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地震中,有個老伯靠喝自己的尿和家中母雞生下的兩只蛋,在瓦礫中硬撐了169小時;也有個小學生,地震時從學校的四樓跳了下來,奇跡生還。
大禍臨頭,逃生一刻,在想什么?往后生活,又是怎樣?
香港記者訪問了在四川當義工。在地震中受重傷的潘月荷以及2003年屯門大車禍和1996年嘉利大廈火災的生還者。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他們有話說。
揀回命才知死
梁啟源53歲牙醫(yī)
1996年嘉利大廈五級大火生還者。這場火燒了21小時,釀成40人死81人傷。
以前,他覺得自己了不起,“又有專業(yè)又有家庭,工作又勤奮,從來不用靠別人?!弊赃@次經歷后,令他明白到人的力量原來很渺小,凡事學懂了感恩。
多年來,他的預約簿由早到晚排得密密麻麻,惟獨火災當日的下午一個預約也沒有。否則他一定走不掉。
這場大火,他看見他診所對面的一個貿易公司當經理的朋友被活生生燒死。
“我見走廊有少許黑煙,還以為是小火燭而已,便叫護士打火警電話。當時這個經理仍在公司內。我叫他快走,他說講完個電話先?!苯Y果,那個經理走避不及,下半身在燒,上半身伸出窗外求救,卻在眾目睽睽下燒成炭。
那張相片,成了翌日各大報章頭版。
當年的五級大火是因為大廈更換電梯,燒焊工程火屑燒了二樓三號升降機槽內竹棚,烈火沿電梯槽直達15樓頂層,令13樓至15樓陷于火海。15樓周生生會計部及資訊部更燒死了22人,還有個是孕婦。
梁啟源的診所,就在嘉利大廈14樓08室。
“報警后,我返回診所拿錢包關電腦。前后不過兩分鐘,整條走廊已經伸手不見五指,全被黑煙籠罩。我是摸黑才能找到后樓梯位置逃生。
“逃生后我走上對面馬路大廈的天臺,看到有個學生從13樓跳下來逃生,亦有人跑上天臺等直升機救?!?/p>
他大難不死,卻眼巴巴看自己的診所爆炸,瞬間化為烏有。
難過了一整夜,翌日早上八時他已找經紀在旺角中心另覓新鋪。
“我傷心多一天,就浪費多一天?!?/p>
他自小被訓練成為一個獨立解決問題的人。家中只有他一個男孩,媽媽管得嚴,天天拿藤條要他溫習,小學從未考過三名以外。
“小五媽媽送我到香港仔工業(yè)學校寄宿,生活像軍人。每天洗澡時間只有三分鐘,冬天也是沖冷水?!?/p>
兩年軍訓生活讓他學會計劃人生。那時大學沒有牙科,他高考后便到學費最便宜的菲律賓東方大學讀了六年牙醫(yī),才能取得牙醫(yī)博士學位。1980年他回港執(zhí)業(yè),即在教協(xié)開診所。
“香港教師多的是,教協(xié)會員多,可以盡快儲到一批客?!?/p>
每日工作朝九晚九,行醫(yī)六年,他終于買下嘉利大廈的一個鋪面。
“牙醫(yī)洗牙要特別排水,照X光又要起鉛墻,裝修費不菲,買比租劃算?!?/p>
萬料不到做了小業(yè)主,要面對火災后各樣訴訟、追討、賠償,整整七年沒好日子過。
“菱電(當日引起火災的電梯公司)賠給我的只夠給律師費,我要倒蝕?!?/p>
大業(yè)主要重建,出賤價收購。
“原來人算不如天算?!?/p>
梁啟源與太太有一個女兒。為了女兒將來,他安排太太在美國生育,一直在那邊接受教育,兩母女長時間在彼邦生活。
“美國教育好,我想她做美國人?!?/p>
他終于得償所愿,女兒思想性格西化,今年哈佛大學畢業(yè),沒打算回港跟他生活。
“人生怎計劃,也不會完美?!?/p>
我的鮮血為妹流
潘月荷,60歲
四川大地震發(fā)生時,她與36歲的妹妹潘小文在都江堰的普照寺做義工,為救兩個寺內的老僧人被石頭重擊頭部,現(xiàn)于威爾斯親王醫(yī)院留醫(yī)。
