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竹
一
重復多次的噩夢必定是兇兆。這個早上,季冬醒來后仔細分析昨夜的夢:在停車場,季冬手握遙控鑰匙,焦急地尋找他那輛黑色紅旗牌轎車。聽到車子被解鎖的聲音后,他滿心歡喜奔跑過去,近看卻不是自己的紅旗車。那么,是什么重要的東西即將失去嗎?真的是他的紅旗車?應該不是,因為車子買了保險就算被盜也不會失去。會不會是人呢?一個人?那個人會是誰?這個一再重復的噩夢,是否意味即將有死亡發(fā)生?
樓上那個有著一張猴子臉的老處女,與以往任何一個清晨那樣,正在大聲教她那只聰明或者愚蠢的鸚鵡重復學舌“我愛你”。鸚鵡總不能準確念出“愛”字,仿佛就是要故意把“愛”說成“要”。于是季冬居住的這個大院,每天早上都在老處女的“我愛你”和鸚鵡的“我要你”中,無可奈何醒來。更令人無奈的是,對面樓房有一個喜歡無緣無故罵街的大嗓門女人,今天恰好在季冬起床開窗那個瞬間,用最骯臟最齷齪的方言尖聲叫罵。她罵人并沒有具體指向,但是罵得驚天動地,使整個大院的空氣里充斥著咆哮與憤怒。
這是一個晴天,悶熱開始蔓延。今天應該是季冬近些年一個難得的快樂日子。隱忍多年的季冬重見天日一樣被領(lǐng)導再次賞識:施主任讓季冬策劃一臺大型文藝節(jié)目。季冬前去單位簽約后,就能領(lǐng)取三萬元預付稿酬。協(xié)議書此刻就在季冬的包里,是施主任親自打電話叫他起草并打印好帶到單位的。
開車去單位的路上,季冬忽然想起了父親。每當關(guān)鍵時候,季冬出于本能的害怕,總會忽然想到父親。二十多年來,父親總是在季冬的人生關(guān)鍵時刻,有意無意給他致命一擊。也許在父親看來那是關(guān)心與愛護,但在季冬的意識和境遇里,父親所有那些關(guān)愛,差不多都在斷送或改變了他的前途:季冬已經(jīng)在小學擔任民辦教師了,父親卻強迫他去復讀參加高考,以致從此離開了簡單樸素的鄉(xiāng)村生活;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被分配到中央電視臺了,父親卻急急忙忙趕到季冬寢室要他改掉分配去向,留在本省電視臺以致多年被迫遭受壓抑;強烈感到屈才和前途渺茫的季冬,決意辭掉公職自己去開一家廣告公司,父親卻立即動員全部親戚,分期分批來到省城,用人海戰(zhàn)術(shù)威逼季冬,迫使季冬不得不放棄下海經(jīng)商。總之,季冬內(nèi)心對父親充滿了不敢直言的怨恨。今天,季冬一路上都在想,但愿今天別又出什么事情。
偏偏就有事情而且是噩耗等著可憐的季冬。到了單位,施主任看完季冬起草的協(xié)議書,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沒有任何異議地簽了字,然后把辦公室主任老程叫來,吩咐他現(xiàn)在就去把稿酬拿來付給季冬。拿到稿酬后的季冬高興地對施主任和老程說,中午我請客。那可真的是話音未落啊,季冬的手機響了,拿起一看,是三弟打來的。三弟說:“大哥,我和二哥帶爸爸在縣醫(yī)院檢查,看來問題嚴重?!奔径x開施主任辦公室,在走廊壓低聲音問:“檢查出什么病了?”三弟說:“骨癌。”季冬驚呼:“骨癌?怎么可能?一定是誤診了吧?”三弟說:“是醫(yī)生告訴我的。你現(xiàn)在就動身回來吧,我們趕緊商量一下看怎么辦!”季冬掛機后感到天昏地暗。
站在季冬身邊的老程此時眼睛圓睜,看著季冬,關(guān)心地問:“誰得了骨癌?”季冬眼神游離,大腦空空,感到身子陡然變得很輕,聲音也很輕:“我父親?!崩铣陶f:“哎喲!那就麻煩了喲!骨癌病人都是疼死的,是最難受、最難受的病,是沒治的絕癥。老季,我父親也是骨癌,正在同濟醫(yī)院治療,已經(jīng)花了30多萬。醫(yī)生說,最多只有一個月時間。唉,沒想到我們同病相憐,倒霉喲,怎么這樣倒霉!”
季冬被他的話感染,想到自己現(xiàn)在急著要趕回鄉(xiāng)下,沒時間請他們吃飯了,就從包里捏出幾張百元鈔票,說:“程主任,不好意思,這幾張錢,麻煩你幫我買條煙送給施主任,另外再買點營養(yǎng)品,送給你父親……”老程拒收:“哎喲老季,你這是干嗎呢?我父親那是公費醫(yī)療,何況我們幾個姊妹的家庭環(huán)境都還不錯。你自己留著吧,你現(xiàn)在是最需要用錢的時候啊……”話音未落,他口袋里的手機猛然響起。老程一看號碼,說:“一定是醫(yī)院又來催支票了,真是要命,支票賬一空,他們就停藥!”接聽電話后,老程的臉色突然鐵青,然后他的眼淚像洪水決堤洶涌而出。季冬知道了,老程的父親走了。
季冬把錢塞到程主任的口袋后,感到悲傷已經(jīng)從心底升起。他伸手拍拍老程的肩膀,感到從老程的體內(nèi)傳給他顫抖著的悲慟,猶如一股青煙在空氣中升騰彌散。下樓坐進車子后季冬心想:剛簽訂協(xié)議,剛拿到一筆稿酬,剛準備重振旗鼓好好作為一番,父親就用患上絕癥再給他一擊,最后的一擊。季冬無助地看看窗外。窗外,燦爛的陽光下有雨絲斜灑。季冬明白了:半年來那個尋找車子的噩夢,暗示的就是他將失去親愛的父親。
二
夕陽在開闊的鄉(xiāng)野顯得巨大而絢麗。這是季冬一生魂牽夢繞的大平原。盛夏的晚風帶著即將成熟的稻花香氣,吹拂在季冬憂傷和無奈的心田。再過一些日子,稻谷就該灌漿了,喜人的收獲不到一個月就要到來。趕回鄉(xiāng)間的季冬,下車就被父親叫著陪他上墳。季冬走在父親身后,感到父親身體還很硬朗,聲音洪亮,走路有力,一點都不像患了絕癥。
田邊一條水溝里這時站起一頭耕牛。在夕陽照耀下,那頭渾身都是泥巴的耕牛,讓季冬想起擺放在書架上的唐三彩。于是他故意落后幾步,掏出手機,給還沒下班的妻子打電話。季冬小聲說:“你下班回家后,把壁櫥上那個唐三彩,敲碎扔掉?!逼拮釉陔娫捓飭枺骸澳敲雌恋奶迫剩瑸槭裁匆盟槿拥?”季冬壓低聲音說:“我想起前幾天聽一個朋友說過,家里擺放地下挖出的東西,不吉利?!逼拮痈械綉岩?,她歷來不信鬼神,所以問:“那些玩古董的怎么辦?這種鬼話你也信?季冬,你爸爸的病究竟怎樣啊?”季冬回答說:“明天再來省城確診一次吧。你給我聽著,回家一定把那個東西,砸了扔掉!”妻子無奈地說聲好,但她補了一句“莫名其妙”,然后掛機。
季冬跟在父親身后走,第一次感到有一種溫暖的安全感。反過來想,此時父親是否也有一種溫暖的安全感呢?季冬放眼望去,裊裊炊煙正在村子上空緩緩升騰慢慢消散,與天邊巨大的夕陽遙相呼應,再以大片綠油油的稻田為襯托,大平原美麗的田園風光充盈在季冬的視線。季家祖墳要經(jīng)過一片寬闊的田地,一條小河曲曲彎彎流向那里。在河邊的小路上,有一些奇形怪狀的老柳樹,像守候豐收的老人彎腰站立著。而在夕陽的光輝里,無垠開闊的大平原,既有壯麗之美,也有滄桑之美。
在接近祖墳的一棵柳樹下,父親看見一根橫臥的樹樁,伸手摸了摸,看看手心不臟,坐下后,仰頭對季冬說:“老大,你過來挨我坐坐?!奔径瑥臎]聽過父親喊他老大,也從未聽見父親說話這樣柔軟,心里突然一陣疼痛,就像有顆釘子猛地錐在了心上。
父親問:“身上有煙嗎?”季冬說有,連忙給父親一支。父親點燃香煙,吸煙的樣子顯得外行。父親看著季冬的眼睛說:“記得嗎?是在你考上大學的那天起,我戒煙的,二十多年了呢,你還記得嗎?”季冬點頭說:“記得。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說您因為我上大學戒煙,文章得過獎呢?!备赣H微笑一下,扭頭看季冬的腦袋,說:“老大,你也老了呢,頭發(fā)染過吧?不要染,有毒的。”季冬嗯了一聲,看一眼父親的頭發(fā),說:“您要是把頭發(fā)不變白的遺傳給我多好?!备赣H說:“全家只有老三的頭發(fā)像我,你們都像媽媽白得早,不過,你外公身體好,活到九十歲了呢?!奔径牫龈赣H話里的意思:接受了媽媽的遺傳,也許能像外公那樣活到更大年紀。
看一眼祖墳方向,父親長嘆一口氣,說:“去年臘月二十四,我夢見你奶奶到處找我,喊我的名字。找到我了,帶我到祖墳這里,叫我睡在她墳邊。我睡下去了,她又吼我,說不準挨她太近,再找個位置睡。我曉得這個夢不好,就跟你媽媽說。你媽媽說夢都是反的,要過年了,這是老人要錢,大年初一上墳再去燒紙。過小年那天,原先打算去縣城打貨,我想到那個怪夢了,就不去,你媽媽說,一年到頭,就指望過年這幾天賺幾個錢,不能拖了。聽她的我去打貨,剛把打的貨裝到車上,下車少下了一節(jié),從梯子上掉下來,一屁股摔到地上,不能動。那次摔跤,把骨頭上的病,一下子摔出來了?!?/p>
這事讓季冬聽了害怕。他盯著祖墳的方向,第一次對季家祖墳產(chǎn)生不好的感覺。父親接著說:“你奶奶的靈屋還沒除,老二的兒子今年冬季當兵,還有,你的兒子明年考大學,還有兩個孫女,明年都要考高中,你三叔的三個孩子都沒有成人……”季冬聽出父親舍不得離開人世,說:“爸爸您不要擔心,保證都會看到的?!?/p>
到了季家祖墳,父親燃香,燒紙,叩頭。幾十年來,季冬第一次看見父親祭拜的神情這樣嚴肅和認真。父親扭頭看著季冬:“你說話啊?!奔径谑枪蛟跔敔斈棠棠骨?,說:“爺爺奶奶,你們要保佑爸爸。你們生前,我那樣孝敬,你們就保佑爸爸快些病好吧。”季冬跪下叩頭,想哭,但忍住了。
他們動身回去吃晚飯的路上,夕陽已從地平線消失,所有云朵都被晚霞染紅。遠處有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在低空盤旋,綠樹掩映的村莊如一幅幅水墨畫。季冬突然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季家祖墳,心想:如果父親確實不治,死后絕不葬在祖墳。
三
