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領導說,早知道你研究這個,就不讓你們?nèi)チ恕?/p>
2007年,國際極地宣傳年,11月12日,中國南極考察隊開始了第24次南極科考。當考察船緩緩駛離上海港時,有一位科學家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就是中國科技大學教授孫立廣。
大器晚成
9年前,孫立廣開始了他的南極之行。回來后,他開創(chuàng)的企鵝糞土考古法的研究成果在《自然》雜志發(fā)表,成為中國人在世界權(quán)威科學雜志發(fā)表的第一篇南極論文。《自然》雜志這樣評價說:在不久的將來它很可能形成某種活躍的研究領域(圖1)。
現(xiàn)在他的極地環(huán)境研究室很容易申請到南極科考的人員名額,而在9年前,孫立廣第一次南極之行卻頗費了一番周折。
1998年春季的一天,中國科技大學的孫立廣教授像往常一樣在備課,一個學生打來的電話,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
孫立廣:當時他打電話給我,有參加南極科學考察的機會,真是有點喜出望外,我做夢也沒想到過能去南極。
孫立廣非常興奮,他搞了20多年的地球化學研究,覺得自己所從事的研究很難再出大的成果了。所以,當赴南極考察的機會出現(xiàn)在面前時,不禁為之一振,這很可能會成為他開啟全新研究領域的一次寶貴機遇。但按照規(guī)定,超過55歲的科學家不再派往南極考察,當時的孫立廣已經(jīng)53歲,雖然沒有超齡,但他從來沒有從事過南極研究,所以他的申請遲遲沒有被批準下來。
孫立廣:人家憑什么讓你去?你沒有搞過南極研究,而別人都研究了十幾年了。
孫立廣的南極之行遇到了阻力,這不僅沒有讓他退縮,反而激起他和他的學生趙俊林更大的決心。趙俊林甚至夸下??冢核麄兊难芯砍晒芸炀蜁趪H權(quán)威學術(shù)雜志上發(fā)表。
孫立廣:我回想起來覺得真是大話,但上面終于承認了我們要做的工作,讓我們?nèi)チ恕?/p>
夸下的這個??趯崿F(xiàn)了孫立廣南極之行的夢想,但也讓他感到巨大的壓力。當時中國南極考察的研究門類涉及幾十個學科,每個學科都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孫立廣和學生趙俊林申報的南極科研項目只不過是把在陸地的研究方法拿到南極而已,雖然成熟,但不是一個全新的領域。重復別人的工作是沒有意義的,況且孫立廣沒有資金,沒有設備,怎樣才能做出與別人不一樣的工作呢?思考了很久的孫立廣,終于琢磨出了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研究課題。
孫立廣:當時沉積物的各種各樣載體都研究過了,但企鵝糞沒人研究過,當這個想法從腦子里跳出來時,真是熱血沸騰,我希望能夠在這個臭氣熏天的糞土中做出有分量的工作來(圖2)。
當興奮不已的孫立廣把自己的想法給周圍的人一講,卻被潑了一盆冷水。大家哈哈一笑:一堆企鵝糞有什么研究價值呢?
孫立廣:我的一個老朋友告訴我,說那個糞的成份大家都知道,不就那一套嗎?還有一位領導告訴我,早知道你研究這個,就不讓你們?nèi)チ恕?/p>
孫立廣參加的是我國自1984年長城站建站以來第15次南極考察隊。帶著人們的猜疑,帶著自己別出心裁的科學課題,孫立廣登上了南極大陸,當天下午就到了企鵝島。
柳暗花明
孫立廣:聽了小企鵝的叫聲,聽了老企鵝的嘎嘎聲,感到非常激動。但我知道我不是旅游者,不是去欣賞,我是帶有責任去的。但讓我大失所望,因為企鵝糞被風雪雨水像掃垃圾一樣,全部掃到大海里去了。
如果找不到企鵝糞,原來的思想不就泡湯了嘛?不就成為一句空話了嗎?
