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九九
[絳紫]
這是我跟蹤他的第三天。
他只下樓三次。一次去樓下川菜館吃水煮魚,一次買了幾包泡面,還有一次,坐車,轉(zhuǎn)地鐵,再坐車,去一棟很高的大廈,逗留一個小時。
他很整潔,連買泡面時也是一樣。他喜歡穿黑色外套,立領(lǐng),不拉拉鏈,T恤很平整,球鞋很白,頭發(fā)很清爽,臉也很干凈。
我不喜歡男人蓄胡子,因為太邋遢??墒撬灰粯印N覐膩頉]見過有男人的胡子這樣漂亮。短,滄桑,性感,像劉德華演的阿虎。
他也已不再年輕。
我想我是瘋了。
國慶黃金周,小萬邀我游黃山,我不肯,卻朝九晚五地守在一個陌生男人樓下,窺視他的一舉一動,比上班還要專心。
小萬若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一定將嘴張到可以塞下一整只拳頭。他以為我單純乖巧如白兔,他總是說,林絳紫,你笨得像一個白癡,如果不是答應(yīng)了你媽,我死也不會理你。
可他還是理我。我去化妝品柜臺做銷售,他一天帶一個女朋友來買。我去服裝展會做接待,他帶了大隊記者來拍照,圍得水泄不通。我去西餅屋打工,他每天訂一個蛋糕,送給樓下幼兒園的小朋友。
誰都知道他是豪門巨子,有大把金錢可以揮霍。萬伯伯中年得子,對他像寶貝一樣疼。
我本來也可以如他一樣,如果沒有那場變故。
我們誰也不提過去。他只對我好,用他的方式。我可以去住他的別墅,穿萬阿姨買給我的名牌衣服,過逍遙自在、日擲萬金的富小姐生活。
可是我不想。
他們并不欠我。那不是巧合,也不是意外,那是命。我很久以前就開始研究周易,只有它能解釋我所有的顛沛流離。我知道人生起落,皆有定數(shù)。
既是定數(shù),便沒有是非曲直,沒有所謂虧欠。
就像,命里注定,我會在我二十歲這一年遇見他。那個貌似阿虎的男人。
[曲北]
這是我第四次看見她。
躲在身后角落,三五秒鐘一次張望。步履凌亂,神色慌張。
太不專業(yè),一看便知沒有歹念。
抽空看一眼,齊劉海,尖鼻子,卡通表。瘦小,斜背一個碩大背包。不知裝了什么,塞得鼓鼓的。
她還是個孩子,為什么要跟著我?
特意走到一條小巷里去,繞了個圈子,她還探頭尋我的時候,在她身后拍她的肩膀。沒有用力,怕嚇到她。她像只白兔,膽怯而沒有任何危險的小動物。
卻還是嚇到了,頭撞到墻上,一下子額角就通紅,包掉下來,東西散了一地。她疼得皺了眉,一邊揉頭,一邊俯到地上撿東西,卡通本、相機、紙巾、雨傘、錢包,還有一些玻璃珠子,嘰里骨碌滾了一地,她手忙腳亂地去追。那情形,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我故意板了臉,問,跟著我干什么,小鬼?
她的臉騰地就紅到脖子根,把東西一樣一樣裝進包里,頭垂得低低,怎樣也不肯抬。
我又說,不許再跟著我,聽到?jīng)]有?
她緊緊捏著背包的帶子,不說話。
我轉(zhuǎn)身走,仔細聽一聽,身后沒有腳步聲。她不敢跟來了吧,這樣膽怯的小東西。
走出巷子,忽然迎面沖過來一輛摩托車,直挺挺就撞過來。這樣小的巷子,避無可避。沒來得及細想,整個人已經(jīng)飛起來,天旋地轉(zhuǎn)。
頭昏昏沉沉,撕裂一樣疼。尖叫聲,腳步聲,一雙涼而柔軟的手,急切地按到我頭上來。
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長而凌亂。忽而是高山大海,忽而是萬丈深淵。在夢的最后,有對眉眼慈祥的夫婦,對著我安詳?shù)匦Α?/p>
我居然驚醒。
有雙眼睛在我面前,大,圓,似曾相識。是她,那只小白兔。
我環(huán)顧四周,淺藍墻壁,雪白被單,陽臺有株吊蘭,房間彌漫著藥劑的芬芳。
這是醫(yī)院?我問。她點頭。你送我來的?我又問,她仍點頭。我想一想,問她,你是不是不會講話?
