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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沃

2008-03-04 06:28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08年3期
關(guān)鍵詞:旗袍

牙 牙

在遇到錦沃后我才知道,有一種美好真的可以穿越所有距離。

[我慶幸錦沃始終銘記一些與我有關(guān)的片段。]

我終日無聲,默然與無數(shù)路人擦肩,看他們神情安然,談笑風(fēng)生或是面容恬淡,他們絲毫覺察不到我的存在。我沒有太多機(jī)會停留于固定的某處,也沒有太多時光可以揮霍,于是我不能夠長時間駐守于錦沃身邊,卻慶幸錦沃始終銘記一些與我有關(guān)的片段。

我想這就叫做自私吧。

錦沃的家一直都沒有搬遷過,順著護(hù)城河往南走,在一個有著七棵桐樹的十字路口往左轉(zhuǎn),再走上五百米,就到了云鹿路。云鹿路25號是錦沃家的小院子。法式鏤空黑鐵門,繪著大朵大朵的漆金鳳尾花,茂盛又荒涼,推開鐵門往里走,經(jīng)過一座不大的水池,有一棟三層小樓。白色橡木門又沉又厚,推開來,大廳一角有道盤旋而上的樓梯,像是魔法豆長出的莖桿,我的錦沃就住在那上面。

錦沃住在三樓,住在那個有著寬闊露臺的房間。露臺邊緣種滿細(xì)小的金魚草,細(xì)碎的葉片,夏天到來的時候,光陰在此逗留,綻出漫不經(jīng)心的黃色小花,從鐵門外的街道上也能看見,房間的落地窗掛著整壁的白色亞麻簾子,錦沃就坐在簾子后面,穿著旗袍,膝蓋上搭小塊帶軟毛的羔羊皮,看書或者聽音樂。

在我離開之后,錦沃成為一個愛好稀少的姑娘,有時候她也盯著梳妝臺前的鏡子發(fā)呆,她的眼睛在空蕩的鏡子里顯得更加迷茫。有一些瞬間,又明亮得非常不真實(shí)。有好幾次,我驚惶又欣喜地以為她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了,可當(dāng)我的動作變得癡呆,頭暈眼花,結(jié)結(jié)巴巴想要同她問候時,她的眼睛卻已經(jīng)黯淡下去了。

其實(shí)她什么也沒有看見。

[二十歲的錦沃的肩很窄,投入我懷抱的姿態(tài)總是很固執(zhí)。]

2005年冬天,我和錦沃住在富錦花園三號樓的頂樓。6-A室。房間很寬敞,白天日照充足,晚上大風(fēng)透過不被遮掩的窗口的縫隙,寂寥地來,再蕭瑟地走,從不停留。

富錦花園立于城市的偏遠(yuǎn)南郊,并不像它的名字聽起來這樣豐盛明媚,其實(shí)這是一個爛尾樓盤。一號樓和二號樓業(yè)已建成,樓體貼了粉紅色的瓷磚,低俗而諂媚,因?yàn)閮r格相對市區(qū)樓盤有著巨大差距,所以被一些急于買房但又沒有太多資金的人占去了相對好的樓層和房間。

三號樓就沒有這樣的好運(yùn)氣,修到一半,就因?yàn)殚_發(fā)商卷款潛逃而廢止下來,主要的管道雖已完成,樓體卻還沒有貼上瓷磚,仍是顆粒粗糙的灰水泥,大條的鋼筋支棱在半空中,斷口處銹出凄艷的朱斑,窗口甚至還沒來得及安上窗框和玻璃,便成為一個個方正的洞穴,夜里寒風(fēng)過隙,引來起伏聲響,伴著細(xì)碎回音,仿佛里面隱藏長有獠齒的獸類,碎步走動,相當(dāng)?shù)每刹馈?/p>

一號樓和二號樓的居民對三號樓的住客懷有巨大憎恨,因?yàn)槿枠遣⑽磳ν獍l(fā)售,是被一些來歷不明的家伙所占據(jù),這些人個個面容猥瑣,目光閃爍,神情可疑。

“那究竟是些什么人啊?”“肯定是一些可怕的犯罪分子!”“或許是可怕傳染病的攜帶者!”一號樓和二號樓的居民整日喋喋不休地討論,充滿熱情地猜測,甚至還私下商定砌一道圍墻把三號樓圈在外面,但最終因?yàn)橘Y金籌措問題,遲遲沒有付諸行動。

2005年12月,在一個衰弱的吸毒者從6-A室突然地銷聲匿跡之后,我和錦沃占據(jù)了位于三號樓樓頂?shù)倪@個屋子。我把錦沃從一樓一直背上六樓,讓她坐在客廳的陽臺上。陽光照在錦沃的長頭發(fā)上,她就咯咯咯地笑起來,然后抱起雙臂貓一樣安靜地看我獨(dú)自在屋里跑來跑去地清理房間。

這屋子的前任住客看來是像粗心的地鼠一樣倉皇離開的,竟然連自己的身份證都丟在了這里,掩藏在一大堆廢紙之間。我撿起來看看,認(rèn)真放進(jìn)口袋里。“為什么不扔掉呢?”錦沃問我?!盎蛟S這家伙有天還會回來這里找呢?!蔽艺f。錦沃便不再問了。

收拾完滿屋的破爛,我從樓下的家具店買來一堆木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刈龀梢恍┗顒拥拇叭~,把洞開的窗戶封起來。我又從外面買來床墊,枕頭,被子,毛巾,卷紙,應(yīng)急燈,衣架,一把躺椅,以及一套圍棋。