父親喜歡一家圍在一桌吃飯時那種熱鬧氣氛。這個晚餐,父親喝了一點酒,食欲好像不錯,一邊吃一邊和孩子們聊天,臉上一直掛著開心的笑容。季冬他們絲毫感覺不到這是一頓最后的晚餐?,F(xiàn)在算來,加上季冬的兩個叔叔,那個晚餐恰好就是13個人。季冬平時頂討厭13這個數(shù)字。
晚飯后,季冬三兄弟加上妹夫,開始玩麻將。父親就在每個人身邊站一站看一看,其實是在巴望有村鄰進來看看熱鬧。果然有村鄰不時進來看,父親就把季冬放在桌上的好煙恭敬遞給別人抽,還招呼別人坐。父親讓老大考大學如今在電視臺工作,讓老二當農(nóng)民如今守著幾十畝良田,讓老三去當兵如今復員后在一個養(yǎng)殖場當干部。父親最喜歡聽村里人夸獎:你們季家真是工農(nóng)兵都齊全了啊!村里人都羨慕季家有四個孝順的孩子,都說季冬的父母有福氣,年紀不大就子孫滿堂了,一定是前世積了德。其實今晚季冬他們哪有心思打牌?是故意打給父親看,讓父親看到孩子們在眼前玩得有多開心,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呢。不一會兒,父親感到有些累了,就回到房里睡覺。聽到父親發(fā)出鼾聲,季冬第一個起身,接著他們趕緊起身跟著季冬出門。他們現(xiàn)在要去老二家里集中,商量下一步怎么辦。
季冬開車,一路上都沉默不語。新修的鄉(xiāng)村公路,直接通到二弟的村子。季冬腦海里想過,新農(nóng)村政策確實給家鄉(xiāng)帶來了變化,減免農(nóng)業(yè)稅,會給父老鄉(xiāng)親帶來實惠。他們進屋后立即開始商議給父親治病的事。季冬說:“今天很巧,我剛領(lǐng)到一筆稿費,三萬。正準備在單位請客,接到老三的電話。當時我們辦公室程主任,就在我旁邊。他說,他父親現(xiàn)在也是骨癌,在同濟治療,已經(jīng)花了30多萬。不過,今天上午還是走了?!倍芟备械秸痼@,大聲問:“幾多?30多萬?我的天啦!”三弟說:“30萬算什么?我樓下住著工商局的局長,他花了將近50萬,肝癌晚期,根本沒治,一直用白蛋白維持,也沒幾天了?!泵妹靡荒樅ε拢f:“哪來那些錢呢?我的天啦!”妹妹嚇得快要哭了。
“你們都不要慌神,先讓我來花錢,原則上不要你們出錢,”季冬說:“妹妹妹夫你們孩子小,屋還沒做,不用你們的錢,只是平時多來看看爸爸就行。明天妹夫也去,我們四個一起,再陪爸爸去省城看看,萬一確診是癌癥,我看還是要全力醫(yī)治。我呢,可以賣掉這輛車子,賣掉現(xiàn)在的房子,實在不行我還可以找朋友借錢。你們看呢?”二弟說:“還有一個月就秋收了,到時候……我拿2萬元出來?!倍芡掏掏峦拢芩餍圆徽f話不表態(tài)。
他們換了一個話題:父親怎么會得癌癥呢?妹夫說:“我聽說老頭從前抽煙厲害,大哥上大學,老頭戒煙,聽說戒煙最容易引起癌癥?!比軗u頭說:“我懷疑爸爸是直腸問題,有段時間他大便帶血。再有就是,很有可能是淋巴癌轉(zhuǎn)移,你們都應該記得,爸爸身上有幾個腫塊,尤其耳根部位,有幾次去縣醫(yī)院,用針管抽過膿?!?/p>
二弟說:“爸爸一生做事太認真太過細了,脾氣一向暴躁,不管什么事情都想做得比別人好,我看啦,這都是得癌癥的原因?!?/p>
一屋人說話到半夜,因為明天要早起,季冬叫大家趕緊睡覺。季冬不知道二弟和三弟在這個夜晚都想了些什么,反正他滿腦子都是父親,同時也對未來到底要用多少錢感到緊張與惶恐。過了午夜,季冬還是無法入眠,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窗外,總感到父親好像就在窗外的屋檐下站著。
四
次日黎明時分,父親已經(jīng)穿戴整齊,看上去精神不錯。父親故意行動緩慢,顯然是要讓更多的村鄰看到這一幕:季家的孩子們,都在恭恭敬敬侍候他。
季冬在這個早上忽然感到父親像西沉的夕陽,試圖把最后的榮耀與輝煌無限延遲。眼看太陽已經(jīng)從遙遠的地平線爬上來,不足一個小時的早間集市也要結(jié)束,想到去了省城還要掛號排隊,季冬不得不催請父親道:“爸爸,抓緊一點,我們要趕時間?!备赣H眼神嚴厲,盯了季冬一眼。二弟立即走到老大身邊,小聲說:“隨他?!彼膫€孩子中,與父親關(guān)系一直不太好的唯有二弟。他們之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多起打架事件,父親拿鐮刀差點砍掉了兒子的頭,兒子拿斧頭差點剁掉了父親的腳??偸强目慕O絆的父子,今天倒是顯得異常和睦。
上車出發(fā)時,父親叫季冬把車子所有的窗戶放下來,是要讓沿路的村鄰看到,開車的是他的大兒子,車后排坐著他的二兒子、三兒子和女婿。季冬看見,太陽在鄉(xiāng)村公路的前方懸掛著,照亮綠油油的廣袤稻田,映紅路邊的清涼河流。在這即將收割的時節(jié),鄉(xiāng)村早間的空氣里充滿濃郁的成熟香味。好日子來了,父親卻享受不到了。
季冬忽然想起剛才出發(fā)時沒看見母親,于是掏出手機打到家里,是妹妹接的電話。妹妹喊媽媽來接,季冬聽到母親聲音有些嘶啞。母親說:“兒啊,莫忘了打電話回來啊?你們都要想辦法……救你爸爸,他這一生……為你們……”可憐的母親泣不成聲。萬一父親有個三長兩短,母親年紀不大卻成了寡婦,往后一個人怎么過?季冬實在忍不住想哭。父親看看季冬的神情,問:“你媽說什么?”季冬說:“媽叫我車開慢些?!备赣H微笑一下,扭頭看向窗外。
迎面陽光刺眼,季冬戴上了墨鏡。后排老三問:“老大,你準備去哪家醫(yī)院?”季冬說我們?nèi)ス强漆t(yī)院,我有個朋友在腫瘤科當主任。二弟問怎么不去同濟或者協(xié)和?季冬說:“骨科醫(yī)院是??漆t(yī)院,診治骨科腫瘤是強項。再說,我們今天不是去治療,只是先去確診,正式治療的時候,我們再考慮選擇同濟,或者協(xié)和。”
季冬把問題說清楚,是有意說給父親聽的。父親說:“我信同濟。你小的時候,腸炎那樣重,看幾多醫(yī)院看不好,同濟一下就看好了。老三小時候腸梗阻,是在同濟開的刀,幾十年過去,平安無事。再說你媽,眼睛快瞎了,花幾多冤枉錢,一到同濟就治好了?!奔径械礁赣H說這些話,除了說兒子都是老子養(yǎng)的和疼的,還有一層意思是,他想去同濟醫(yī)院看病。季冬說:“爸爸,我們只是去骨科醫(yī)院再做一次檢查,治療的時候直接去同濟,您說好不好?”父親說:“有熟人的醫(yī)院,當然好?!?/p>
到了骨科醫(yī)院,季冬他們陪著父親直接上了三樓。腫瘤科李主任的名字取得好,叫李回春。他和季冬都是政協(xié)委員,有一次在政協(xié)會上正好坐在一起,彼此交換名片,后來就成了朋友。李回春與季冬握手寒暄,觀察了一下季冬的幾個兄弟。在給季冬父親看病的時候,他問了很多問題,什么時候戒煙的,平時有哪些生活習慣,曾經(jīng)有過哪些病,等等,一邊問一邊開出幾個檢查單。其中一個ECT檢查,必須到同濟去做。李回春從頭到尾都在鼓勵季冬的父親,說放心吧,我們共同努力,爭取把病治好。父親關(guān)心的是自己到底是不是癌癥,李回春回避這個問題,說現(xiàn)在我們不能確診。父親反復說,我們縣醫(yī)院做的核磁共振,說我就是癌癥。李回春說,還是等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我們再來確定。
有些檢查項目必須到次日早上,比如血檢和尿檢。同濟ECT需要預約。下樓時季冬看見李主任用眼睛示意他一個人留下。在僻靜的樓道邊,李回春問季冬:“你父親治病的錢由誰主要承擔?是你吧老季?”季冬說:“是啊,全由我出?!崩罨卮狐c點頭,看著季冬的眼睛說:“老季,我就直接說了吧,你父親的病很重,最多半年,極有可能越治療越糟糕,我見得多了?!奔径牶笮睦锘艁y一團,大腦又出現(xiàn)空白,連聲說:“怎么辦?怎么辦?”李回春拍拍季冬肩膀,說:“冷靜一點老季,按說作為一個醫(yī)生,我不該這樣說話,但我們是朋友對不對?朋友之間不說實話就沒意思,那就不是朋友?!奔径牭竭@里,慢慢冷靜下來,問李主任:“那你剛才開那么多檢查單干什么?”李回春說:“這筆錢你不花出來怎么行?你站在你父親的角度想想,你不花錢,豈不是叫他白白等死?”季冬不知道說什么了,眼睛看著李回春,希望他能幫他。
李回春接著說:“老季,依我看,你父親的病情,早已惡化,是晚期,恐怕就是我說的那個時間吧,半年左右。你再有孝心,等你花光幾十萬元后,人也差不多完了。癌癥是一個世界性難題,目前全世界都沒有更好的治愈辦法,那絕對不是有錢和沒錢治病的問題。相反我覺得,越治療越對病人不利,化療、放療、西醫(yī)、中醫(yī),最后就是歸結(jié)為兩個字:等死。我把話都說透了,你好好想想。你要是聽我的呢,就在我這里住院,我請我們這里搞臨終關(guān)懷方面的教授協(xié)助一下。我的意思是,不花錢搞積極治療,是關(guān)懷性的,關(guān)懷,你明白嗎?”說著,他又伸手拍拍季冬的肩膀,眼里充滿同情。季冬點頭,說:“明白,就是哄著他,就像在積極治療那樣,等到癌細胞大面積發(fā)作,不至于劇烈疼痛而結(jié)束生命。你是這個意思吧?我謝謝你,李主任,我考慮考慮吧?!?/p>
從樓道走下去,季冬感到腿子忽然沒勁了,眼淚實在無法控制,流淌一臉。李回春的一番話,等于是宣布了父親的死期:半年。推算一下6個月之后是明年2月份,正好就是春節(jié)之前或者期間。難道父親今年過不去嗎?沒有了父親的年怎么過呢?雖然從前爺爺和奶奶去世的時候過年過節(jié)也曾有過感傷,但是,沒有了父親的年如何過?40多年來,季冬從未想過沒有父親的日子將會是怎樣。季冬尤其不敢想象,半年之后,身體微胖、面色紅潤、聲音洪亮、腳步有力的父親,即將化為灰燼,從此無影無蹤。
他不敢把傷心和絕望流露在臉上讓父親看到,所以在門口會合的時候,他盡量裝得若無其事,笑得非常勉強,說:“走吧,我們找個好一點的酒店,喝酒吃飯去?!?
