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德

1

林長亭長著一張典型的北方人的臉，用兩個字形容他非常合適：粗獷。當(dāng)然了，如果算上他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這粗獷還得打些折扣，但還是兩個字，粗糙。

他和別人套近乎的開場白是，嗨，你知道我的名字的來歷嗎?聽的人都不以為然。說，這不是挺普通的一個名字嘛，還會有什么來由7林長亭顯然不高興，說，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這名字夠普通吧，還來自秦少游的一句詩呢，叫：落紅萬點愁如海。

聽的人張大了嘴巴。

我的名字呀，也是——，林長亭故意在這里停頓了一下，這是他的濫招。像所有惡俗的電視劇在懸念揭開之前，總要來一個無聊的鋪墊一樣。他有些神秘地說，我這“長亭”兩個字，來源于李太白的一首詞：平林默默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當(dāng)然了，沒有人能耐心地等著他搖頭晃腦地把這首《菩薩蠻》吟誦完?！昂翁幨菤w程，長亭更短亭”，是不是這一句?你太有學(xué)問了!林長亭贊嘆地豎起大拇指。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誰都會知道，因為到這個份上，林長亭總會說這樣一句話，好了，咱們是朋友了，走，吃飯去。

2

就是這么一個粗獷而又有些濫俗的家伙，成了我的頭兒。

我從交大中文系畢業(yè)后，就進了這家電子研究所的自動化部。報到的第一天，人事部經(jīng)理把我領(lǐng)進一間裝潢考究的屋子，一個人腆著張粗獷的臉，笑容滿面地迎過來，說，我是林長亭，歡迎你的加盟，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

你當(dāng)你是誰呀。我在心里狠狠地鄙夷了他一下。我哪里知道，等我從那間屋子出來，對面的大墻上，是整個自動化部的組織機構(gòu)圖，總經(jīng)理的位置上，赫然三個字：林長亭。

從此，我一頭栽到他的泥淖里。

我的身份是文秘。說白了，就是個高級打雜的。辦公室里的事，林林總總，千頭萬緒，一天到晚都是，剪不斷，理還亂。我要做的就是，化凌亂為有序，化腐朽為神奇。好在我的這個頂頭上司，對我的工作要求只有一句話：秦朝云，記得每天把重要文件放在我的辦公桌上。如果我出差，就發(fā)到我的QQ里。如果我不在QQ上，就把重要信息發(fā)到我的手機里。

這家伙，沒架子，還挺好伺候。

3

林長亭是北京那所著名大學(xué)自動化專業(yè)畢業(yè)的，著名才子。據(jù)說，他剛到電子所就遭遇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艷遇。老板的女兒?？菔癄€地愛上了他，老板呢，也輕攏慢捻，欲招他為乘龍快婿。

人們都在猜測，不，不是猜測，而是斷定，林長亭肯定會投懷送抱，與老板的女兒結(jié)為秦晉之好。這樣，用不了多久，電子所幾個億的資產(chǎn)以及老板的位置，就會水到渠成地歸附到他林長亭的名下。據(jù)說，電子所凡智商在4歲兒童之上的人，都認為這是一件板上釘釘?shù)氖虑椋螞r，人家老板的女兒也金枝玉葉，剛在新加坡讀完大學(xué)，容貌也不錯，一個郎才，一個女貌，天造的一對，地設(shè)的一雙，成不了才怪呢。

石破天驚。結(jié)果，林長亭居然還真的拒絕了老板女兒的求愛。

這不僅侮辱了電子所所有人的智商，更重要的是，羞辱了老板的尊嚴。有人傳言，林長亭拒絕的話傳出來的那一天，老板就會通知財務(wù)部，給林長亭發(fā)錢，然后讓他立馬卷鋪蓋卷走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究竟是傳言，一直過了好長時間，林長亭還在他自動化經(jīng)理的位置上，依舊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zhuǎn)。有好事者去打探緣由，林長亭也不遮掩，說，我所追求的愛情，是兩顆心電光火石般地相遇，然后，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真是云垂海立!

不知道為什么，這話傳到我的耳朵里時，我的心底里突然一動：這個林長亭，確該另眼看待了。

4

分到電子所的單身，都住在宿舍區(qū)的那幢小二層的單身宿舍樓里。

電子所有食堂，但我們從來不在食堂吃飯。用我們的話說就是，電子所是21世紀的電子所，食堂還是20世紀的食堂。食堂里那幾位大爺做的飯，基本上可以用難以下咽來形容。好在單身宿舍樓在設(shè)計的時候，單獨留出了一個廚房，于是下班后，這里就成了我們展示廚藝享受人間煙火的一處樂園。

林長亭也是單身，除了出去陪客人吃工作餐，更多的時候，他也混在我們這里吃飯。你說他這么粗糙的一個男人，竟然燒了一手好土豆。我尤其愛吃他做的土豆燉牛肉，那香噴噴的味道，好像就住在你的腸胃里，縈繞著，揮也揮不去。

有一次午餐，燜的是米飯，菜是我炒的，我的拿手菜：豆豉鯪魚燒香麥。我們幾個正吃得津津有味，林長亭來了。他進門就是一嗓子——大家嘴下留情，我來了!說完，餓虎撲食一般奔了過來。

也不知道是誰，一大塊米飯掉在飯桌上，白花花的。林長亭撲過來，看到這塊米飯后，徑直抓起來，一把塞進嘴里，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我們都傻了眼。林總，那米飯是掉了的，臟啊。大家?guī)缀跏钱惪谕?。林長亭一笑，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說，沒事，吃進去就不臟啦。接著，他盛了飯，一邊吃，一邊與往日一樣談笑風(fēng)生，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

身教勝于言教。后來，我們的飯桌上就很少有掉到上面的飯菜了。

5

林長亭越來越可愛了。

上個周末，我和他到銀行辦理一筆轉(zhuǎn)賬業(yè)務(wù)。我們的車開到市中心醫(yī)院門口時，突然，后面的車急速地靠了上來，強行橫穿斑馬線，林長亭一個急剎車，把車速減了下來。那輛車幾乎是擦若我們的車頭飛馳了過去。這樣的人，真是沒素質(zhì)。干嗎要減速讓他嘛!我有些憤憤然。林長亭笑了，說，我們該讓他們。為什么?我都急了。你不見，那車是開往醫(yī)院的，那車上或許有一個病人正生命垂危。我們避讓一下，如果能為他們爭取一些時間，你說不好嗎?

哇，林長亭，我簡直有些愛上你了。

6

我和林長亭牽手，是在今年秋天。秋天，一切關(guān)于季節(jié)的秘密都有了結(jié)果。然而，關(guān)于林長亭的秘密還遠沒有結(jié)束。我愛上他，就是想在以后的歲月里，一件，一件，看一個粗獷的男人為我展示他內(nèi)心中的一個又一個細小而美麗的秘密，那將是一點一點開在我生命里的芬芳與甜蜜。

就這樣，一輩子，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