錦沃認(rèn)真地看我進(jìn)行這一場繁瑣工程,不時感嘆一句“真好呀”,“我很喜歡這里呀”。

白天窗葉打開,陽光照亮整個房間,我和錦沃窩在里面下五子棋,坐在露臺上看書,或者是我給錦沃講故事;晚上關(guān)上,月光就被擋在外面,風(fēng)和寒冷卻擋不住。于是從十二月底開始,錦沃的鼻尖凍得通紅,她躺在我身邊,我用被子裹緊她,她卻不停地搓手,然后在零下三度的低溫里仰臉望著我說一句:“喂,真是好冷呀?!笔憧蓱z兮兮的樣子。

“你是想要回去嗎?”我故意虎起臉說:“明天我就去買被子,但你得給我好好待在這里,要知道我可是不會送你回去的!”說完伸長手臂,把她往懷里攬得更緊。錦沃便就勢捉牢我:“我才不要回去,我是喜歡這里的呀。”她說,說完縮一縮肩膀,躲到我的懷里來了。

二十歲的錦沃肩很窄,皮膚冰涼,投入我懷抱的姿態(tài)總是很固執(zhí)。

[六歲的錦沃已經(jīng)這樣可恨了,她不懼怕我便投降。]

在此之前,錦沃已與我逃走過兩次。

我和錦沃相識已有年份,第一次逃走發(fā)生那年,錦沃六歲,我十七歲。

一場未得逞的犯罪。

是在1990年秋天,小虎隊(duì)正風(fēng)靡大街小巷,一切都在變,國有企業(yè)改組又改組,民營企業(yè)雨后春筍般創(chuàng)建,然后是舊城區(qū)改造,摧枯拉朽,勢如破竹,我家的老房子率先被刷上巨大的“拆”字,兩個月后,老房子被推倒,全家搬進(jìn)市郊的一棟小樓里,然后媽媽光榮下崗,貧窮一夜之間呼嘯而來,我離開學(xué)校,把裝滿課本的書包扔進(jìn)跟學(xué)校一墻之隔的護(hù)城河里。我成了一個輟學(xué)離校的窮孩子。

同年,錦沃六歲,到了法定接受教育的年齡,開始在齊霞路37號念小學(xué)。

六歲的錦沃臉蛋兒圓潤,眼睛很大。六歲的錦沃穿粉紅色背帶裙,裙擺上畫滿精致的小草莓和小糖果圖案,頭發(fā)上系一只蝴蝶結(jié),細(xì)細(xì)兩條小腿裹在長過膝蓋的白色襪子里面,再往下是一雙紅色小皮鞋,放學(xué)鈴響,便被牽在一早等在校門外的保姆手中,愉快地唱著歌,沿固定線路步行回家。

錦沃的爸爸是“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中的一員,為了完成他的原始資本積累,他推倒了我們家的圍墻,同時被他推倒的還有媽媽曾經(jīng)工作過的冰棍廠,我曾跟在憤怒的媽媽和其他冰棍廠職工后面,圍住了錦沃家的小花園,大人們一邊喊著“臭資本家”一邊往鐵門里扔石頭和爛水果,我混在他們之間,一抬頭看見三樓的露臺上,一個眼睛黑黑的小女孩兒躲在一叢金魚草后面,帶著一臉沒心沒肺的新鮮表情望著樓下。那便是錦沃。

退學(xué)兩周之后,我受到電視里一則犯罪新聞的啟發(fā),突然決定拐走“臭資本家”的小女兒,把她賣到某個偏遠(yuǎn)山村做傳說中的“童養(yǎng)媳”,湊足學(xué)費(fèi),重返校園。

我跟蹤錦沃兩月,覓得一個間隙,跑去她身邊。那日錦沃的保姆去路邊小店買東西,挑挑揀揀,六歲的錦沃就在門口背著雙手等她,我有些猶豫但還是壯起膽子叫了她的名字。

“嘿,錦沃,”我說,“你敢不敢跟我走?”

錦沃聽見我的話,回過頭,抿緊嘴,眼睛撲閃幾下,看定我。

錦沃的目光讓我膽怯又驚訝,其實(shí)我在叫完錦沃的名字就準(zhǔn)備轉(zhuǎn)身跑掉了,我以為錦沃會哭會喊,會尖叫著說:“不,你走開!”但,錦沃打量我片刻,眼珠一轉(zhuǎn),笑瞇瞇地點(diǎn)頭說:“好呀?!?/p>

是從那時,我便發(fā)現(xiàn)錦沃頑劣。她沒有及時逃脫,竟然真的跟我走。我走在前面,不愿牽錦沃的手,錦沃卻樂顛顛地拉住我的衣角,我突然反悔想要扔下錦沃跑開,錦沃卻執(zhí)著地跟著我。

六歲的錦沃個子很低,不及我胸口高,她跟在我身后,小紅皮鞋“得得得”的響,走兩步跑一步,實(shí)在追不上了就大聲喊我:“哥哥,慢點(diǎn)兒呀。”我又驚又怕,唯恐別人注意到她,趕緊停下來,她跟得太緊,一頭撞到我背上,頭發(fā)上的蝴蝶結(jié)歪到一邊,還仰頭對我笑,咯咯咯,笑得耳垂上一粒小小的淡褐色痣一蹦一跳。我皺皺眉,彎腰替她弄好。再走幾步,錦沃又說:“很渴呀,想喝水。”我?guī)揭恢涣⒂诼愤叺乃堫^前面,兩手窩做一只碗,蓄滿水,俯臉下去:“這樣,學(xué)會了沒有?”錦沃照我模樣伸出白胖小手,掬水喝一口。再走出幾步,錦沃又賴皮地蹲到地上去,兩手捧住臉,小身子蜷起來前后搖晃,眼睛亮閃閃地看著我:“走不動了呀?!薄澳憬o我站起來繼續(xù)走!”我作勢嚇唬她?!翱墒钦娴淖卟粍恿搜??!彼静慌隆!皠e胡鬧!”“我沒有鬧嘛?!薄霸僬垓v我就把你賣到農(nóng)村去!”“農(nóng)村?”錦沃睜大眼睛詭笑:“有小兔子和小鴨子吧,那也行呀?!?/p>