五
在前往酒店的途中,父親一再追問李醫(yī)生究竟對季冬說了些什么?季冬說就是仔細交代化驗檢查之前不要吃早飯,不要拉尿,另外就是叮囑,在預約了同濟的ECT之后,注意檢查之前一定要喝很多水。父親始終盯著季冬的臉。父親要推斷兒子哪些是真話。然后父親多次重復一句話:李醫(yī)生說過,我的病治得好。
季冬點了很多菜,目的是想從此讓父親吃些好的。季冬給父親夾菜的時候,說:“李醫(yī)生還說你一定要注意營養(yǎng),假如確定是癌癥,癌細胞在正常細胞的圍攻下,是可以控制甚至可以消滅的?!比苊靼桌洗蟮囊馑迹浜纤f:“其實我們每個人身體上都有癌細胞,只是被正常細胞控制住了,不讓它們泛濫。如果人的營養(yǎng)跟得上,身體抵抗力強,癌細胞就永遠沒辦法發(fā)作。如果營養(yǎng)跟不上,抵抗力變差,癌細胞找到溫床就大量繁殖,吞噬人體當中的營養(yǎng),最后,把命也干掉……”父親“呸”一聲,盯著老三。老三趕緊閉嘴。
他們的話給了父親影響。看著父親胃口不錯的樣子,季冬忽然有些懷疑剛才李回春的那番話,認為李回春是不是不夠朋友,故意用一番無可救藥的話來搪塞和推卸?把李回春想成一個不夠朋友的人,顯然不對,但季冬在這無所適從的特殊時刻,寧愿強迫自己把別人都想得很壞,也不愿把父親的病情想得十分糟糕。其實他很清楚,這不過是自己舍不得父親離去的一種心理活動。
父親第一個吃完飯,起身,打著背手出去,在酒店外面看城市街景。隔著玻璃窗,季冬他們都看見了父親顯得悠閑的背影。他們不知道,父親故意出去是想給他們時間商量。三弟問季冬:“那個李主任怎么說?”季冬一下子眼睛就紅了,說:“他主要意思是說,幾十萬元花光了,爸爸還是會死,最多半年?!比芤豢陲埡谧炖铮蹨I開始流淌。妹夫的眼眶頓時紅了。二弟沒哭,想了想,問:“半年?不是正好過年的時候?”季冬點頭,淚水滴在飯碗里。四個人都放下筷子,同時扭頭再看向玻璃窗外的父親。父親在抬頭看酒店上面的那個巨幅廣告牌。季冬趕緊拿起筷子,說:“吃飯,不要讓爸看到我們哭。”
季冬壓低腦袋不看窗外,小聲對他們說:“李主任說了,那些放療、化療,針對癌癥早期病人還是有用的,但對于像爸爸這樣的晚期癌癥,越積極治療,越對身體傷害大。就是說本來可以多活一些時日,假如積極治療,那就死得更快。我現(xiàn)在有些矛盾了,如果我們?nèi)幦?,花錢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是直接減少了爸爸多活的時間?!泵梅蛘f:“我覺得完全放棄治療,肯定不好,方圓百里都知道,老頭四個兒女,個個都聽話,孝順,都不比別人差,現(xiàn)在得了這個病,四個兒女都不給他治,別人會笑話?!倍茳c頭,說:“村子里是有不少人議論,說老大在電視臺工作,老頭生病了,老大會想辦法治的?!?/p>
三弟煩了,拍下筷子大聲道:“你們懂個屁!這是幾百元上千元可以看得好的病嗎?別人?哪個別人?你們管那些人的議論干什么?我樓下那個局長,用掉幾十萬元,公家的錢也好,他私人的錢也好,總之他有的是錢,結(jié)果呢?根本就不是錢的問題啊,是這種病沒治的問題,懂不懂?老大單位那個辦公室主任的父親,還是公費醫(yī)療呢,幾十萬用了,還是沒有活過昨天。我們讓老大一個人把錢用光,老大破敗了,我們這個家,不就一下子垮掉了?他一個普通編輯,這些年為人作嫁,人家風光有錢,他自己手頭能落下幾個錢?不就是省吃儉用積攢的幾個死工資?老頭當初又不許他經(jīng)商,他能存下幾個錢呢?再說,他貸款買這輛車,還不是想給我們季家人要一張臉,你們懂不懂?明年侄兒上大學,他不準備一些錢,難道一屋人都不往下過了?都跟著去死?”三弟的話讓老二和妹夫低下頭去。季冬并不完全同意三弟的話,說:“老三,沒有你說得那么嚴重。不花錢給爸爸治病,那是根本說不過去的。治吧,一定要治?!弊叱鼍频?,看到父親在和一個補鞋匠聊天。鞋匠回頭看看,說:“喲,你老人家好有福氣,這四個都是你兒子?”父親說:“是啊,我看病,他們都陪來了?!毙逞劾镱D時流露出艷羨,說:“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呢。我也是四個兒子,沒有一個孝順,我七十幾歲了,還在外頭靠修鞋活命?!毙车倪@句話讓季冬聽得心里一動:近十年父親除了耕種那一畝口糧田,幾乎不怎么干活了。也許就是因為孩子們太聽話,沒有壓力,過于輕松,父親也就把福分提前享盡了?稍后,季冬又在心里罵自己簡直是胡扯。
父親上車后,對季冬說:“我想看看孫子。”季冬說:“他現(xiàn)在讀高三,沒放暑假,中午沒時間回家,在學校吃飯?!备赣H說:“那就去他們學校,把他喊出來?!奔径q豫,他怕孩子知道爺爺病情后學習上分心。父親看出了季冬的心思,說:“我有半年沒見孫子了,我想看看我孫子。”妹夫說:“大哥,去吧。”季冬發(fā)動車子,開往兒子所在的學校。
遠遠看到孫子走過來,爺爺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孫子走到爺爺跟前,說:“第一次看到爺爺穿西裝!”爺爺摸著孫子的頭,說:“又長高了一截,好啊。抓緊學習,將來要比你爸爸考的學校好。你說實話,能不能考上北京大學?”孫子搖頭說:“不太現(xiàn)實,不過,我爭取比我爸爸強。”爺爺用力點頭,笑呵呵地看著季冬他們說:“你們看看,這就叫做人小志氣大,將來肯定比你們都有出息?!痹倏粗鴮O子說:“要超過你爸爸不容易呢,他可是當年我們?nèi)h的文科狀元。光吹牛不行,要下真功夫。明年你考上大學,我們季家在村里大擺筵席三天三夜,我把所有戲班子請來,熱熱鬧鬧為你賀喜,好不好?”孫子說:“好啊,我就愛聽爺爺吹嗩吶,拉京胡,唱楚劇。”爺爺豎起拇指,說:“好,好,好,太好了,這才是季家的后代,我一定要活到那天!”孫子聽到爺爺最后這句話,眉頭一皺,想問什么,季冬連忙走過去對他說:“行了,你該回教室去了?!?/p>
目送著孫子回教室去的背影,爺爺?shù)难劭敉蝗粷駶櫫恕?/p>
六
車子開上國道后,季冬聽到父親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后排的三個人也都在犯困,閉上眼睛打盹。季冬心里有一種心亂如麻的難受。擺在他面前的選擇其實只有兩個:要么花掉全部積蓄,給父親一個安慰;要么完全不醫(yī)治,父親興許還能活過今年。沒想到父親一生最后的時間掌握在季冬的手里,他無法接受這個無比殘忍的現(xiàn)實。
回家后,村鄰關(guān)心父親病情的人都來過問,季冬客氣地給人敬煙,說一下子拿不到結(jié)果。但母親從孩子們的神色里知道事情不妙,趁到河邊洗菜,招手叫季冬過去。母親一邊洗菜一邊問:“醫(yī)院怎樣說?”季冬把李回春的話都如實告訴母親。母親沉默很久,再問:“你們打算怎樣呢?”季冬把自己兩難的選擇同樣如實告訴母親。母親望了一眼屋前坐著的兒女們,長嘆一口氣,說:“昨天半夜,你爸爸起床,把一袋子東西燒了,你看看那邊?!奔径樦赣H手指的方向,看見河邊坡地有一堆灰燼,問:“燒的什么東西?”母親說:“是一些樂譜,你爸爸自己記的一些樂譜,京胡的,嗩吶的,還有楚劇的?!?/p>
季冬立即感到惋惜,因為父親并不會識譜,用什么方式記譜是季冬感到非常好奇的一件事情:一個不會識譜的民間藝人,用什么樣的符號去記憶那么多的歌曲、樂段和戲劇音樂呢?季冬問母親:“您怎么不攔住爸爸呢?”母親說:“我說了,我說你把這些東西留給老大不好?怎么都要燒掉?你爸爸說,沒有一個兒子學這些東西,留下來沒用?!奔径坪跤行┟靼琢耍赣H其實知道自己時間不多,已經(jīng)著手處理后事。季冬低聲說:“再不許爸爸燒東西?!蹦赣H說:“你跟他說。季家里外幾十號人,他只聽你的。”
晚餐的時候,父親說不想吃飯,沒有胃口,說身上那幾個疼痛的地方,現(xiàn)在疼得像要性命的。季冬連忙說可能是今天坐車時間太長,疲勞引起的。父親說不是,平時也疼,夜里疼得要性命。說著,父親的臉上身上,豆大的汗珠出現(xiàn),一屋人都緊張起來。父親說,疼一陣子就不疼了。季冬看到,盡管父親疼得齜牙咧嘴,但不愿喊疼。父親進了房間,在一張?zhí)梢紊献拢顾缫褲裢噶怂囊路<径畔峦肟?,跟著父親進房,站在身邊打扇,感到自己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全神貫注地心疼父親。父親臉上痛苦的表情告訴季冬,癌癥是要把人活活疼死。
過了半個小時,父親的面部表情松弛了些。季冬說:“爸爸,還是要吃點東西。”父親先是搖頭,接著點頭了。父親怎么突然變得這樣聽話了呢?季冬在父親起身后,突然想起河邊的灰燼,說:“爸爸,有件事情您要答應我。”父親問什么事。季冬說:“樂譜燒了就燒了,其他東西再不要燒了,您的病能夠治好的?!备赣H沒有說話,轉(zhuǎn)身走出房門。
七
這個夜晚,季冬和二弟、二弟媳、三弟、妹妹、妹夫進行長時間討論。季冬現(xiàn)在不再堅信父親的病能夠治愈了,認為絕癥就是絕望之癥,所以他說,積極治療只是安慰,是對父親安慰,也是我們良心上的安慰。二弟覺得,既然父親開始燒掉東西,說明他已經(jīng)知道不治了,再花錢治病就是白花。二弟媳不對治療的事情說話,只說兒子今年當兵,女兒明年上高中,還不知道要花幾多錢。二弟叫她閉嘴,她真的再不插話了。倒是即將當兵的侄兒站起來大聲反對大人們的意見,說你們要是不給爺爺治病將來我們長大了也不管你們死活。老二立即把他轟出門去,不許他聽話和插嘴。妹妹說,我們聽大哥的吧,我們多少幫幾個,今年我們的魚池收入看來不會差,免了稅,會有錢的。妹夫當即表示同意。三弟繼續(xù)對用錢治病沉默,即便插話也是吞吞吐吐:“我們一邊用錢……一邊看著辦吧。”
