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我的中學同學有一次大聚會,畢業(yè)30多年頭一遭,我專門從大西北奔回了北京。當時我在一家雜志社做事,雜志蠻有影響,光在北京就賣幾十萬份。同學在電話里說:許多人都想見見你這位大主編呢!
到京后,先循址拜訪班長。南池子的一個胡同里,小雜院住了好幾戶人家。他住北屋,陽光撒滿了一張大床。屋子還算整齊,只是物件太多,顯得狹促。一問大屋,也就是臥室兼客廳兼書房了,書架頂?shù)教旎ò?,寫字臺上立著全家福。班長連連贊嘆我事業(yè)有成,并遵兒子的囑咐,請我在一本雜志上簽了名。他取出上好的毛峰,用心沏上,然后聽我敘說當主編的甘苦和風光,問或點點頭。班長當初因病沒考大學。這些年一直坎坎坷坷,下崗后,承包了街道一個小商鋪。我不愿戳人家生活的痛處,便不再深問。不料他突然放下兒子的一摞獎狀和證書,拉起我說:走,去看看我的小鋪,就在胡同口!
鋪子果然很小,靠墻的貨架上滿滿當當、井然有序,過日子常用的針頭線腦擺放在最顯眼處。窗口還有一臺公用電話,也是擦得锃亮。他承包了才幾個月,就有了經(jīng)營秘訣,說起來如數(shù)家珍:進的貨必須要放心,待顧客一定要和氣,都是街里街坊的,不能總盯著人家那幾個零錢去算計……
聚會那天,大伙兒都醉了。班長張羅著斟酒、拍照,還抽空登記大家的電話和地址。酒意闌珊,班長以酒瓶作驚堂木一敲,高聲宣布:酒也喝了,相也照了,心窩子話也掏了,聚會結束!沒盡興的接著喝,我要去聽戲了——京劇票友會今晚演出,我是副會長,還要幫著串場,不能缺席。喜歡聽戲的跟我走!
看著他推門離去,我攥著酒杯好一陣沒動。班長,幾十年了,還是我的班長!我天天編寫文章告訴人們怎樣生活,他卻把瑣碎而平凡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我一直標榜人格的尊嚴,他卻那么不卑不亢,在困窘時悠然自得,在謙卑中透出尊貴。
想起上面這些。是因為讀了這一期的《潛流》。那是完全不同的故事,說的是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交往,主題也有不同。但我想,生活也如同戀情一樣,一些默默無聞的“小角色”,“就像生活中的潛流,雖波瀾不驚,卻悄悄向前,試探并去獲得每一個機遇”,從而把握著自己的步子,一直前行;而另一些人自以為站到了生活的高處,甚至有了表演自己的舞臺和機會,其實只是一種虛幻的優(yōu)越,一遇變故便敗下陣來,不堪一擊。
我沒去聽戲,但實實在在羨慕他,還有點兒失意。
享年92歲的馮亦代先生,舊時代一度擔任造幣廠副廠長,仗義疏財,人稱“路路通”,不管國民黨、軍統(tǒng)、中統(tǒng)還是青洪幫、袍哥,都能“敘金蘭”、“排名次”。不少人勸他寫寫回憶,免得史料失傳,馮一概謝絕。他說:“有些事是不可以公開的。做得不對是我能力有限,是我的責任,但是一開始都是黨交給的工作。我只能講到此為止。”“連老婆也不能講。”我深深敬佩馮亦代先生,黨組織把事情托付給他,真是沒看錯人。但像馮老先生這種可信賴之人,也許越來越少了。有則短信說:“看了《太陽照常升起》,男人不可信;看了《色·戒》,女人不可信;看了《投名狀》,兄弟也不可信;看了《集結號》,組織更不可信!”那么我們還能相信什么呢?
龍應臺女士在《不相信》一文里把“相信”“不相信”以生命的時段作觀照,展現(xiàn)了一種成熟而圓潤的人生態(tài)度。還是學者梁漱溟的一句話說得痛快,他厲聲問道:“這個世界會好嗎?”或許,這才是“信”和“不信”的癥結根本。
當然會好!因為這是我們活著的理由。
你信,還是不信?
中外文摘200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