你看,六歲的錦沃已經(jīng)這樣可恨了,她不懼怕我便投降。我背起不愿意走路的錦沃繼續(xù)前行。一個小時之后,在一輛執(zhí)行公務(wù)的警車鳴著警笛經(jīng)過身邊時,我又累又餓又驚,終于決定放棄這個計(jì)劃??慑\沃已經(jīng)在我背上睡著了。我無可奈何,背著錦沃原路返回,終于把她悄悄放在云鹿路25號的大鐵門下。我按下門鈴然后躲進(jìn)旁邊的灌木叢里,見到有人出來開門,發(fā)出驚呼,門里便騷動般地嘈雜起來,有人飛奔出來,蹲下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錦沃捧在胸前抱進(jìn)去了。

[錦沃把日光踩碎在我面前,我的舌頭便開始失靈。]

我沒有幻想過與錦沃重逢,經(jīng)過幾度搬遷,我的家距離云鹿路25號越來越遠(yuǎn),而時光悠悠,我便淡忘那個可惡的小孩。但是那日午后,十七歲的錦沃卻認(rèn)出我來。

那是2001年夏天,我的旗袍店借著前一年媒體熱捧的電影《花樣年華》,生意很興隆,女人們涌進(jìn)店里,或肥或瘦的手指翻揀一匹又一匹的上海絲綢,有看上的花色,就“刺啦”一聲撐開來,擺個姿勢,披掛在身上比畫,我便趕緊上前,悉心照料,恭敬待命。

“這塊料配我怎樣?”“啊,真是美得很啊?!薄拔姨至藛?,或許穿旗袍會不太好看呢。”“哪里的話,旗袍就是要搭配您這樣豐腴婀娜的身材才更有味道啊。”“噢,這旗袍只適合張曼玉穿在電影里打麻將吧?”“請放心,您的氣質(zhì)比張曼玉迷人多了,如果您跟張曼玉一起穿著旗袍打麻將,梁朝偉肯定不會注意到她的啊?!?/p>

我取悅來到我店里的每一個女人,舌燦蓮花地談成一樁又一樁買賣。

我半路出家,拜師學(xué)藝一年半,我的裁縫師傅并沒有教給我出類拔萃的剪裁功夫,在他店里當(dāng)學(xué)徒的日子里,我只是學(xué)會如何和女人們調(diào)情和周旋。女人們真是純真,我說點(diǎn)好話,她們就心花怒放地買下大塊絲綢,我在量體時對她們的耳朵吹一吹熱氣,她們就一件旗袍接一件旗袍地訂做下去,偶爾有拙劣的針腳,她們大度地笑笑,拿手指在我肩上一戳,也就作罷。遇上英俊體貼又多情的年輕裁縫,女人們便通通變作渴愛的動物?!澳阒绬幔课业碾p手是因要為您悉心制作一件最美的旗袍而生的啊?!蔽疑钋榈卣f,對每一個走進(jìn)店里的女人。除卻承諾和誓約,我不惜講出任何滋味美妙的言辭。我充滿虔誠,祈禱時光如此這般日日飄縱,在我晚年,便可安享富足余生。我是這樣夢想一個富足余生的,沒有驚擾,沒有遷徙,春暖花開,太平盛世。

可是那個午后,錦沃跟她的幾個女伴嬉笑著走進(jìn)來。

錦沃把日光踩碎在我面前,我的舌頭便開始失靈。一卷卷綢緞的斑斕背景里,錦沃輕盈地在我店里跑來跑去,借著店外灑進(jìn)來的陽光,細(xì)長的兩條腿“篤篤篤”地踏下斑駁的影。錦沃拎起一匹絲料轉(zhuǎn)一個優(yōu)雅的圈,一顰一笑汲走一切光源,那綢緞便失卻了色澤。

是在為她測量脖頸的尺寸時,我距離她太近,而被她認(rèn)出來的吧?

可之前我卻沒能認(rèn)出她來。

錦沃仰起長長的脖子,側(cè)過頭瞄我,那一秒她離我很近,蹙緊眉不說話,幾分鐘之后,她的眼光突然開始閃亮,身體卻變得僵硬,嘴角浮起奸險(xiǎn)笑意。那模樣著實(shí)怪異,她的女伴們便喚她:“錦沃,錦沃?!?/p>

我方才意識到什么,彼時我的軟尺尚且套在她的脖子間,于是裝模作樣地走一圈,繞到她的右側(cè),看見她耳垂上一粒淡褐色小痣。

是了,這便是錦沃了。

這一年,錦沃十七歲了,我已經(jīng)老去。

那日我同錦沃的女友們談笑風(fēng)生,輪到錦沃,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錦沃偏偏舉起一匹料子跑來笑吟吟地問我:“師傅,這塊料好看么?”