孫立廣在他的南極科考日記里,描述了他當時失望的心情:找不到糞土層,原來的設計便成了無米之炊。趙博士與我都很沮喪,第一項我們報以很大希望的研究設想即便沒有泡湯也基本擱淺了,我們只能自我安慰著或許柳暗花明,在另一個所在無心插柳柳成蔭呢!但是實際上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信心。那個晚上我倆第一次沉默了。
100天的南極考察時間,第一天的現(xiàn)實就把臨走前的旦旦信誓擊得粉碎,以后的99天里,孫立廣能否重振精神去尋找開啟自己命運的南極大門呢?
孫立廣出生于文人世家,從小喜歡天文的他卻選擇了理科。1964年,孫立廣到南京大學地質(zhì)系讀書,和地質(zhì)打上了交道。
然而,大學4年始終沒有讓孫立廣喜歡上地質(zhì)。但在畢業(yè)典禮上,老教授徐克芹的一席話卻影響了孫立廣的一生,讓他與地質(zhì)再也沒有分開。
孫立廣:徐教授說,明年這個時候,你們已經(jīng)到野外去吹山谷風了,那時候遠看是個要飯的,近看是個勘探的,多慘,你還能有豪情嗎?如果你那時還能有豪情,就很不錯了,如果1 0年以后還有豪情那就有希望了。
在南極,徐克芹教授的這席話依然激勵著孫立廣,讓他在隨后的日子里始終沒有放棄對企鵝糞的尋找。然而,他們能夠找到的企鵝糞土層只有幾厘米至十幾厘米厚,時間跨度不過50年,這些樣品對于研究200年來企鵝數(shù)量變化的科學設想沒有任何意義。
孫立廣:有時候簡直覺得自己不行了,但想到徐克芹教授的話,硬撐著把豪情拿起來了(圖3)。
時間過去了96天,孫立廣尋找企鵝糞的工作仍然沒有一點頭緒。盡管孫立廣和他的學生在溫室氣體的研究項目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足以交待這次考察活動了,但孫立廣始終認為,找到企鵝糞才是這次南極之行的最大亮點。如果成功了,它就是一個新的領域,就像打開了南極大門。
距離離開南極只剩下短短的4天時間了,就在孫立廣準備放棄的時候,事情卻戲劇性地發(fā)生了轉(zhuǎn)機。
孫立廣:那天,我們倆在俄羅斯站,看到他們保存非常好的植物化石和硅化木,就想讓俄羅斯人指點一下,那個化石點在什么地方,我們?nèi)ゲ梢徊蛇@個化石去。
沒想到俄羅斯的科學家把他們指引到根本就不會有化石的玄武巖地區(qū),而這個地區(qū)恰巧是企鵝島的一部分,只是這里的地勢高于企鵝的生態(tài)保護區(qū),孫立廣沒有到過這里。
孫立廣:我跟趙俊林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那兒,一看前面是一個沉積湖。
孫立廣:一看到湖就很高興,為什么呢?有湖就有沉積物,沉積物就像一本書一樣一頁一頁的,上面總是留下一些化石或者生物的痕跡。
孫立廣發(fā)現(xiàn),這沉積湖的湖水有些渾濁,聞起來有一股臭臭的味道。湖的旁邊就是企鵝的聚集區(qū),孫立廣突然意識到,這里會不會就有他們苦思冥想的企鵝糞呢?