八月的鄉(xiāng)村,夜晚明月朗朗,螢火蟲在寂靜的林子間閃爍飛舞。季冬不想睡覺,出去站在樹林下,一邊吸煙一邊思考。他忽然想到二叔和三叔,想到三個姑姑,作為父親的親生姊妹,他們?nèi)绾慰创赣H治病的問題呢?應該聽聽他們的想法才好。這樣想著,季冬快步走到二叔家門口,敲門叫醒了二叔,然后又去把三叔叫醒一起到二叔家里說話。三叔只比季冬大一歲,希望季冬全力以赴救治父親。二叔卻說:“這個病,我看是治不好的,這些年村里該有幾多人得癌癥,沒有一個治好的。”接著二叔舉了幾個例子,都是季冬記得的一些人,肝癌、肺癌、淋巴癌、骨癌、前列腺癌、胃癌等等,總之只要得了癌癥,沒人治好,都沒活多久就死了。
二叔說:“比你爸爸小幾歲的啞巴叔,肺癌,上個月才死。啞巴叔有三個兒子都在大城市工作,他家的老大,在北京開大公司,有錢吧?三個兒子一起,花了那么多錢給啞巴叔看病治病,有什么用?根本就不可能治好。”三叔很反感二叔這樣舉例,說:“說不定能治好呢?總有例外治好的吧?再說了,又不要你花錢,你這樣說話,是什么意思呢?”二叔不跟三叔爭辯,看著季冬說:“冬冬,你這些年,能有幾個積蓄?另外他們?nèi)齻€是沒錢幫助的,把你的一點錢都用了,我看不是好事。你來問我,我就這個意見。改天我會跟你爸爸說的,治不好的病,花錢,沒道理。全村的人都曉得,你爸爸一生,最通情達理?!?/p>
三叔很惱火,說:“等你哪天也得病危險了,你的孩子們都不管你,看你那個時候會怎么想!”二叔一笑:“怎么想?我什么都不想。要是得了癌癥,我才不會把錢花在看病上,我好吃好喝。人嘛,不都是最后一死?不死,都成仙?老大64歲,兒孫滿堂的老人,死也死得了?,F(xiàn)在是冬冬他們活得有出息,照道理呢,該是享福的時候,哪個叫他福分淺呢?得這個怪病,說明他福分太淺……”三叔突然起身,憤怒地說:“你說些不中聽的話!季冬不給他爸爸治病,你看別人怎么議論他!”三叔在氣憤中摔門離去。
季冬沒有喊住三叔,因為三叔這些年得到了季冬父親許多幫助,感情深厚,有這種心態(tài)是正常的。季冬倒是非常希望一直在房里聽他們說話的二嬸說話,就問:“二嬸,您睡著了嗎?”二嬸聽到季冬問話,大聲說:“我在聽。冬冬兒啊,想想你媽媽受的苦吧。你爸爸這個病呢,難得治好的。你給你爸爸治病,是治給你媽媽看,治給村里人看,曉得吧?”二嬸這番話,就像陰冷天突然出現(xiàn)的太陽,一下子明亮了季冬的心。
他不敢忽略三叔剛才摔門而去的背影可能昭示的希望,季冬經(jīng)過三叔家門前,站在月光照耀下的窗戶邊,輕聲對著三叔三嬸的臥室喊:“三叔,三叔,開門,是我,我想跟您說話?!比逶谖堇锊桓吲d地說:“不給你爸爸治病,還有什么話好說了呢?”三嬸說:“我來開門?!比宕舐曊f:“你跟他開門干什么?還有什么話好說呢?”三嬸已經(jīng)起床,也大聲道:“他半夜來,不就是來找你這個當叔叔的商量嗎?你這哪像個做長輩的!”
季冬進屋后,直接來到三叔三嬸的臥室。季冬給三叔遞煙他不接,連著喊幾聲三叔他也不應。三嬸平時在季家說話還是很有地位的,因為又賢惠又能干,所以三叔一般都比較在意三嬸的說話。三嬸看不下去了,大聲說:“你不要把臉色冬冬看,他自己的爸爸,他怎么會不治?再說,要是不想治,他就不會這樣著急。你轉(zhuǎn)轉(zhuǎn)腦筋替他想想,冬冬這些年,里里外外用了多少錢啦!光我們做這個樓房,他就給我們五千。我們家志強,從當兵到轉(zhuǎn)志愿兵,也都是他前前后后花好多錢照應。里外的老少親戚幾十號人呢,這些年冬冬個個都照顧得那樣細,他容易嗎?多不容易啊。你怎么能這樣不通情理呢?”
三嬸的話緩和了三叔心里的悶氣,他接了季冬再次遞來的香煙,點燃后,用捏香煙的那只手指了指臥室靠墻的椅子,說:“冬冬,你坐。我不管你二叔二嬸怎么說,我想得一點都不復雜,一是,說不定你爸爸的病治得好,他現(xiàn)在只有64歲,還是第一次得大病,要是治好了,再活十幾年是沒問題的。再是,我總覺得,你要是不花錢給你爸爸治病,村里七嘴八舌的議論就多了,你二叔二嬸無所謂,我這個做三叔的,臉上過不去的。別人會說,不管有錢沒錢,你季家的下輩在外頭混得再好,那都是些沒有良心的人,被人戳脊梁骨……”三叔說著說著,突然失聲慟哭起來。
季冬也哭了。季冬理解三叔,就像剛才理解二叔一樣。盡管他們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但都是為了這個家,這個在別人看來和睦、溫暖與出色的季家。三嬸說:“深更半夜,你們爺倆不要這樣哭。我是個直脾氣,不怕你們怪我。我先說我們自己好不好?做這個房子,我們還有上萬的欠債在身上,今年減免農(nóng)業(yè)稅了,是打算秋收了還債的。志強在外當兵,雖說沒有經(jīng)濟負擔,將來結(jié)婚的費用,我們要準備吧?老二和老三都在念高中,現(xiàn)在農(nóng)村,一怕看病,二怕上學,有幾家不是緊緊巴巴的呢?大哥得了絕癥,我們這些年都是幸虧了他的幫助,我們是不是也該回幫他呢?可是我們能幫幾個錢?能幫冬冬幾個錢?你說啊?說啊!”三嬸逼近三叔大聲問。
三叔被問得停止了哭泣。三嬸扭頭看著季冬說:“冬冬,你不信,我現(xiàn)在就跟你三個姑姑打電話,我就明說,大哥得了骨癌,光指望冬冬一個人不行,大哥這些年,把每個人都照顧得那樣好,現(xiàn)在要死了,大家一起用錢來救大哥的命吧……”三嬸說著,真的去拿起了電話機的話筒。三叔突然起身過去,用力推開她,說:“你想干什么?哪家都困難,他們能幫幾個錢,活見鬼的!”
季冬說:“三叔,三嬸,我說句心里的實話吧。哪個人不想活?爸爸想治,他也不敢治,其實他曉得,治下去,我們會傾家蕩產(chǎn)。我呢,未必愿意眼睜睜看著爸爸死?我想把爸爸治好,可是,就我那點積蓄,可能也撐不了多久……”他哽咽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責感使他忽然想到了死。季冬感到自己多么懦弱和無能。三叔低著頭,好像理解了季冬,聲音輕飄飄地說:“那你就看情況吧,能治還是要治?!?/p>
月夜的鄉(xiāng)村,偶爾幾聲狗吠映襯著大平原無邊無際的安詳與寧靜。新修的水泥路在明月下就像一條清秀的河流。季冬還是不想入睡,打算步行去父母那里。剛才聽了叔嬸們的那些話,季冬感到在對待父親病情問題上,基本就是這兩種意見,姑姑們那里他也不需要多問了,她們不會有更好的辦法。
在仿佛一條河流的鄉(xiāng)村水泥路上慢慢行走,季冬突然感到不可思議,覺得自己就是走在河流上面,盡管頭頂銀白色的月亮,但腳底下是堅實與堅硬的感覺,耳邊回響的不是水聲而是證明活在人間的啪啪腳步聲。不遠處那叢黑色樹林下,就是昨天下午季冬與父親去過的季家祖墳。季冬從前那種對祖墳的敬仰之心,正在慢慢消散。他想,那種所謂的敬仰,未必不是徹頭徹尾的自欺欺人。遙望著季家祖墳,季冬再次決定,父親病亡后另外擇地安葬。
季冬遠遠看見有一堆火苗在河邊升騰,腦海里立即想到白天母親說過的事情,于是放開腳步,快速走到那座橋上,果然看到父親蹲在河邊,手拿一根木棍,燃燒什么東西。季冬喊叫:“爸爸!您在燒什么?”父親沒有一絲驚慌,抬頭看一眼站在橋上的兒子,把最后一疊紙張送進熊熊燃燒的火堆。
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季冬扭頭看見母親站在了門口,問:“冬冬,你明早要開車,怎么還不睡?”母親是想提醒兒子不要跟父親爭吵,怕深夜被人聽見了不好。季冬只好放棄到河邊去看究竟的打算,進屋去了。母親問:“冬冬,你要不要宵夜?想吃點什么?”季冬確實覺得有些餓了,說,吃一碗面條吧。
母親去了廚房。父親拍打著身上的灰,進屋后問季冬,深更半夜還不睡?季冬說睡不著,看看您半夜疼痛的情況。父親說:“有時候疼,有時候還好,今晚好像不疼?!奔径f我白天給您叮囑過不要再燒東西的呢?父親說:“幾個記賬本。這些年做這點小生意,不少人都有賒賬,我記在賬上了。這事只說給你聽吧,本來連你都不想說的。這些東西,是不能留下來的?!奔径瑔枮槭裁?難道人家欠我們家的錢,不要別人還了嗎?
父親坐下,看著季冬的臉,說:“做點小生意,別人手頭緊的時候,來賒欠一點東西,有錢,回頭就來把了。沒錢的,忘了的,不打算還的,通通算了吧。留著這些東西,就算老二不要,老二媳婦肯定會上人家的門去要。再說,也沒有幾多錢?!奔径瑔枺骸鞍职?,最大的賒賬是哪個?有幾多錢?”父親思索了一下,說:“你三叔,將近三千元?!奔径鞍 绷艘幌?,然后“哦”了一聲。季冬明白了:趕緊燒掉這些東西,父親不想給身后留下矛盾。那個瞬間,季冬忽然想到,這些年父親其實掙錢不算少,他的錢呢?都哪里去了呢?莫非父親一直在暗中扶危救困,連母親今后的養(yǎng)命錢也沒留?季冬一直到天亮都在想:母親啊,你可要好好活著,千萬不要生病了!
八
先在骨科醫(yī)院做血和尿等化驗和檢查,然后到同濟醫(yī)院做ECT掃描。車子開進同濟醫(yī)院停車場時,他們都看到:陽光下,一輛輛手推車上躺著的病人,骨瘦如柴,臉色慘白。父親不停自言自語:“都是什么病呢?怎么那樣瘦呢?”老三說:“是腫瘤病人吧,那些紅道道是放療畫的線。最后都是這樣,瘦得只剩下骨頭,越是放療化療,越壞?!?/p>
做ECT檢查之前,護士給父親注射了一種藥液,然后叮囑要大量飲水。這時,等候室里進來一對父子,看他們的衣著打扮,就知道他們很有錢:那個顯然是兒子的小伙子胸前掛著一條很粗的金項鏈,手上兩枚白金戒指,和他父親一樣穿著一身阿迪達斯運動裝。季冬有很強烈的渴望,想與他們搭上話。那個中年男人坐下來,喝了一口水后,認真地扭頭看向季冬的父親,問:“老人家來查什么病的?”父親說:“骨頭。您呢?”