我認(rèn)真答說:“今年氣候很好,穿旗袍很應(yīng)景啊,還有你的腿這樣細(xì)長,下擺兩側(cè)都開衩會很好看的?!蔽业拇鸱撬鶈柺古⒆觽兙投夹ζ饋?。又逗留了一會兒,她們就一起離開了。

可是第二天,錦沃獨(dú)自來了,說還要做另一件旗袍。

第三天,錦沃又來了,要再做另一件旗袍。

第四天,第五天,錦沃日日出現(xiàn),若有別的女人在我店里,錦沃便抱了雙臂笑吟吟旁觀。錦沃靠在我店里的門上,兩條長腿輪流著來回晃蕩,張揚(yáng)又放肆,充滿斗志。有時,她會在我與客人周圍踱步,手指撫在一匹匹絲綢上,指甲卻貓爪一樣劃出“刺啦啦”的聲響,眼睛里盡是兇狠的光,專橫又霸道。我的背上流出冷汗來,只能草草敷衍掉那位不走運(yùn)的女客人了事。

至此,我的旗袍店就像是專門為錦沃開的,錦沃把我店里九九八十一種花色的絲料統(tǒng)統(tǒng)做成了她的旗袍。我每晚伏于燈下,碎碎裁,細(xì)細(xì)縫,精疲力竭。長的短的,開衩的不開衩的,立領(lǐng)的水滴領(lǐng)的。錦沃每一次來,就換一件旗袍,我看得目瞪口呆,旗袍穿在錦沃身上是那樣美,起承轉(zhuǎn)合,滴水不漏。我竟不相信是出自于我手。

錦沃來做旗袍。

錦沃又來做旗袍。

錦沃來來去去,錦沃反反復(fù)復(fù)。

我什么都不說,錦沃卻沉不住氣。錦沃兇巴巴地拿眼睛瞪我,我便看透她的心意。

我給錦沃量體。每做一件,錦沃就要我重新測量一次。錦沃挺胸收腹站在我面前,十七歲的身體玲瓏芬芳。頸,肩,胸,臂,腰,臀,腿,一騰一挪都來勢洶洶。我對錦沃的身體無比熟悉。

我握著軟尺站在錦沃身邊,專注工作,不看她的眼睛。

錦沃說:“我覺得你很面熟,你說我們會不會以前見過呢?”

錦沃說:“我家住在云鹿路25號,你找得到嗎,可否提供上門服務(wù)?”

錦沃說:“總這樣站著讓你量來量去真的好累啊,你能背我回家么?”

錦沃說:“我問你這么多話你怎么不回答呢?”

錦沃說:“你倒是看著我??!”

錦沃說:“混蛋!你給我把頭抬起來!如果我說我一直都在找你,那你敢不敢相信呢?!”

軟尺在我手中打一個死結(jié),錦沃的話讓我這樣不解,我便看了錦沃的眼睛。

錦沃兇殘又幽怨地瞪我,像在馬路上突然邂逅一個隔世相見的仇人,我便又把目光轉(zhuǎn)開去。我把頭扭到左邊,錦沃便跳去我左邊,我把頭轉(zhuǎn)到右邊,錦沃背了兩條手臂,又再跳過來。十七歲的錦沃擋在我跟前,似笑非笑地看我,嘴唇濕潤,右耳上的小痣一跳一跳的。我便關(guān)了店門,重重吻到她的嘴唇上去。我吻得很投入,不似之前與客人呵氣調(diào)情時游離有致。錦沃卻咬傷我的舌尖。血的滋味腥而暖,蔓延在唇齒間,居然泛起奇異的甜。

錦沃惡狠狠地罵我說:“賤人!我等你這樣久了!我再不許你給別的女人做旗袍!”這一年,十七歲的錦沃飽滿生動,野蠻放肆,目光如炬,霸道又兇狠。我無端被罵了“賤”這個字,一時目怔,而惡狠狠地威脅過我之后,錦沃已經(jīng)飛快地伸出手臂勾上我的脖子,十七歲的錦沃已到我肩膀的高度,頭便輕松倚在我的頸窩。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是個十足窩囊的男人,自尊被踐踏,卻喪失反抗意志。十七歲的錦沃變作我的心魔。我記得這心魔六歲時就已那般可惡了,此時,變本加厲壞起來——她先羞辱我,再自那旗袍的開衩處探出一條長腿,抵在我的膝蓋,兩眼迷離地問我:“喂,你會不會愛我?”她明目張膽對我挑釁。

我張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來。我很想,但卻做不到威風(fēng)凜凜地暴喝她一聲:“滾!”

我變得卑微了。

[我是在那時,在錦沃惡毒的詛咒里,發(fā)覺我對錦沃的愛。]

兩個月之后,錦沃的行蹤被她的資本家爸爸發(fā)現(xiàn)。

窮裁縫和富家小姐的故事并不合那資本家先生的意,他便帶了犬牙尋到我的店里來。

資本家先生器宇軒昂地站在門里往四面望望,皺皺眉,朝背后一揮手,那班犬牙便野狗般撒野起來。砸了桌椅,碎了門窗,最后把一卷卷綢緞推倒在地上,用剪子剪,用手撕,用牙咬,可憐的嬌貴的料子像是五顏六色的碎花瓣,羽毛樣騰起,再從天上輕飄飄地落下來,一層覆一層,細(xì)碎地疊了滿地。臨走前,資本家先生溫和地恐嚇我說:“掂清自己分量,再敢招惹錦沃我就送你去西天,你知道對我來說,這是非常容易就可以辦到的事情。”話音落下,一只野狗撲上來給我一拳,我的牙齦破裂,自嘴角邊滲出血來。