厚厚的沉積物果然就是被狂風掃進湖里的企鵝糞(圖4)。
孫立廣:當時非常高興,就打了糞土層標本回來,3000年的企鵝歷史的序幕就是從這里打開的,所以還得感謝這個俄國人。
震撼發(fā)壩
孫立廣帶著企鵝糞土回到了中國科技大學,在他的心里,這是開啟企鵝歷史變遷的密碼,剩下的任務就是如何解讀它們了。
孫立廣:從南極觀測站帶回來的糞土層,把樣品按照0.5厘米厚切割,晾干后再送入實驗室進行分析(圖5)。
這時,滿懷信心的孫立廣又遇到了新的麻煩,他從南極千辛萬苦找回來的這些企鵝糞,竟然被實驗室退了回來,而理由卻是令人意想不到的。
孫立廣:因為太臭了,熏得他們提早下班,不做我們的樣品實驗了。
劉文奇是當年華東地質(zhì)環(huán)境實驗室的負責人,為支持孫立廣的研究,他決定親自上陣。
劉文奇:等到一部分樣品做出來,發(fā)現(xiàn)很多數(shù)據(jù)相關(guān)性非常好,它肯定是某一種東西的存在而造成這個樣子,后來我看到他們的文章才知道是因為企鵝數(shù)量的多和少造成的這種狀況。
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孫立廣非常興奮,他們決定繼續(xù)測量最重要的元素氟,元素氟是證明這個糞土樣品就是企鵝糞的直接證據(jù)。
孫立廣:企鵝是吃磷蝦的,如果企鵝糞里氟的含量非常高,并且也和這些元素相對應的話,那就妙哉妙哉了。
氟的分析結(jié)果將決定孫立廣的企鵝糞研究能不能成立。
孫立廣: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一看這個分析圖真是美極了,那一刻我感到震撼。
興奮不已的孫立廣從9種元素變化的軌跡中,找到了過去3000年來南極大陸企鵝數(shù)量變化的規(guī)律(圖6)。
孫立廣:感覺到一種特別美的享受,美就是洞穿復雜的一種簡單,它就像一點光穿過隧道看到亮,在科學里面我覺得得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一定會經(jīng)歷這個過程。
一個全新的領域誕生,總會伴隨著大家的質(zhì)疑,孫立廣的這次發(fā)現(xiàn)會不會是孤芳自賞,無人喝彩呢?
孫立廣很快將這一發(fā)現(xiàn)整理出一篇構(gòu)想新奇、論據(jù)充分的論文。當論文陸續(xù)發(fā)往國內(nèi)的各科學期刊時,卻被拒絕了。
孫立廣:有的人說特別好,有的人說是胡說八道。
這種又好又壞的評價反而讓孫立廣覺得,他的這項研究雖然不完美,但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于是,他把論文投到國際科學權(quán)威刊物《自然》雜志。
兩周之后,孫立廣就接到了《自然》雜志的回函,《自然》雜志決定刊登他的論文。
孫立廣的南極大門打開了,但是人們對他的質(zhì)疑并沒有停止。
孫立廣:我的朋友們都是非常好的科學家,他們善意地忠告我們,要考慮可持續(xù)問題,用研究企鵝的這套方法,去研究海豹等。我相信,未來幾年我會讓人們繼續(xù)理解:原來你們還做出這樣的工作,還是可以往下走的。
此后,孫立廣的研究從企鵝糞到海豹毛,從南極到北極,再到西沙群島,整個研究跨及地質(zhì)、化學、生物、大氣多門類學科,南極大門越敞越寬廣。
但是說到孫立廣,大家還是喜歡把他與企鵝糞聯(lián)系在一起。
孫立廣:他們喊我“南極時傳祥”。叫我“掏糞專家”。我說很好啊,我是一位拾荒者,在智者的身后拾遺。
孫立廣還是一位非常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從南極回來后,他在中國科技大學開設的一門新課程《地球科學與極地研究》,成為本科生最喜歡選修的基礎課。因為想聽這門課的人太多,要聽他的課,還要在網(wǎng)上抽簽報名(圖7)。
在孫立廣看來,南極不僅帶給他事業(yè)的新起點,更是他精神家園中揮抹不去的記憶。
孫立廣:南極是我終生懷念、向往與追求的靈魂與精神的住所。也許,我無法逃避“人間”的喧囂,無法不食人間煙火,但是,我會在喧囂中體驗南極的冷靜,我會在人間的煙火中聽到冰雪世界傳來的和諧、愛的回聲。它應該越來越清晰,與這個世界越來越相融。
孫立廣在根據(jù)他的南極日記整理成的《南極100天》一書中,強烈表達了人與自然應和睦共處的思想。季羨林教授在為《南極100天》所作的序言中這樣寫道:“我仿佛被孫立廣教授帶著逛了一趟南極。我的心同孫立廣教授一樣燃起共鳴的篝火,同他一起思考。我的心同孫立廣教授一樣在這潔白的宇宙中凈化,升華,接受這偉岸的賜予。對他的賜予是來自南極,來自大自然,對我的賜予卻是來自孫立廣教授?!?/p>
孫立廣表示,這本書他還會繼續(xù)寫下去,名字就叫《南極100天和極地研究15年》,他希望通過自己的經(jīng)歷把科學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新的方法介紹給現(xiàn)在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