中年男人笑了笑,說:“胃癌,一年了,死期日子不遠了。老人家,你不要怕,人嘛總是要死的,不要舍不得,想開一些。我看啦,你比我強,這都是你的孩子吧?四個啊,你福氣比我大。我和我這個獨苗兒子,前天才從非洲回來,我有錢啦,一個服裝加工廠,三個汽車修理廠,上千萬的錢啦,看看,你看看我,才過50歲,要活到51歲都不行,閻王只讓我活到50歲。好,我就只活這個年紀,我就干脆想開一些,花錢去玩,去吃喝。人啦,你就是再有錢又怎樣呢?從去年到今天,我治病花40多萬了,沒用的,治不好,越治越差,錢都送進醫(yī)院了。想開些吧,真的,好吃好喝,好玩。周恩來是國家總理吧?全國的西醫(yī)中醫(yī)當中,哪個能治好他?還有哦,世界上有錢的人多了,得了癌癥,最后哪個不是死……”
季冬正想制止他繼續(xù)說下去,父親忽然起身,顯然是要禮貌地打斷他的話,轉(zhuǎn)身問季冬:“廁所在哪里?”門口的護士聽到后,大聲制止說:“不能上廁所!”
這個中年男人的話給季冬很深印象,他所說的,是徹悟還是無奈?嚴格說誰不留戀生命呢?誰不想好好活著?即便是茍延殘喘也都想活下去。聯(lián)想到昨天李回春的那番話,還有昨夜叔嬸他們的那些話,季冬十分傷感:眼前身體微胖、面色紅潤、聲音洪亮、腳步有力的父親正在接近死亡,而做兒子的卻沒有任何辦法不讓他離去,沒有任何能力把奔赴黃泉路的父親拽回來。
把父親送回鄉(xiāng)下后,季冬連夜趕回省城,開始寫那個預領(lǐng)了稿酬的節(jié)目策劃書。妻子很關(guān)心這兩天事情的進展,季冬把實情都告訴了她。妻子說:“還是花錢治吧,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不要因為沒花錢,后悔下半輩子?!逼拮舆@番話,使季冬感到溫暖,他伸手捏了捏妻子的手,感到自己這輩子再失敗再無能,卻有一個理解他的妻子和聽話的兒子,也算是知足了吧。十分不幸的是,在等候同濟醫(yī)院ECT結(jié)果出來的幾天里,季冬所寫的那個節(jié)目策劃書,連他自己都感到寫的是一堆廢紙。以為是東山再起的機會,卻無法在這個特殊時期抓住。假如策劃書被施主任槍斃,從此以后恐怕再難有被信任和起用的機會,那么是否意味著,不管是有意無意,父親又一次影響了季冬的前途呢?
拿到了骨科醫(yī)院和同濟醫(yī)院的各種檢查結(jié)果,都確診父親患的就是骨癌。季冬不敢對父親有隱瞞,因為隱瞞沒有意義,何況無法瞞過父親。在骨科醫(yī)院,李回春仔細查看所有檢查結(jié)果后搖頭說:“你想好沒有?到底怎么辦?”季冬說:“我越來越糊涂了,確實不知怎么辦,我當然希望能把我父親治好?!崩罨卮豪^續(xù)搖頭,說:“很難,真的。還有一些項目沒有檢查,腸道,胃部,骨頭穿刺,肺,淋巴,等等。也許全面檢查,能夠找到病原。但是找到病原又怎樣?現(xiàn)在骨癌分布面積這樣大,即使找到了病原,還是沒法治療骨腫瘤?!奔径f:“我回去怎么跟我父親講呢?告訴他不治了,等死?”李回春說:“這樣吧,我還是給他開一盒化療藥,12片,每天晚上一顆,你看看他吃藥以后的反應好嗎?”
從季冬買了這盒化療藥回家開始,父親的日子正式走向尾聲。季冬把各種檢查結(jié)果拿回去給父親看并一一作了解釋后,父親忽然對季冬產(chǎn)生了懷疑,小心但也表意明確地問季冬是不是與那個姓李的主任串通好了不給治療。這時候的季冬,心里開始堅定了不對父親的病進行破壞性治療,也就是人們說的保守治療。
過了幾天,季冬再次通過長途電話,把關(guān)于治療的所有利弊,都告訴給父親,目的是希望父親能夠理解兒子的想法和做法。再過幾天,季冬打電話回家,問父親吃了化療藥后身體是什么反應?父親說:我沒吃那個化療藥。季冬感到吃驚,沒有問父親為什么不吃,而是問父親這些時身上的疼痛怎么樣?飲食怎么樣?父親回答說時好時壞,不怎么嚴重。季冬于是更加相信也許不治療可以延長幾天壽命。但季冬不知道父親隱瞞了一個重要細節(jié):為了止疼,父親自己去一個私人診所接連注射了十幾天地塞米松,還往他身上疼痛的部位粘貼了一種外地產(chǎn)的止痛膏藥。也就是說,父親背著季冬,自己在悄悄地病急亂投醫(yī)。
那半個月里,季冬在努力修改那個策劃方案。以季冬的能力,寫出這種節(jié)目的策劃方案并不難,但是,不知道是自己能力有所下降,還是確實無法專心細想方案,或者是施主任給他這個所謂的機會其實是再次玩弄季冬,總之,修改數(shù)稿的結(jié)果是主任不予通過。季冬只好把那三萬元稿酬老老實實退還給了單位,從此算是顏面掃地了。
在把那三萬元稿酬退回給單位的那個中午,季冬主動給最值得信任的一個朋友打了電話,叫他組織幾個人一起去鄉(xiāng)下看父親。
三臺車,十幾個人,進入村子時,顯得聲勢很大,引得村鄰都來看熱鬧。父親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母親忙前忙后也很榮光的樣子。大家沒有想到季冬的老家環(huán)境這么好,也沒有想到季冬的父母都還這樣年輕。臨走的時候,都給了季冬父親一筆錢,最少的是500元。父親把季冬叫到房里,讓他把那幾千元錢都拿走。季冬不要,說,那是朋友們給您的。父親說將來你要給人還情的,拿走吧。季冬堅決不要。父親感慨地說:“前天老三那邊來了20多人看我,給我的那些錢,我都叫老三拿走了。”季冬聽后,對老三很有想法,認為老三太不懂事了,一定要找機會好好教訓教訓他。
回到省城,季冬請大家吃晚飯,自己也想大醉一場。酒過三巡,在中醫(yī)院當副院長的梁勁松忽然問季冬:“老季,你父親的病歷在嗎?”季冬那時還沒醉,起身把車內(nèi)的病歷和檢查結(jié)果都拿了來遞給梁勁松。梁院長仔細看完,對季冬說:“建議還是去同濟再做些必要的檢查,再去腫瘤醫(yī)院聽一聽專家的意見,然后到我們中醫(yī)院住院。”有個朋友聽出梁勁松話里有話,說:“最后,從你們那里運回尸體,火化,安葬。”立即有人說他放屁。但是季冬并不在意朋友的直話,而是擺擺手叫大家安靜下來,繼續(xù)聽聽梁勁松還要說些什么。
梁勁松說:“去同濟醫(yī)院再做檢查,也許可以查出病原。去腫瘤醫(yī)院聽專家意見,可以聽到保守治療的思路。去我那里住院,我的想法是,可以爭取讓你少花錢,畢竟這是不治之癥啊,這種錢可是一個無底洞的啊!哪個癌癥病人最后不是用中醫(yī)收尾?你們說,有哪個不是的?”他問這話時,季冬看見大家紛紛點頭。
季冬醉了。以季冬的酒量,不至于才開始喝就醉得痛哭流涕。大家心情都不好,有幾個也隨著季冬流出了熱淚。季冬說著醉話:“這輩子,我真的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遭受這樣大的打擊,感到非常失敗,感到自己非常無能,我覺得生命沒有意義,內(nèi)心也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尷尬、矛盾和絕望……”
季冬如此撕心裂肺哭訴,大家都不知道怎樣才能勸慰他,只好繼續(xù)頻頻舉杯,仿佛都要往死里喝,仿佛都對生命的意義產(chǎn)生了突然的置疑。
九
沒有了繼續(xù)修改策劃方案的苦惱,季冬反倒覺得身心輕松起來,覺得這未必不是老天有意安排他去投入全部身心為父親盡孝,于是決定盡量多用時間去陪伴不久人世的父親。在回到鄉(xiāng)間的那段日子,正好趕上秋收,季冬難得有這個機會,每天都有時間去體驗無處不在的秋收歡樂。有時他幫忙二叔家收割,有時陪三叔家的收割機師傅喝酒,有時在老二家的禾場幫忙翻曬稻谷。當然,更多的時間就是守在父親的病床前,陪他說話,陪他一起聽所有的民族民間音樂。那陣子,父親還不肯吃藥,而是用他相信的外地產(chǎn)膏藥止痛。但是,父親的疼痛已經(jīng)開始加劇。
有天早上,二弟去禾場那邊的菜地摘菜,問老大去不去,季冬說去。想到父親說過幾次祖母不讓睡在她墳邊的那個怪夢,站在禾場中間的季冬突然對二弟說:“老二,你覺得這塊地怎么樣?”二弟不明白老大要說什么,問:“這是禾場,還是我和爸爸整理出來的,你想說什么意思?”季冬說:“我覺得這里視線開闊,尤其是這片楊樹林非常好,前面有塘后面有路,應該說這里的風水很不錯。爸爸說過幾次那個怪夢,你想過沒有,我們季家祖墳那里,確實再沒地方下葬了,那就在禾場這里安葬爸爸,你說呢?”
二弟隨著老大的手指看過去,說:“這里地勢太低,萬一發(fā)水,會淹?!奔径f:“那就先把墳墓基礎(chǔ)填高,然后把整個禾場都填高至少一米五以上,發(fā)洪水也不要緊了。”二弟點頭說:“嗯,這事就交給我來辦吧。我請一臺挖土機,順便把前面的池子挖大挖深,養(yǎng)魚栽藕。不過,你最好先問問爸爸?!奔径f:“好,我問?!倍芤恍Γ骸鞍职质亲钪v忌諱的一個人,當心你問的時候,爸爸罵你?!奔径f:“我不怕他罵。”
早餐后,季冬正準備開車去父母那里,剛拉開車門,扭頭看見村支部書記生鑫一臉通紅走了過來,說:“季臺長你好啊!”季冬趕緊遞煙給他抽,說:“生鑫哥,不要亂喊,我一個小小編輯,你怎么能亂喊成臺長呢?來,進屋坐吧?!倍芎投芟倍稼s緊迎上前,給書記敬煙端座倒茶,十分恭敬。生鑫說:“在我眼里,你們考大學出去的,都是省級領(lǐng)導?!迸ゎ^對二弟他們說:“你們出去一下,我跟老大有話要說?!?/p>
季冬聞到生鑫身上的酒味,說:“早餐喝酒很傷身體的?!鄙握f:“人嘛,不是老死就是病死,這都算是正常死亡。不正常的死亡,就是飛來人禍意外丟命??傊际且粋€死,長命百歲能有幾個?我每天三餐酒,不喝酒吃不下飯。你放心,你哥哥我當這個書記十幾年了呢,從來喝酒沒有誤事,相反呢,就因為能喝,上下關(guān)系都調(diào)理得和諧順暢。我這個書記用喝酒構(gòu)建我們新農(nóng)村和諧社會。哈哈,我開玩笑的,你不要把這些酒話拿去曝光啊?不要瞧不起我這個村官,酒還是有喝的喲?哈哈?!?/p>
對于生鑫書記的這種樂觀和達觀,季冬有些欣賞,情緒因此也受到影響,就跟他開玩笑說:“毫無疑問,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如今你們這些村官啦,哼哼,也開始學會充分運用社會資源了。哥哥,到底有什么麻煩事情找我呢?”生鑫書記說:“既然你問,我就直言不諱。有三件事情找你。第一件事,隔壁村書記的兒子在你原來讀書的那個大學,他想換個系,人家托我找你,你能不能幫這個忙?”季冬沒有回答,問:“你先說完吧。”生鑫說:“第二件事,我一直是縣人大代表,今年我想到市里當人大代表,你能不能幫我操作一下?我發(fā)現(xiàn)當一個人大代表還是很有用的,對農(nóng)村基層工作有好處。第三件事,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我這塊還有哪些辦法能想,你幫我出個思路行不行?我知道你會策劃,所以請教你。今天中午我們村里請你喝酒,是我自己掏錢,你不要說這是小腐敗,我已經(jīng)叫村主任準備去了。周圍三個村的干部,全部到位來陪你,先集中去看你爸爸,再一起喝酒說話,怎么樣?”