資本家先生甫一離去,錦沃隨即便趕來,我正坐在一片狼藉的店里對著鏡子照料傷口。錦沃從地上拾起一把碎料握在手里,如她爸爸模樣,往四下里看了看,就咯咯咯笑起來。錦沃撲到我跟前,捧起我的臉。錦沃手里的碎料柔軟地簇?fù)碇业钠つw,錦沃的眼神有些癲狂的喜悅。然后便是一個大力的吻,我方才料理好的傷口便又愉快地淌出血來。

“我總幻想會有一個男人能為我流血受傷呀,能為我傾家蕩產(chǎn)當(dāng)然就更好了啊?!卞\沃說:“但我沒想到這樣快就能如愿的。”說著錦沃用手指蘸我唇邊的血跡,放進(jìn)嘴里抿一下,夸張地瞇眼,做一個沉醉姿態(tài),沒良心地又要吻上來。我推開她,她卻不氣惱,仍舊粘住我的肩。

錦沃說:“我一早決定,如果一個英俊的男人為我受傷,我便愛上他,可現(xiàn)在發(fā)生在我原本就愛著的男人身上,這滋味竟然更加美好啊?!?/p>

“甜得發(fā)膩的愛情多么無趣,”錦沃說,“你看,只有疼痛和傷痕才能讓人記憶深刻?!?/p>

十七歲的錦沃因我遭遇這場災(zāi)難而對我充滿感激。

“振作一點(diǎn)啊,我不會離開你的?!卞\沃說:“我會跟你在一起啊?!?/p>

“可我什么都沒有了?!蔽艺f。

“沒關(guān)系啊,以后你可以去賣血來給我買香水,或者是賣掉一顆腎來買一只鉆戒,我就嫁給你??!”錦沃越想越快樂,干脆坐到我身邊的地上,沖動地抱著我的手臂:“帶我走呀,我們?nèi)ダ僳E天涯,你重新開間店給人做旗袍,我去絲綢廠當(dāng)女工!”我不回答,錦沃便笑瞇瞇激我:“膽小鬼,是不是不敢啊?噢,做人還是謹(jǐn)慎點(diǎn)兒好啊,或許跟我在一起,真的會丟了你的命哦!”

我究竟是受了錦沃的蠱惑,還是我原本就想帶她離開?可我是在那時,在錦沃惡毒的詛咒里,發(fā)覺我對錦沃的愛。我可以不計(jì)較她的冷血以及頑劣,不嘲笑她的極端或者幼稚,她輕易左右我對事物的判斷,放肆扭曲我的情感走向。她若問我要月亮,我就給她月亮,她若問我要天堂,我便給她天堂。我想,一只腎又算什么呢,如果有天,錦沃要我為她流干我體內(nèi)的血,為她去死,那么我也是無所畏懼的吧。于是我抹掉唇邊的血跡說:“店沒了,我只剩一輛車,你要不嫌我沒錢,今晚就跟我走。”錦沃愣三秒,快樂地尖叫一聲,沖上來,抱緊我。

靠在我懷里,錦沃得意洋洋地說:“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那晚,午夜時分,我給車加滿油,錦沃溜出來,我們在有著七棵梧桐樹的十字路口相見。

錦沃帶著行李,左右手各一只碩大旅行袋,步履蹣跚,兩只旅行袋里全是我做給她的各色旗袍。錦沃有決心,卻又留下太多溫情的線索。十七歲畢竟是十七歲,做不到事事周全。于是十七歲的小女孩寫一封信跟她的資本家爸爸道別,在信中解釋不辭而別的苦衷,并且描繪計(jì)劃中的未來?!拔乙辉绫阋褯Q定為愛走天涯的呀,所以,爸爸,請一定要原諒我的任性啊。”錦沃在信里這么說。可那封信在她預(yù)料的時間之前被保姆發(fā)現(xiàn)。錦沃的資本家爸爸怒發(fā)沖冠,發(fā)誓要給她好看。那時我們剛剛駛上通往鄰座城市的高速路。高速路邊,兩側(cè)護(hù)欄上的熒光路標(biāo)晶瑩可愛。漆黑夜色中,后面突然有大束燈光追上來。

我知道有禍?zhǔn)?,副座上心情愉悅的錦沃卻按下車窗對牢后面的車吹口哨,她的頭發(fā)在疾風(fēng)里錯落翻飛,锃亮像是金屬絲弦。一分鐘后,猛然噤聲?!八麐尩?,是我爸!”錦沃飛快把腦袋縮回來:“真糟糕!他怎么來了?!”錦沃的額上綻出細(xì)微血管,聲音飄忽。錦沃說:“怎么辦?我爸要是抓住我們,他真的會殺了你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錦沃的惶恐?;炭值腻\沃面色蒼白,身體似風(fēng)中紙片般,脆薄顫抖?!拔医^不會讓他碰到你的?!卞\沃堅(jiān)定地說:“我會保護(hù)你!”我笑一笑,去握錦沃的手,汗?jié)癖鶝?。我踩下油門,催車疾駛,后面卻追得更緊。忽近忽遠(yuǎn)的較量中,錦沃低頭不語,下唇咬出齒痕,五枚指甲盡數(shù)嵌進(jìn)我的肉掌。“答應(yīng)我一直開下去,”錦沃忽然說,“我不許你停!你快答應(yīng)我!”

我側(cè)頭看她,十七歲的錦沃眼色苦楚,這憂傷倔強(qiáng)的小女孩,她是擔(dān)心我畏懼于她爸爸,而乖乖停車將她摒棄么?“當(dāng)然,”我笑著說,“我怎么可能停下來,我們是要一直往前去啊,你看啊,我還要開另一家旗袍店,而你是要去絲綢廠當(dāng)小女工的。”

我的笑容卻未能撫慰錦沃,錦沃要我發(fā)誓。

“你發(fā)誓,無論怎樣都不會停下來!”