不是。她說,聲音柔軟,嬌嫩如童。
我笑起來,你多大?
二十。
別騙人,小鬼。
她皺起鼻子,拿身份證給我看,果真是二十。又特意掃一眼名字,林絳紫。絳紫,很動聽。
為什么要跟著我?你父母呢?我問。
她面紅耳赤,去翻背包找東西,翻來翻去翻不到,頭都要扎到包里去,最后急起來,索性拎著包角,一個底朝天,再一抖,東西七零八落地掉出來,本子、相機、紙巾、雨傘、錢包,還有那些玻璃珠子,傾巢而出,鋪了半張床。
她把東西撥開,拿起一顆玻璃珠,仔細看了看,再小心地遞到我手里。
你還記得它們嗎?她問。
我仔細回憶,搖搖頭。
她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一閃而過。
[絳紫]
我早已看破了生死。
一個五歲便失去了父母的孤女,自小便比別人多了幾分冷漠。生又何歡,死又何懼,這世上有太多勾心斗角,沒什么值得留戀。
可是,我遇見了他。
他并不記得我,可是我記得他。
第一次見他,五歲。父母剛?cè)ナ?,我被送去孤兒院。每日不停哭鬧,每個人都束手無策。這時,他來了,帶了數(shù)只玻璃珠,鋪滿了我的床,晶瑩璀璨。關(guān)了燈,它們會發(fā)亮,一閃一閃,像天上的星星。他告訴我,我的父母,就住在這滿是星星的地方,每天夜里,都會在天上望著我。
我一直記得他的臉。記了十五年。
我請了假,在醫(yī)院里照顧他。每日清晨,為他打來清水,替他洗臉,再仔細地給他刮好胡子。然后拉開窗簾,買一束潔白的百合,插在花瓶里。
有時他會問,為什么這樣照顧我?
我不說話,將煲好的湯吹了又吹,送到他嘴里去。
有一天,他說,丫頭,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我紅了臉。
他摸著我的頭發(fā),憐惜地說,別傻了,我比你大十三歲,可以做你叔叔了。
我笑著說,我學(xué)會了做魚,晚上我們吃西湖醋魚,好不好。
為了學(xué)做魚,我用了好幾個晚上的時間。有一次不小心打翻油鍋,燙得滿手都是泡。
他看著我的手,心疼地說,小丫頭,為什么非要做魚?
我低頭。我看到你買海鮮泡面,吃水煮魚。你喜歡吃海鮮。
他的眼神柔軟起來。輕輕地嘆氣,何苦呢,傻丫頭,這是何苦。
我的淚流下來。
他哪里知道,一個幼小無依的孤女,最無助時得到的第一份溫暖,有多么重要。
[曲北]
出院那天,我打電話給阿剛,他說,什么車禍,沒那么簡單,是尋仇,你要小心了。
掛掉電話,我忽然無比疲憊。殺戮,恩仇,金錢。我的生活里除了這些還有什么,一無所有。這樣的日子過了整整十幾年,我從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厭倦。
我想起絳紫那張潔白面頰,嬌嫩得吹彈可破。
她愛我。
我卻有哪里值得愛?她那樣年輕,那樣純潔,我的雙手卻沾滿血污。有多少次我想輕輕碰一碰她的臉,一下,只一下,可我不能。那樣花瓣似的臉,我連碰一碰都是褻瀆。
更何談?chuàng)碛小?/p>
她拎著大包小包,在我身后邊走邊說笑話,快活得像一只小鳥。我說包給我來拿,她不肯,她說,你剛出院,要多休息。
她不知道我有多強壯。我不能不強壯,不能不矯捷,我在靠我的身體吃飯。
回到家里,她滿屋子地跑,大呼小叫地驚嘆。呀,你家好大,呀,地毯好柔軟,呀,這沙發(fā)我在雜志上看到過,好舒服,呀,這窗簾好漂亮,我真喜歡……
我笑著看她。我的生活里已經(jīng)太久沒有這樣年輕的聲音,原來世界仍然是這樣清澈。
晚上,她圍上圍裙,做了滿滿一桌子飯菜,讓我把餐桌搬到落地窗前,中間燃一支蠟燭,關(guān)掉燈。
外面燈光點點,屋里燭光搖曳。我早過了享受浪漫的年齡,可眼前這一切都讓我迷惑。她坐在我對面,羞澀而滿足地笑,眼波很亮,很柔和。