對于生鑫書記提出的三個問題,季冬說都能盡力。他說:“那個大學生轉(zhuǎn)系的事,正好我有同學都在擔任院長或系主任,應該不難。你想當市級人大代表,其實只要有人提名,有人投贊成票,你再花點時間,少數(shù)破費幾個,我有個高中同學在市里當組織部長,你這個村官又不能提干,只是弄個人大代表,應該沒問題。至于你的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我有個建議,你把北河那邊的十組,集中人力物力財力,全面整理一新,水、電、路三通趕緊去通了,同時挖掘傳統(tǒng)文化,組織一個不大不小的地方演出隊伍,給上級領(lǐng)導觀看,給那些前來取經(jīng)學習的人觀看。我告訴你,北河那里的風景本來就很美,你再搞幾個農(nóng)家飯館專門經(jīng)營魚米之鄉(xiāng)特色菜肴,一定要注意環(huán)境衛(wèi)生和精神面貌,告訴你,舊貌變了新顏,不是新農(nóng)村是什么?我再找些媒體的朋友,做一系列積極的正面的報道,我親自寫一些報道,保證你這里一下子紅起來?!鄙温牭竭@里,激動得用茶杯代酒杯,大聲說:“來,好兄弟,干!”
周邊三個村的干部很快集中,先看望季冬的父親,然后開始昏天黑地喝酒。既然事情解決得順,生鑫今天高興喝得酩酊大醉。季冬覺得很有面子,因為這些年從沒像今天這樣受到三個村全體干部的集中禮遇,于是趁著酒興,當著大家的面,給他的大學同學和市委組織部等幾個地方打了電話,順利解決了生鑫提出的事。生鑫雖然爛醉,但說話沒有失去條理,提高嗓門說:“季冬父親去世后,我們要召開一個有史以來最大的追悼會,大家都要來送花圈捧場的啊!”眾人紛紛贊同。季冬十分感動。
沒有醉酒的去玩牌,醉了的就回家休息去,半醉不醉的在一旁看打牌。生鑫把季冬拉到一間房里繼續(xù)促膝談心,說的都是安慰季冬的話。生鑫說:“冬冬,你看,哥哥我今天喝醉了,我就是想喝醉,我喝醉了才能跟你說些實話,聽不聽是你的問題,說不說就是我的問題了。”季冬頭腦昏昏沉沉,附和他,說:“你說吧,只管說就是?!鄙握f:“你的爸爸,就是我的叔叔,得上這個病,確實沒有福氣。那么,治不治呢?怎么治?不治之治就是治。村里有些議論你不要聽,人不能活在別人的議論里。我當書記這些年,挨過多少罵?受過多少氣?那些兄弟多的王八蛋們,多少次沖進我屋里,揚言要打死我,有的還往我家井水里下毒啊,我怕嗎?我才不怕。我只怕上級的政策在我這里落實不到位。一個人,肩上要有擔子,心里要有膽子。我的意思是說,要敢承擔?;仡^說叔叔的病吧,我覺得治不好的病,花錢表示孝心就行?!?/p>
季冬聽了生鑫支書的話,覺得他說的不治之治很特別。那天傍晚,季冬陪父親吃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吃飯吞咽非常困難,大汗淋漓。季冬心里可憐父親,不斷問:“爸爸,怎么了?什么感覺?”父親說:“封喉,封喉了,封喉就差不多了。飯菜吃到喉嚨這里,卡住了,吞不下去?!奔径匆娔赣H在一旁落淚。這時,父親忽然把碗筷用力摔到地上,吼道:“哭什么?我還沒死呢!”
要到二弟家去睡覺之前,季冬決定說服父親吃化療藥。季冬說:“爸爸,我知道你一直在貼那個外地產(chǎn)的膏藥,我認為那只是表面止痛,骨頭上的病根本沒有醫(yī)治。我也看了地塞米松注射藥的說明書,上面寫得很清楚,連續(xù)注射一般不許超過一個星期,您卻連續(xù)注射了半個月,對脊椎骨和患有骨質(zhì)疏松的地方,已經(jīng)有了無法補救的損傷。我覺得您應該吃我從骨科醫(yī)院開回來的化療藥,試試行不行呢?”
父親沉默了幾分鐘,抬頭對季冬說:“你把藥拿過來?!奔径毯蚋赣H吞下了第一顆化療藥。
十
早上刮起了北風,聲音十分凄切。來到父母小屋,母親說,昨天吃藥后,一晚上沒喊過疼。季冬以為那是藥物的作用,但記得李回春說過,化療藥對脾胃影響極大,一般反應很強烈的。立即去父親房里,看見父親還在睡覺,不敢驚擾,正要離開,父親突然喊:“老大,你來坐下。”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父親喊季冬老大的時候,季冬心里都是一陣抽搐,感到父親如此柔軟的喊聲里充滿了無助和絕望。父親努力坐起身,靠在床頭,說:“昨夜我睡得不好,你媽媽剛才在外面跟你說話,我都聽到了?!奔径瑔枺骸笆翘弁窗?”父親說:“還是那幾個位置疼,我一直忍著,怕把你媽媽吵醒了。兒啊,久病床前無孝子。我活幾多天,你媽媽就要受罪幾多天。你看見沒有,你媽媽這些時瘦完了呢?!奔径c頭,表示知道。父親說:“昨夜我又做了兩個怪夢,一個是,有個帶著文官帽子的人,手里拿著一把鐮刀,要砍死我,我驚醒了。沒過多久,我又夢見一個人,是一個武官,拿著一把嶄新的斧頭,進門,兇神惡煞看著我,說,這把斧頭是新的,你自己剁,把你的骨頭剁爛,說完就把斧頭往我身上一丟,我又驚醒了?!奔径犃耍睦矬@愕,嘴上卻說:“什么文官武官,您不要信?!?/p>
父親說:“我做夢都很靈的。我看確實不行了。今早下床,腿子沒勁了?!奔径牶篌@慌失措,說:“怎么沒勁?您不能下床了嗎?來,我們試試!”季冬走到父親床邊,試圖幫父親下床,沒想到雙手還沒接近父親,父親就大喊大叫:“慢點,慢點,不要碰,疼。你讓我自己慢慢來,我慢慢下床?!备赣H十分緩慢地挪動身體。季冬看到,父親的雙腿開始消瘦起來,軟綿綿的,挪動時在發(fā)抖。
不知道是化療藥的作用,還是父親身體里的病情惡化嚴重,總之,父親的最后一次下床給季冬的記憶非常深刻:父親想留給兒子一個堅強的形象。父親說:“你不能總是守在我這里了。單位的工作忙,你自己的事情多,再說孫子明年要高考了,你應該回家去,在家多輔導他。你回去吧,這12顆化療藥吃完了,你再回來看看我,中間有什么事情,我會給你打電話的?!?/p>
季冬說:“不要緊的,單位知道您病了,沒交代我什么事。爸爸,您孫子的成績向來不錯,不用擔心什么?!备赣H搖頭說:“你聽話,回去,有事我打電話給你。天轉(zhuǎn)涼了,你也該回去添衣服了?!奔径f:“這算什么理由?您這里又不是沒衣服?!备赣H還是搖頭:“不要穿我穿過的衣服,到時候,你都拿出去燒掉?!?/p>
聽到父親說話開始變得呼吸困難,季冬強烈感到父親最后的日子已經(jīng)逼近。他看見父親床頭墻上掛著的嗩吶、京胡、二胡等樂器,忽然想,也許這段日子把他那些喜歡楚劇的朋友請來陪陪他,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就開口問:“爸爸,我把遠發(fā)爹他們都請來我們家喝酒吧?我好想聽聽您拉京胡呢?!备赣H臉上立即有了笑容:“好,那當然最好。”
季冬立即動身,前往父親的好朋友遠發(fā)爹的家里。如果不是父親病重,恐怕季冬永遠沒有可能到遠發(fā)爹的家里去看看。季冬買了兩瓶酒、一條香煙,走近遠發(fā)爹的家,看到他在門前菜地上摘菜。見季冬拎著一袋子禮物來,遠發(fā)爹很歡喜,連忙招呼端茶倒水。季冬遞他一支香煙,給他點燃,說:“爹爹,您長我爸爸一輩,你們幾個,都是從小一起長大,一生都是好朋友,一生喜歡楚劇。我爸爸……他活在人世的時間不多了,我想請爹爹您幫個忙,隔三岔五,你們幾個喜歡音樂的老人,去我家里陪陪我爸爸。煙、酒、茶,還有吃喝,我都會讓我媽媽安頓好的,但要耽誤你們很多的時間。爹爹,您一定要答應我,我給您下跪叩頭都行?!奔径娴囊鹿颉?/p>
遠發(fā)爹趕緊一把捉住了季冬的胳膊,說:“不要這樣,冬冬兒啊,難得你這樣講孝順呢,我答應你,去,我去,我肯定去陪你爸爸。我保證,老家伙們都輪流去陪他!”這時,遠發(fā)爹的眼里噙著淚,搖頭說:“人的命啦,像一片枯葉,風一吹就落。”
母親是什么時候變得沒有言語的,季冬沒有注意?;丶液?,季冬把剛才去遠發(fā)爹家的事說給母親聽,母親一點反應都沒有。季冬覺得不對勁,問母親:“媽,您怎么了?您是不是不舒服?您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生病啊?”母親只是搖頭,眼淚滴落如斷線。母親傷心的哭泣使季冬跟著落淚,但是,季冬覺得這樣會使家里情況更加糟糕,說:“媽,您有話就說出來吧?!蹦赣H忽然眼里充滿憤怒,問季冬:“你打算就這樣了?”