“好好好,”我哄她,“我發(fā)誓,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不會停下來,這樣可以了吧?!?/p>

“閉嘴!閉嘴!你給我認(rèn)真點(diǎn)兒!你用我來發(fā)誓!”錦沃吼起來,大聲飆了臟話:“都什么時候了你他媽的還不緊不慢的!”

“好好好!我發(fā)誓!如果我停下來,老天爺就讓我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你!下輩子也他媽的見不到!”我也吼起來。

女人總為誓言沉醉,十七歲的錦沃也不例外。

當(dāng)我說完,錦沃身子一軟,如釋重負(fù)地呼口氣,展顏笑笑,指甲從我肉掌中剝離,撫上我的臉頰,眼光也粘到我的臉上來,一寸一寸,纏綿至極。

那一瞬的錦沃似煙花般,笑得又嫵媚又蒼涼。

然而,當(dāng)我想要回她一個微笑時,卻來不及,錦沃已經(jīng)推開車門,跳下去。

[我是這樣雀躍于粉碎自己的,我只祈求這一次,能與錦沃愛得完整。]

在我最后的時光,當(dāng)與錦沃一起時,我曾嘗試給愛下一個定義。

那時,二十歲的錦沃依然穿著我做的旗袍,卻再無法將那薄脆的日光踏碎。

錦沃憔悴憂郁,似半老小婦人,終日坐在那種滿金魚草的寬大露臺上,眼尾有零碎皺紋,目光木然,膝蓋上搭一塊溫暖小羊羔皮,再往下,便是空落,少卻一雙小腿。

而我在那一年的某個夜里,從云鹿路25號將錦沃帶走。這次我以流浪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連車也沒有,只用兩條腿,背著錦沃飛快奔跑。面容枯瘦的錦沃伏在我背上,空落落的兩只膝蓋架在我的腰胯處。錦沃先是狠狠地哭,握拳奮力捶打我的肩,說:“我不想隨你去,你放下我!”但停下拳頭之后,那細(xì)細(xì)一雙手又化作十指抓緊我衣領(lǐng),再哭一陣,又說:“我已經(jīng)這樣糟糕了,你日后肯定是會嫌棄我的,你是在同情我這殘廢人吧,是不是?”殘缺的錦沃看似憤怒激昂,實(shí)則充滿了畏怯,她摒棄自尊,狼狽不堪地問我這問題,曾經(jīng)猖獗的自信和勇氣像是奪目的珠子,從那斷裂的膝蓋處,一點(diǎn)一點(diǎn),盡數(shù)遺失。

2005年,我?guī)е\沃來到富錦花園三號樓,在一個衰弱的吸毒者突然消失之后,我用那只舉慣了剪刀和木尺的右手舉起一把買來的锃亮菜刀,拋棄一名裁縫的姿態(tài)和尊嚴(yán),窮兇極惡地與一對撿破爛的兄弟兵戎相見,整整半日的對峙之后,或許是我著實(shí)狠勁的樣子嚇退了兄弟倆,終于成功占領(lǐng)了6-A室,然后帶著錦沃搬了進(jìn)來。

此時,二十歲的錦沃不再跋扈,不再頑劣,不再冷酷。一雙小腿的碎毀,淪喪錦沃所有鐵石心腸。錦沃力竭,憂寂凄傷。

錦沃不再面帶得意地問:“你是否愛上我?”

錦沃開始一次又一次問:“你是否恨我累贅?是否想要送我回去?”

錦沃在重復(fù)的猜疑中形神俱毀,瘦若枯骨,我便在每日的晨曦中抱住她,去親吻那一對僵死的傷口。錦沃依然憂傷。我說:“錦沃,我不會離開你?!卞\沃伸手撫在我頭發(fā)上,不應(yīng)聲,只沉默看我。我說:“錦沃,我愛你?!卞\沃便將手捂在我的嘴上,別過頭去。

“別說這樣的話呀?!卞\沃說。錦沃拒絕相信我。錦沃試圖推開我。

可我卻不舍,執(zhí)拗將錦沃的斷膝抵上胸腔,用凹凸的瘢痕摩挲心跳。

我輕聲喚她:“錦沃,錦沃。你看,我這樣愛你?!?/p>

霎時,錦沃淚雨滂沱。

是在某個午后,我把躺椅搬到露臺上,抱錦沃坐在那上面曬太陽,我們有一茬沒一茬地說著話,只一會兒,錦沃便睡過去,而我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開始思考關(guān)于愛的定義。

我問自己何時愛上錦沃,是在她六歲同我耍賴時,還是當(dāng)她十七歲咬破我的舌尖時;我問自己為何愛上錦沃,是因?yàn)樗啻航器锏哪?,還是踩碎日光的一雙小腿;我問自己是什么使我對她著迷,是她恣意放肆的個性,還是她對我熾烈張狂的情感?