儼然一個年輕而溫柔的小主婦。
這樣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
她喝了很多酒,一面喝,一面笑,一面還嘰里咕嚕地說話,說到最后,舌頭大起來,已經(jīng)完全吐字不清。還是在笑,臉頰很紅,醉態(tài)可掬。
我以為她很快樂。
可是我抱她去客房的時候,才看到她的臉上,爬滿了濕漉漉的淚。
心很疼。她是不該哭泣的,她那么年輕,那么單純,像一只無憂無慮的小白兔。
我把她放到床上,蓋好被子。我想走,可是我忍不住靜靜地凝視她。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睫毛一直在抖動,眉心淺淺擰著,鼻子也皺起來。
我忽然很想照顧她,多久都可以,甚至一輩子。
伸手撥開她額前的發(fā)絲,俯下身,輕輕在她額上,虔誠地印下一吻。
從房間出來,我撥了阿剛的號碼,我說,阿剛,我要洗手了。
[絳紫]
我和曲北戀愛了。
小萬說,絳紫,我原以為你會嫁給我的。他用手撫摩我的頭發(fā),苦苦笑著說,沒事,你幸福就好。
我也曾以為我會嫁給小萬,他對我那樣好??墒?,我遇見了曲北,那個我?guī)缀鯊奈鍤q起就在愛著,尋找著的曲北。
他寵我,疼愛我,像呵護掌心的一小滴露珠。
我那么幸福。
然后有一天,他說,絳紫,我要出去一下,只一下,你在家里乖乖地等我。
我說好。
我很認真地打掃了房間,清洗了衣服,又在花瓶里插好了新鮮的向日葵。我打開柜子,要找一條床單,最好開滿五顏六色的大片花朵,讓整個房間充滿朝氣。
終于找到,抽出來。一起掉下來的還有厚厚的一大摞紙張。我好奇地翻開來看。
手腳逐漸冰涼起來。
每一張都記載著時間、人名、地址、結(jié)果。最后一項是酬金。每一筆都是相當可觀的數(shù)字。
我終于知道他的工作是什么。清閑無比,卻又傭金豐厚。原來世上真的有這樣一份職業(yè),依靠奪取別人的生命,來換取金錢。
最后的一張,遙遠至十五年前。上面赫然寫著兩個名字——那是小萬的父母。結(jié)果一欄填了兩個字:失手。
我直直地坐到地上。
門響,他走進來,帶著微微的笑??吹轿耶惓?,問我怎么了,伸手來摸我的額頭。忽然怔住,臉一下子白下來。他看到我手里的東西。
我揚起有著小萬父母名字的那一張,輕輕問他,這一個,為什么失手?
他沉吟了半晌,終于回答,殺錯了人。
為什么殺錯了人?
那天主人不在家,只有兩個客人。
我閉上眼睛,淚成串地流下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曲北,你殺的那兩個客人,是我父母。
[曲北]
我再沒有見過絳紫。
她離開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很多很多事。
十五年前,我流浪街頭,阿剛收留了我。他說,跟著我,我?guī)阗嶅X,賺很多很多錢。
接到第一筆生意,我怕得手腳都在抖。阿剛說,我來替你。
絳紫,她不知道,殺她父母的并不是我,而是阿剛。
可是,那又有什么不同?我的手上沾滿了鮮血,是不是她父母的血,并沒有不同。我是罪人,我不配得到她,天使一樣的她。
她沒有帶走那些玻璃珠。我將它們鋪滿整張床,關(guān)了燈,閃閃發(fā)亮。我終于記起她,那時她只有五歲,我去孤兒院看她,給了院長很多錢,要他們好好照顧她。
我是去贖罪。
她常說我像阿虎。
阿虎最后死了。我們這種活在血腥里的人,不會有好結(jié)果。
我想起她的笑,那樣純凈,想起她說,晚上我們吃西湖醋魚,好不好?
眼淚就流了下來。
助理編輯 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