母親的話就像一把菜刀,直接剁在季冬的心上。季冬說:“我懂媽的意思。這個療程是12天,等過了這12天,我一定送爸爸去同濟住院治療?!蹦赣H說:“將來我病了,自己喝一瓶農(nóng)藥!”怎么了母親?怎么說出這樣生氣的話?季冬聽了感到害怕。
這時,請來的遠發(fā)爹他們幾個人,買了一點營養(yǎng)品進屋,來陪伴季冬的父親。父親高興看見他們,興致來了,靠在床頭拉京胡,為喜歡唱楚劇的遠發(fā)爹他們伴奏,另外幾個人在一旁敲打節(jié)拍。父親的房里突然熱鬧無比,吸引了不少村鄰站在屋外聽。聽到高興了,大聲叫好。季冬這些年沒有聽過幾次楚劇,在這個北風呼嘯的上午,在父親病床前,楚劇唱腔里的那些哭詞,使季冬的心里一陣一陣發(fā)寒。
十一
季冬沒有心思做任何事情,每天愁腸百結(jié),大腦里只有父親和父親的病。說的是再過12天回家,可是不到一半,他又回去了。季冬知道自己置身在兩個夢境里:一個是希望的夢,一個是絕望的夢。是害怕背罵名?還是母親那天一句“你打算就這樣了”縈繞在心?季冬在那個陽光格外燦爛的早上,把父親背上車子,帶上兩個弟弟和妹夫,一家人來到了省城的腫瘤醫(yī)院。
父親失去了行動能力,腿子越來越細,身體也在開始萎縮。掛了一個專家號,是一個戴眼鏡的醫(yī)生,聲音不大,詢問病情十分仔細??赐晁袡z查結(jié)果后,他聲音很輕地對父親說:“老人家,我跟您說實話,您不介意吧?”父親點頭說:“我就是要聽實話?!贬t(yī)生平靜地看著父親說:“我們有醫(yī)德,職業(yè)道德,不能跟病人說沒有治療希望。我們這里有一種進口藥,叫骨寧,是注射藥,但很貴,一針一千多元。我建議您不打這個針,因為對您的治療估計不起作用。給您開中藥吧,中藥是一種保守治療,如果您的營養(yǎng)能跟上,心情樂觀,積極配合,時間是可以延長的。”
父親問:“我是不是完了?”醫(yī)生看看季冬,面有難色。季冬說:“您有話直接說吧,我爸爸希望放療、化療,希望治好?!贬t(yī)生說:“老人家,放療是針對局部,您看片子上,這么多位置都黑漆漆的,怎么放療?”
這個戴眼鏡的醫(yī)生輕言細語當面宣判了季冬父親的死刑。按照他開出的處方,季冬把錢給老三,讓他去拿藥。有化療藥,有止痛備用的曲瑪多片,還有20包中草藥,裝了滿滿4個大袋。父親上車后提出想去同濟醫(yī)院看看教授。季冬立即通過朋友,聯(lián)系了一個很有名的骨科教授。父親說:“這次你們都不要進去,我自己跟醫(yī)生講我的病?!奔径麄兇饝烁赣H。
朋友聯(lián)系的教授是一個中年人,是骨科腫瘤方面的博士生導師,專家級。父親對張貼在門診大樓內(nèi)有關(guān)這個教授的從醫(yī)介紹很滿意,所以坐在門口候診的時候,眼里格外充滿希望。輪到父親進去后,問診的時間用了將近一個小時。之后,教授開門叫家屬進去一個,季冬立即站起來,父親卻不讓他進去,而是叫老三進去了。幾分鐘后,父親在老二和妹夫的攙扶下出來,季冬看見老三手里拿著一大摞化驗單、檢查單,還有一張住院登記表。
他們就在那片樹林下落座,商量這件事情怎么辦。從父親不讓季冬參與醫(yī)生看病開始,季冬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忽然對他不信任了。所以,在父親和他們商量的時候,季冬始終不發(fā)言,心想,如果確定住院,就再去銀行取錢,存折就帶在包里。老三反復翻看那些單子,皺著眉頭,很厭惡那些單子的神情。突然,三弟走過來,把所有單子給季冬,說:“老大,光檢查費就得五千多元。很多檢查都是我們做過了,你看,肺部檢查,爸爸做過多遍了。穿刺、血檢、尿檢,再做一次有什么意義?這個ECT,教授說,對上次檢查結(jié)果他感到懷疑。我跟他爭,我說是你們這家醫(yī)院做的ECT,有什么你要懷疑的呢?他才低頭細看報告單,哦了一聲。”
季冬說:“你問過他住院主要干什么?”三弟說:“全面檢查,他說,一定要找出腫瘤病原?!奔径恍Γ骸盀檎l檢查呢?為病人檢查嗎?”三弟說:“我看是為他自己,為他的研究,拿我們的錢為他積累資料而已!檢查來,檢查去,錢就像水一樣流進他們醫(yī)院?!奔径瑩u搖頭,看向父親。
父親聽進了兩個兒子的對話,抬頭說:“他說能治好我的病,從一進門開始,他說過幾遍,說他是專家,我的病,沒有大問題?!备赣H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執(zhí)著,像一個喜歡犟嘴的孩子。季冬不再跟父親頂嘴,沉默。老三不怕,說:“那是他看病的一種習慣,給病人信心。治好?哼!他真有這個本事嗎?我看他就是想多搞些檢查費用,拿回扣。老子當時恨不得抽他幾個嘴巴,開這么多檢查單子,關(guān)鍵是,都是些重復檢查!”父親生氣道:“你們是想叫我回去等死?”老三說:“今天不是在腫瘤醫(yī)院開藥了嗎?回家先吃中藥。我看啦,越吃越糟糕,上次骨科醫(yī)院開的化療藥,不就把您的腿子吃廢了,現(xiàn)在都不能走路了嗎?”父親盯著季冬,說:“我說不吃,你偏要我吃。今天腫瘤的藥,我還是不吃的?!?/p>
季冬搖頭,忍住不跟父親頂嘴,說:“爸,您說,到底住院還是不住院?住院就是把以前做過的那些檢查,重新再做一遍。爸,您定,我們聽您的。”父親沉默很久,說:“不給我治病,光做檢查有什么用?算了,光檢查就是幾千元,回家去?!边@時老二起身走到老大旁邊,說:“住吧,老大,我看……還是住幾天,不然……”父親問:“你們在說什么?”季冬把老二的話如實說了,父親扭頭沖著老二吼道:“不是你花錢,你當然說住院!我不住!光檢查不治病,不住!”
父親自己決定喝腫瘤醫(yī)院開的中藥。確實,中藥對于癌癥晚期沒用,也不是一天二天可以看到效果的。倒是父親的身體狀況,更加一天不如一天。他沒有胃口飲食,有時被人扶起來靠在床頭吃點東西,卡在喉嚨里下不去。飲食能力越來越差,加上日夜不斷疼痛,父親覺得最后的大限逼近了。寸步不離的母親臉色蠟黃,寢食不安。季冬回家看到這些情景,心如刀絞,他只有再三懇求母親千萬不要過度勞神傷心。季冬提出輪流侍候父親,但被父親和母親拒絕了。父親這個時候只需要母親,他拒絕任何人在夜晚陪他。母親這個時候也想用最后的盡心,送走父親。
季冬打電話向李回春問詢,李回春建議季冬說服父親開始服用曲瑪多,而且要準備好最后時日注射止痛的杜冷丁。杜冷丁并不貴,但開藥手續(xù)必須規(guī)范。這事交給老三去做。老三回家拿了父親的戶口簿、身份證和醫(yī)院病歷,到縣醫(yī)院開了一盒杜冷丁注射液。父親看見后問那是開的什么藥?聽說是止痛用的,父親說不打。事實上父親開始徹夜喊疼了,守在身旁的季冬試圖把父親喜歡喝的補血藥里放進曲瑪多藥粉,父親聞到補血藥的味道不對,突然大發(fā)雷霆:“是哪個?哪個給我喝止痛藥?我不喝!”不喝止痛藥,不打止痛針,如此強忍疼痛直到死。父親為什么能如此堅強?那些開回來的止痛片曲瑪多和杜冷丁注射液,一片一針都沒用過。季冬后來不敢回想,父親究竟怎樣忍住沒有間斷的全身劇烈疼痛呢?這是永遠不可思議的記憶。
有一段時間,為了侄兒當兵的事情,季冬和老三一起辦理這事。那陣子,父親的疼痛好像平靜了一些時日。侄兒的眼睛近視,在父親的一再建議下,季冬和老二一起帶著侄兒到省城醫(yī)院做了激光治療,使侄兒的視力有了明顯好轉(zhuǎn),通過了參軍體檢。
季冬多次往返省城、縣城和老家,每次開車,無論出發(fā)、回來還是行程中,父親要么直接叮囑,要么電話打來,總之提醒季冬注意安全,怕他疲勞駕駛出事。有一次大霧,在國道上,正好父親來電叮囑安全,季冬放慢了一下車速,猛一抬頭,看見前面不遠,兩臺加長卡車已經(jīng)追尾相撞,如果按照剛才的速度前行,必定也會追尾。不敢細想的季冬強烈感到:誰說父母不是自己的保護神?父母的庇佑表現(xiàn)在危險將至的瞬間,及時提醒,避開災難,還體現(xiàn)在一切都在為孩子著想啊。
父親一直都在強忍疼痛,可能有淚也是夜間獨自流淌。二弟的孩子當兵穿上新兵服裝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個早上,父親看到后,大聲哭了。當時孫子長跪在爺爺病床前不起,說:“爺爺,您一定要活下去,等我回來探親,我穿武警服裝回來給您看,給您買很多您沒有見過的東西吃?!备赣H哭著說:“好好,我活著等你回來。你要聽部隊的話,聽國家的話。”
十二
元旦過后,天氣變得寒冷。沒有任何人發(fā)出過任何通知,但在元旦后,許多親戚朋友紛紛來看望季冬的父親,其中有一個姨伯,突然給父親150元錢,說是15年前曾經(jīng)來向父親借過這筆錢。姨伯離開后,父親對季冬說這事,大聲笑,說:“我都忘記了,他不幫我想細節(jié),我忘得一干二凈了。哈哈,他多心了,是怕我死了變成鬼,找他還錢?!?/p>
但是,幾乎所有來看望父親的親戚朋友都說,最近他們都夢見過父親。他們通過講述夢境一致認為,父親活在人世的時間沒幾天了。季冬感到毛骨悚然,因為自己每天都能看到父親,侍候在父親身邊,相反卻感覺不到父親的死期,盡管按李回春預計的時間確實已經(jīng)很近了。季冬從來不相信鬼神,甚至對任何宗教也不太相信,但他能夠理解有些宗教里關(guān)于真實、善良和仁愛的警語。他認為那些東西在本質(zhì)上是好的,對人類有幫助。
有一天,父親提出想請個道士來家里看看,季冬立即表示反對:“人家怎么看我?說您在電視臺工作了這么多年的兒子,竟然相信鬼神?”父親說:“道士不是鬼神,是懂陰陽的人。”父子二人這天忽然發(fā)生了爭吵,表面是為請不請道士的問題,其實是自父親病重以來關(guān)于治與不治的一次激烈爭吵。
父親說:“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個病肯定治不好,你們就真的不給我治?!奔径f:“怎么沒治?治的結(jié)果是什么?要是不吃藥您就不會倒床,要是不吃中藥您就不會厭食,這些治療的結(jié)果是您的身體越來越糟糕,這都不算治療嗎?”父親說:“你們不讓我住院!”季冬說:“我把錢都準備好了,叫您決定是不是住院,是您決定不住的啊?!备赣H說:“我能自己決定嗎?我指望你決定!我只想活到把年過了!”季冬說:“誰說您不能活到過年?您不是要看到孫子上大學的嗎?”父親哭道:“我看不到了啊,看不到了啊,我再也看不到了啊……”季冬無比心痛,俯身趴在父親的被子上號啕大哭起來:“能看到的,爸,您能看到的,要拼命活下去,活到過年,活到明年夏天……”
母親進來,說:“屋外有人聽著,這是哭什么呢?哭有什么用?不如說些正事。”母親說的正事,就是提醒父親給老大交代后事。父親果然不哭了,季冬也停止哭泣。父親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突然張開眼睛,說:“老大,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見了!”然后開始摸索。季冬連忙伸手緊握父親舉起的雙手。父親突然一笑,說:“呵呵,嚇著你了吧?”