可當(dāng)我一一推翻所有假設(shè),卻更加確定我對錦沃的愛。

我想一份感情,若能輕松列出起因:A、B、C、D、E,那便不是一份嚴(yán)謹(jǐn)?shù)母星椋姓f得清的理由都會變得黯淡,被時光磨蝕,隨浮塵飄散而逝,而唯有不依托于任何載體而萌發(fā)的感情,才是不會消失的純粹的愛情。

我想愛一個人,是拋卻一切唯愿與她相守的決心。是當(dāng)她折毀你時無怨恨,當(dāng)她索求你時僅遵從;是視她為一切,是除她之外無所冀,無所憶;是止棄恩怨,舍棄夢想,摒棄尊嚴(yán);是為她無所畏懼;是無所留,亦無所求;是接受她的放任,強(qiáng)橫,專制;也接受她的自卑,敏感,口羅嗦;是接受她容顏的衰沒,身體的殘損;是堅(jiān)守,是執(zhí)著,是包容,是耐心;是擁抱和親吻,是無止盡的溫柔。

我曾經(jīng)聽過那句話:人必先自愛,而后人愛之。但是再次遇見錦沃之后,我便拒絕接受這傳世的哲理,我只篤信,要將自己整個兒粉碎,焚毀成涅的灰,鋪天蓋地與錦沃纏綿相守,方才是愛得完整。

我是這樣雀躍于粉碎自己的,我只祈求這一次,能與錦沃愛得完整。

[不管如何,令我決絕的這人,始終是你。]

2005年12月底,錦沃縮在我懷里說:“喂,真是好冷呀?!庇谑堑诙瘴绾?,我下樓去買一床被子。經(jīng)過院落的時候,兩個工人正在砌一道大約一人高的圍墻,我從尚未砌好的缺口處穿過去,跨過一堆凌亂的碎磚,幾個一號樓和二號樓的居民抱臂站在墻的另一面,他們刻薄而得意地打量我,嘴臉莫名可憎。

在買了被子往回走的時候,我看見一輛熟悉的車。

三年前的某個凌晨,我曾從倒車鏡里見到它,那時它馬力十足,瘋狂暴戾地追隨在我的車后面,發(fā)動機(jī)咆哮似滾雷,之后的日子里,這車似一只魘,夜夜在我夢中與我飛奔疾馳。而我,我對這車的主人不知該心懷怨恨還是滿腹內(nèi)疚,但他確實(shí)是我的同犯。我們都愛錦沃,但卻一個逃,一個追,齊心合力地把錦沃拋到冰冷僵硬的高速公路上。

現(xiàn)在,那車響了兩聲喇叭,有氣無力,我想了想,抱著被子走到車旁邊,然后拉開門坐進(jìn)去。那人坐在后座上,白發(fā)叢生,充滿焦慮和憂傷,三年的時間,他就蒼老成這樣。

“我沒有想到你還會回來找她?!辟Y本家先生開門見山地說:“可我不喜歡浪費(fèi)時間計(jì)算恩怨,所以關(guān)于從前就不必多說,我只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p>

“錦沃現(xiàn)在與我一起。”我說:“請不用擔(dān)心,我會竭盡所能地給她幸福?!?/p>

“你們需要什么幫助嗎,這里的環(huán)境看起來并不安全?!辟Y本家先生按下車窗,指著不遠(yuǎn)處的富錦花園:“太不安全了啊?!彼挚偨Y(jié)了一次。

“不必?!蔽艺f:“我在這三年中積攢下來了一些錢,回來之前我還賣掉了車,之所以住在這里只是因?yàn)椴幌氡荒l(fā)現(xiàn)?!?/p>

“哦,是這樣?!辟Y本家先生點(diǎn)點(diǎn)頭,隨即嘆口氣:“其實(shí)不管你們躲在哪里,要找到你們都不困難,如果單是這個原因,那么請你盡快帶她搬回市區(qū)去住吧。”

“您是說……”

“我的意思是,盡快搬回市區(qū),其他的不用擔(dān)心?!闭f著,資本家先生報(bào)出一個公寓地址,又遞過來一串鑰匙,我擺手推辭,被他用眼神制止:“明天我會派人來接你們,別同我客套,小子,我不是憐憫你,我只是不想我的女兒過得太差。”資本家先生說:“你看,我是從未讓她受過一點(diǎn)苦的,從來就沒有,我只想給她最美好的一生啊……”資本家先生紅了眼眶。

我回到三號樓6-A,把新買的被子鋪開到陽光下晾曬,然后告訴錦沃發(fā)生的事情,錦沃并無太大驚訝?!芭?,我爸爸啊,”錦沃輕笑著說:“他還把我當(dāng)作他的小女孩,不舍得讓我走遠(yuǎn)呢?!薄澳阋彩俏业男∨ⅲ蔽艺f:“請留在我身邊。”

那日,當(dāng)我們并肩坐在露臺上,風(fēng)吹散浮云,落下柔滑的影,錦沃的雙手并放在斷膝,終于可以笑得這樣安然。

我們在富錦花園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目盲般的黑暗中,錦沃捉緊我的手臂。

“什么是美好的一生呢,是不為衣食所憂,妥帖安穩(wěn)地做個乖女孩,按部就班地成長,再與事事得宜的男子相遇,溫吞相處,白首終老?或許沒有太大波瀾就走到盡頭的人生才算祥和靜好,但為何每次遇見你,總讓我愿意放任這過程交錯凌亂呢?如果說是因你我才殘缺,那又是為何,我竟不能對你心生怨恨?我也問過自己,若要毫不思考就對一個人交付全身,究竟需要多大勇氣,這勇氣究竟由何而來,是因?yàn)槲野d狂叛逆,決意要破壞這生之美好,抑或相反,是不顧死活的大義凜然,是為了成全自己的一顆心呢?而不管如何,令我決絕的這人,始終是你?!?/p>

錦沃的手掌涼軟,我攬她入懷。

“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蔽艺f,“請相信我,我會給你幸福?!?/p>

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對女人有所承諾,我這樣誠懇,但錦沃的資本家爸爸說得沒錯,富錦花園的確不安全。

