停下來等著安小冉回頭對我笑。

我每次站在操場上時，總會想起安小冉對我說的：“你以后跟我一起跑步吧，你總不想長大也當個胖子吧……太胖的男生沒有人會喜歡?！?/p>

說這話的時候安小冉在笑，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臉紅。我就跟在她后面，一圈又一圈，有時跑有時走，安小冉說，你看太陽下的草地多漂亮。

因為安小冉，我迷上了跑步。

父母總是很忙，最后忙到各奔東西。初二下半年，我正式跟媽媽姓，媽媽似乎覺得還不過癮，于是我便有了一個全新的名字：楚喬。

我在學校里的處境開始變得微妙起來，很多人對我的新名字感興趣。

每天我一進教室就有好事的人在唱：尹皓、楚喬，我傻傻分不清楚。

媽媽好像也感覺到了我的尷尬，所以讓我在初三那年轉(zhuǎn)了校。

到C中去報到的那一天，下著很大的雨。我站在C中的操場上看那些在雨里踢足球的學生。記得安小冉說過，會踢足球的男生特別好看。

在C中我過得很開心，我每天在操場上跑步，全身肌肉繃得緊緊的。半個學期之后，我居然有了生命中的第一封“情書”，寫“情書”給我的是美術(shù)課代表藍朵，她為我畫了一幅畫，然后裝在粉紅色的信封里交給我。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直到她說：“楚喬，我喜歡你?！?/p>

中考的時候我填了本校，藍朵為了和我在一起也報了本校的高中，可一起而來的除了她之外，還有分別了三年的安小冉。

3

我張大嘴巴看著安小冉成為我的同桌。安小冉同樣也忽閃著她的大眼睛：“你是尹皓？”

我先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我說：“我是楚喬。”

安小冉咯咯地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尹皓，幾年沒見你變幽默了，而且還瘦了?！?/p>

我使勁揉揉眼睛又拍拍腦袋，終于相信了，安小冉果然近在咫尺。

我把父母離婚的事情告訴了安小冉，包括他們怎樣爭吵怎樣無視我的存在。安小冉聽著聽著就哭了：“我真后悔小學的時候?qū)δ隳敲磧础?/p>

善良的安小冉真正關(guān)心起我來，她會叮囑我明天要下雨別忘了帶傘，會在我生病的時候打電話提醒我一定要吃藥，她會信誓旦旦地保證：“如果不開心的話盡管找我?！?/p>

安小冉讓我的生活變得鮮活起來，但她有一個無法改變的習慣，那就是張口閉口都是喊我“尹皓”。

藍朵問我，“引號”是不是安小冉給我起的外號，我把嘴巴張成了雞蛋，但還是承認了。從此之后叫我“引號”的人逐漸多了起來，我真的沒有想到，尹皓這個陪伴我十幾年的名字會以外號的姿態(tài)再次回來。

4

C中的操場很大，有看臺有網(wǎng)球場，比起小學時的那個操場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安小冉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天下午放學后，坐在第一排的看臺上看學校足球隊訓練。她會偶爾站起來大聲地喊加油，那么投入，就像太陽下的草地上只有她和她的世界一樣。

安小冉很快就被吸收進了足球拉拉隊里。真的不是吹牛，她那熱情飽滿的鼓舞聲讓人想放棄都不行。

藍朵總是送一些畫給我，全部都是我的樣子，坐著的，跑步的，微笑的，發(fā)呆的……我從不否認我的感動，可是當我看見安小冉的那一秒，這些感動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

當安小冉在我旁邊嘰嘰喳喳地描述著某次足球比賽誰又進了漂亮一球的時候，我甚至開始渴望進入學校足球隊。我還沒來得及假設(shè)如果安小冉看到我成了足球隊員會是什么反應(yīng)，故事就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折。

安小冉向我說起牧熙的時候，一臉的甜蜜，她說：“你知道牧熙嗎，就是足球隊里的那個前鋒，他說他喜歡我?！?/p>

我愣住了，然后看著大大咧咧的安小冉頭一次在我面前滿臉通紅。

就這樣，在偌大的操場上，安小冉找到了自己的寄托。我坐在看臺的最后面，看安小冉紅撲撲的笑臉，看安小冉揮舞著手臂為他加油，看安小冉無比愛惜地捧起他的外套……我再不能偷偷地跟在安小冉后面，趁她不備跳出來拍一下她的肩膀，看她被驚嚇時的可愛模樣，因為她的身邊已經(jīng)有了別人。

5

我把所有的畫都還給了藍朵，在藍朵濕潤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說，對不起。

牧熙的名字在我的耳朵里長出了繭，我有時候甚至恍惚地以為，我就是他。

安小冉依然喜歡和我講以前的時光，講的時候總是一臉緬懷。她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五年級的時候，我最喜歡的男生是咱們班的班長，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子。不過那個時候很單純，只是希望每天能和他說很多很多的話。還有就是，經(jīng)常在你的背后貼“小豬小豬胖乎乎”紙條的人——是我。

這些我其實早就知道。我從來都沒有說，我也有一個秘密，那就是當我看到安小冉的時候，我也希望每天能和她說很多很多的話。

安小冉又當上了組長，她拿過我的作業(yè)本，又寫上了她好看的字?！澳莻€時候你是尹皓，現(xiàn)在卻是楚喬?！卑残∪娇赡芘挛覀?，于是又補充道，“但不管你是誰，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p>

我想，如果我要傷心，也是因為這句話。

6

牧熙的比賽越來越多，安小冉也不再吵著要和我一起回母校去看看了。

五年后我又回到那個小操場，全新的跑道和多樣的設(shè)施都快讓我認不出來了。很多小孩正在操場上做游戲，那青澀的孩子氣，像極了當年的我們。

我對著天空發(fā)呆，陽光下的草地果然很美好，眼淚就在那一刻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