季冬以為父親的神經(jīng)有問題了,伸出兩根手指,問:“爸,這是幾個手指頭?”父親微笑一下,說:“兩個,食指和中指。我眼睛好得很,剛才是嚇你的。”季冬說:“都快死的人了,還這么快活,真是!”父親呵呵地笑,像個使壞得逞后一邊歡跳一邊唱歌的孩子。父親平靜地問:“冬冬,我死后,你媽媽怎么辦?”季冬說:“我估計媽媽是不會到省城我那里去住的,也不會跟老三到縣城里住。媽媽跟二弟媳的關(guān)系也不好。還是就在這里住吧,這里村鄰關(guān)系多少年,生活環(huán)境熟悉。我負責媽媽的生活費用,老二老三,有錢就講個孝心,沒錢不強求他們。媽媽老得不能動了,我接到城里養(yǎng)老去。這樣安頓好不好?”父親點頭說:“這樣安頓,當然好。”
季冬問:“爸爸,您手頭未必一點積蓄都沒有嗎?”父親搖頭說:“沒有。就是上次你那些朋友來,給了我那點錢,現(xiàn)在都在你媽媽手上?!奔径f:“那算什么錢?那根本就不算錢。”父親說:“是啊,你媽就靠你一個人了,不要指望你的弟弟妹妹,他們能力不如你,孩子都還小。老大,我問你,我死后,你打算把我埋在哪里?”季冬說:“季家祖墳那里,沒有位置了。葬禾場吧,把臺子填高一米五,還是很開闊的,風水不錯。”父親想了一會兒說:“也好。你還是請個道士,去看看那地方?!奔径c頭答應。
那個午間有些奇怪,父親和季冬討論這些事情的時候,好像在討論一個不相干的人的事情,沒有顧忌,心平氣和。父親說:“看看堆在墻角落的那些藥吧,真的是把錢都送到醫(yī)院去了。我是說,你用錢,我心疼。我當初也只想試試你們。兒啊,我還要交代幾句,你二叔三叔他們,沒有什么心計,從輩分上,你要敬重他們,處理事情上,往后季家的事情里外你拿主見,還有那么多下輩,你都要擔責。我會囑咐他們的,一個一個囑咐,叫他們都聽你的。再有一句,你要小心做人,謹慎做人,平平安安做人。季家不能沒你,你要千萬記住我的話。行了,你還是回去吧,孫子考學的事情,才是天大的事情……”
父親說到這里,眼淚從臉上滑落。季冬俯身過去,很想把父親抱在懷里,哪怕只是象征性抱一下,但他怕父親并不愿接受這樣一種關(guān)懷的方式,于是伸手把父親臉頰上的淚水輕輕抹去,說:“爸爸,不哭,爸爸,您不哭啊……不哭,可憐的爸爸,您不哭……”季冬臉上淚水成河,哭聲凄絕。父親眼里的淚水從白皙瘦削的臉頰兩邊流淌到枕頭上,源源不斷仿佛一直要流干流凈。
在季冬的哭泣和安慰下,父親慢慢閉上眼睛。季冬彎腰給父親掖好被子時,看到父親渾身已經(jīng)瘦成皮包骨,這張窄小的床鋪在今天忽然變得無邊無際的寬大和陰森。
就在季冬回到省城的次日中午,季冬拿著父親60歲生日的照片去照相館,準備給父親制作遺像,剛剛踏入照相館大門,手機響了,二弟泣不成聲地喊:“哥哥,爸爸……爸爸叫你……快回家來……”
開車回家途中,季冬不知怎么不再感傷,也沒有眼淚。他的傷感已經(jīng)結(jié)束,他的眼淚早已流干?,F(xiàn)在趕回家去,是為父親辦理喪事。全家都等著他開車回去,所有親人都在等著他回家。因為在開車,所以要集中精力,不可以太難過?;丶液蟮募径腥烊箾]有合眼。父親的葬禮十分熱鬧,人山人海。很多季冬的朋友,從省里市里到縣里,再到鄉(xiāng)里和村里,都聞訊趕來了。季冬看到,在父親下葬的那個瞬間,好好的陽光忽然沒了,天空烏云沉沉,寒風中,漸漸飄起了冷雨……
……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季冬幾乎每夜都要夢見父親。父親健康硬朗時候的樣子和瘦骨嶙峋時候的樣子交替出現(xiàn)。季冬感到失去父親后,內(nèi)心充滿了自責,同時也感到父親的病亡使自己突然對生命多了一些憐惜。他無法從悲傷里走出來,因此不斷回到鄉(xiāng)下,面對父親的遺像發(fā)呆,坐在父親的墳前發(fā)癡??傊径臉幼?,讓母親有些擔憂。有一天,母親忽然對季冬說:“兒啊,孫子要考大學了,你媽媽我還活著呢?”母親是想用這些話提醒季冬不要出了問題。
清明節(jié)那天季冬回鄉(xiāng)下掃墓,突然明白自己何以一直悲傷不振:是自己把失去父親和失去安全感畫上了等號。那天早上,太陽亮晶晶地照耀在廣袤的大平原,春風帶著幾絲寒意。季家人一起上祖墳的時候,季冬來到祖母墳前燒紙,忽然,一張燃燒的紙飄落在季冬的拇指上。季冬的手被燙傷了,可恨的是怎么扔也扔不掉那張還在燃燒的紙。結(jié)束在祖墳這里的祭祀,季家人一起到季冬父親墳前化紙燒香。季冬對著父親的墓碑說:“爸爸,剛才在祖墳那邊,我的手指像是被奶奶故意燒傷了呢,好疼啊!”季冬說這話的時候,二叔、三叔還有二弟、三弟等人,都笑出了聲。季冬這時十分驚慌地聽到,空中有父親的笑聲。
因為這是頭一個清明,所以吩咐在二弟家辦了幾桌酒席,季家男丁都集中起來吃飯喝酒和打牌玩耍。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昨夜沒有休息好,早飯后,季冬感到困,就上床睡覺。剛?cè)胨?,季冬夢見父親微笑著走近,對季冬說:“老大,不要怕,這是我最后一次來你的夢里。把手伸給我,奶奶生氣燒傷你的手指,我吸吮一下,很快就好?!备赣H跪下,把季冬那根燒傷的手指放在口里,慢慢吸吮,讓季冬感到好溫暖,好舒服。季冬看見父親一邊吸吮他燒傷的手指,一邊在洶涌流淚,于是季冬伸出另一只手,撫摸著父親的臉頰,說:“爸爸不哭,爸爸不哭……”過了一會兒,季冬從夢里醒來,發(fā)現(xiàn)剛才燒傷的大拇指沒有任何痕跡,疼痛也消失了。
季冬知道這是不可信的,因為那點灼傷并不嚴重。倒是父親在夢里哭泣的樣子,令季冬再度傷心難過,所以坐在床上又忍不住哭了起來。有人聽到了,連忙進來問老大你怎么又哭起來了?季冬沒有說話,揮手叫他們都出去,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里,索性放聲慟哭。從此以后,或者說自從做過這個夢以后,季冬很少夢到父親。尤其是,他再也沒有夢見自己到處尋找那輛黑色的紅旗轎車了。
原載《長江文藝》2008年第1期
原刊責編何子英
本刊責編吳曉輝
作者簡介
馬竹,男,1963年10月出生于湖北漢川。1985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湖北電視劇制作中心編劇,湖北省作家委員會委員。發(fā)表有小說、詩歌、散文、文藝理論、電視劇等作品近五百萬字。小說代表作有《蘆葦花》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物轉(zhuǎn)載并獲多項文學獎勵,小說《荷花賦》被列入2000年中國年度最佳中篇小說。
創(chuàng)作談:寫得淚流滿面——關(guān)于小說《父親不哭》以及我的寫作
馬竹
每年的春耕與秋收,我都要回到我的故鄉(xiāng)江漢平原,住上一段日子。2006年和2007年,我往返城鄉(xiāng)數(shù)次,那是因為我父親的病逝和母親的孤獨。與我父親同時查出患上絕癥的那幾個鄉(xiāng)鄰,都在不到一年的期限內(nèi)先后離開人世。田間地頭新添墳塋,房前屋后飄落挽聯(lián)。生老病死原是世間常事,但讓我們感到格外疼痛和難受的,是眼睜睜看著親人的痛苦掙扎與煙消云散,以及由此帶給我們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絕望與哀愁。
一個人的一生,如果展開寫,多少文字也寫不完,但也可以只用一句話或者一副挽聯(lián),足以概括甚至定論。一個農(nóng)民的一生,主要是與泥土打交道,耕種與收獲,最終目的是養(yǎng)育子女和孝敬父母。老了,病了,一生的愁苦集中致命。我總是難以忘懷在我父親生命的最后那幾天和他一起欣賞民間音樂的情景,他對于楚劇和京胡、二胡、笛子的熱愛,使我感嘆藝術(shù)對于人類的無限重要。小說也是一門藝術(shù),所以我與父親好像也有某些共同語言。但在我演繹村里那些病逝故事并開始寫作這篇小說的時候,忽然想到并用到了克制,雖然我寫的時候還是無法控制的常常淚流滿面。
我想嘗試著淡化一些東西,比如沖突和糾葛,比如絕望和哀愁。當我試圖不要有所責難和有所傷感的時候,隱約的希望與潛在的歡樂,才能從心底逐漸升騰起來。女性,或者說母性在任何小說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以前我不太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在經(jīng)歷了或者說感受了母性的無私與容忍后,我明白了母性是我們擁有希望的直接根源。我還是選擇了有意收縮母性角色豐富的故事內(nèi)核,她甚至顯得若有若無或若隱若現(xiàn),但她無比重要。嚴格說這才是我創(chuàng)作的真正動機,盡管我的母親是一個文盲,但我決意寫給母性看。有人告訴我,他們在看了這篇小說后,哽咽以至流淚。我寧可相信我所嘗試的淡化,還能給人一些希望和勇氣,畢竟,哭泣還有一層意義:關(guān)于珍惜。
每年的春耕與秋收,我在我的故鄉(xiāng)恣意動情。盡管以我目前的年齡和閱歷還這樣容易落淚顯得很是矯情,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吹接H或送葬的場景,我肯定會哭泣。好像我看小說和寫小說,一直都非常在乎感人程度。關(guān)于小說藝術(shù),不是我在這篇創(chuàng)作談里所要說的話,還是關(guān)于小說藝術(shù),我能說的也就是這兩個字:感人。要說寫作體會,這些年我也就這么一點點體會。雖只兩個字,但我越來越感到,要把這個體會充分發(fā)揮出來,還需要走非常非常艱辛的道路。
我要感謝《長江文藝》和《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的編輯老師給我這個機會,讓《父親不哭》這篇小說得以面世和被更多讀者翻閱。這對我,確實是很大的鼓勵和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