就在次日清晨,兩個陌生男子敲開三號樓6-A的門,向我追討一筆來歷不明、數(shù)額不菲的欠款,一高一矮,兩張煩躁陰狠的臉。那時天色微明,我擔(dān)心他們驚擾依然熟睡的錦沃,便引他們到樓下新砌的墻邊,試圖曉之以理,但是來者不善,在從我的牛仔褲口袋里搜出一張破舊的身份證后,一把刀抵上我的小腹,我下意識地放聲喊叫,還沒來得及掙扎,那刀就像鏟子插進(jìn)沙堆一樣輕巧地喂進(jìn)我的皮肉里。噗哧,噗哧。一下,再一下。

二十四小時之后,我在云鹿路25號的客廳里,坐在錦沃身邊,看錦沃圓睜雙目癡愣地盯著面前的電視機(jī)屏幕,新聞里有藍(lán)白相間的警車聚集在富錦花園的大門前,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抬一副擔(dān)架從里面走出來,尸身上搭著的白布在一陣風(fēng)吹過的時候揚(yáng)起了一角,袒露出死者的臉。

錦沃木然。旋即尖叫。劇烈捶打自己的殘肢然后跌倒在地毯上。

保姆和資本家先生飛奔而來,按住錦沃的手臂。錦沃沒有流淚,咬緊嘴唇怒視前方,殷紅的血滴從錦沃的嘴角淌下來,我伸出拇指為她擦拭,那灼燙鮮艷的液體卻穿透我的指尖,徑直落到地上。

這一刻,我就在錦沃身邊,卻已經(jīng)距離她生死之遙。

錦沃怨毒的視線穿越我,刻傷我,撕裂我,粉碎我。

錦沃是在記恨我無法實(shí)踐的諾言?還是想如從前般狠狠咬傷我唇舌?

可她卻再也看不見我。

[能讓短暫一生能夠悠長美好的,我猜那就是所謂愛情。]

我已經(jīng)拖沓得太久,我必須離開。

這日的風(fēng)很大,聽說猛烈的風(fēng)會把漂浮的靈魂吹散,但我仍然決定在離開之前最后一次去看望錦沃。你看,我就像沒有殼的牡蠣一樣柔軟脆弱,但錦沃,她是埋藏于我至深處的明媚珍珠。于是我從棲身的廢墻下勇敢地出發(fā),穿過整座城市,穿過熙攘人流和一條又一條馬路,再經(jīng)過熟悉的十字路口,到達(dá)云鹿路25號。

站在熟悉的街道上,我仰臉去看三樓的露臺,一排汽水瓶形狀的石灰小立柱后面,金魚草還未開花。

我曾在這里遇見最初的錦沃。

那時錦沃六歲,是眼眸漆黑乖張跋扈的小孩。

而如今,寬大露臺上,二十二歲的錦沃背對著我坐在那里,長發(fā)逶迤,穿著一件我做的旗袍,和美安然。她的膝蓋上搭著小塊的羔羊皮,她的雙手?jǐn)[在那上面深陷進(jìn)茸茸的毛里。

輕盈的空氣的渦旋中,我慢慢走近錦沃,在距她十厘米的地方蹲下來。

錦沃的呼吸輕且暖,有我熟悉的香甜。

錦沃的鼻子窄而高直,看來依然固執(zhí)而驕縱,長睫毛撲落下來,目光淡淡聚斂在眼底。還有耳垂上,那一粒淡褐色的痣,依舊俏皮迷人。

朦朧中,我有一倏忽的心碎。然后很多很多記憶就像幽藍(lán)的云朵般升騰起來,漲滿我的眼眶,我想要擁抱她,但我的手臂在空氣中失形;我想要親吻她,可我的嘴唇落在她的額間,就輕輕穿越過去。我這樣徒力。

我在莫大的悲傷中,矛盾又混亂,憂郁戚然,卻又因著見到錦沃而倍感心安。

這一整個下午,我都逗留在錦沃身邊。于是我便看見錦沃很多的表情。錦沃微笑,嘆息,蹙眉,沉思,惆悵,幻想。最后的最后,瞬間的恍惚中,錦沃忽然泛起一個甜蜜的笑顏,細(xì)微而坦然。

然后二十二歲的錦沃小聲地自語一句,我終于聽見我的名字。

那一剎那,我胸中泛起酸楚,忽然開始怨憎為何靈魂不可以流出眼淚,令這酸楚在我心口徘徊不去,使我無比憂懣——盡管錦沃喚出我的名字,卻不能知,這一日的我,其實(shí)與她近在咫尺。我始終無能,跨越這陰陽之間至遙的距離,給她慰藉。但,我想人生是否本應(yīng)如此,似一場旅程,時有陰霾云翳,卻不能隱蔽沿途風(fēng)光的美妙旖旎,仿佛于完美中失卻一枚邊角,又自那缺失處令人心懷希冀,不舍離去。

錦沃,便是我在這凡世中邂逅的最美風(fēng)光。

在遇見錦沃后我才知道,有一些美好真的可以穿越所有距離。能讓短暫一生能夠悠長美好的,我猜那就是所謂愛情。而我即將離開錦沃重世為人,并且我無法確知今生的記憶可否延續(xù),我卻依然這樣自私地祈求上蒼,請讓錦沃在想起我的時候還能這樣淡淡地微笑。

請讓錦沃記得我說過的話。

我愛她。我是這樣愛她的。

編輯助理 張秀格

編輯 孫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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