地震時,荷姐本已離開普照寺,但想起寺內有兩個掃地的伯伯,又折返救了他們,自己卻被掉下來的石頭擊中頭部,重傷昏迷。
“若我丟下了兩個伯伯,我會內疚一世,就正如我以前丟下阿妹在孤兒院一樣?!?/p>
爸爸在她32歲時因病去世。一年后,媽媽亦抑郁而死。荷姐一家有11個兄弟姊妹,她是大姐,照顧弟妹的責任便落在她肩膀上。
“最小的妹妹才8歲,倒數第二那個10歲,是弱智。我自己環(huán)境亦不好,還有三個孩子,真的很迷惘。
“爸媽不在,我不要家里變成一盤散沙?!?/p>
思前想后,弱智的妹妹由三姐照顧,小妹送去孤兒院。
荷姐常帶小妹做義工,派米給老人家、探望弱智的小朋友?!拔蚁胱屗靼仔腋2皇潜厝?,很多人比她更可憐。”
潘父本在大角咀開豬油廠,潘母是家庭主婦。荷姐10歲時,工廠生意一落千丈,一家人生活漸趨艱難。
小妹小文初到孤兒院時才8歲,不明生活艱難,恨姐姐拋下她。荷姐探她,她一臉恨意:“我以后都不要見你?!?/p>
荷姐很痛心:“我跟她說,我一定會接她回來”
有一次,荷姐胃痛,沒去探小文。小文哭得很厲害,以為連姐姐也丟下她。修女致電荷姐,她勉強支撐趕到孤兒院,不斷自責,責自己沒能力好好照顧妹妹。
小文14歲,離開孤兒院。荷姐送她到寄宿學校念書,每逢假期,就接她回家同住。
“我知道她還是好不開心,仍然覺得我不理她。”
中五畢業(yè)后,18歲的小文找到工作,自己租屋,與家人斷絕來往。
“我每次打給她,叫她回家吃飯,她都好敷衍的說不得空。”
2008年5月9日,荷姐跟小文到了四川做義工,派發(fā)藥油、食物及日用品給寺院及當地居民,想不到竟遇到大地震。
在當地醫(yī)院,醫(yī)生摸摸荷姐的手,說她沒脈搏,宣布她死亡,催促小文簽字送荷姐殮葬。
小文只懂嚎哭大叫,摟姐姐,堅信姐姐還未死,因她仍感受到姐姐身體的暖氣。她不敢離開姐姐半步,整天連洗手間也不去。怕一走,人們便會把姐姐當作尸體抬走。
晚上10時,香港特區(qū)駐四川人員找到她倆,把荷姐送往成都的人民醫(yī)院搶救。
“我從沒怨老天要我重傷,因為我這傷,可令阿妹體會到自己的存在價值。”
小文老是認為父母不應生下自己,覺得自己沒有生存價值。
荷姐從ICU出來,第一件事是抓小妹的手,跟她說:“阿妹,你成天說阿媽生錯你,其實阿媽生你是為了救我的?!?/p>
說罷,二人相擁而哭。
死不了我可怎樣
阿櫻36歲
2003年屯門汀九橋車禍,造成21死,20人傷的慘烈后果。她左腿三條十字韌帶全斷,手和臉也被擦傷。
事發(fā)后,工業(yè)傷亡權益會幫助她追討了賠償,暫時解決了財政困難。
“死就死啦!看老天怎樣玩我!”當巴士正像過山車般往山下沖的時候,阿櫻這樣想。
阿櫻在荃灣一家聯(lián)誼會做夜班侍應。那天她如常坐265M頭班車回天水圍送孩子上學,遭遇飛來橫禍。
車禍發(fā)生在早上6時多。
“右線有架貨柜車開得很快,死命爬頭超
越巴士,不久便猛力撞向巴士右邊。車窗玻璃碎片四散,全車人都尖叫。”
“巴士擺了幾下之后就沖下山,只見一片漆黑,因為四周都是叢林,前景被遮擋?!?/p>
她坐下層樓梯后右邊第三排。
“我被拋到司機位旁,很多人都趴在地上毫無反應。有個肥仔歇斯底里地喊:‘阿媽我不想死,倒在我身旁的女老師,整張臉都是血?!?/p>
巴士開始漏油,她怕會爆炸,發(fā)力爬出車外,才知左腿腫了一大片,走不動。人剛清醒過來,就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姐姐:“幫我通知保險經紀人。”
錢,永遠是她的第一考慮。阿櫻是新移民,2001年抱希望來港,跟兩個當年只有6歲和10歲的孩子同住在天水圍。丈夫本來是手袋技工,但2002年經濟不景開工不足。為幫補家計,她做小販,又在天水圍送報紙,清晨5點她要捧40斤報紙由街頭走到街尾,高層送下低層。每天傍晚才到街市買平價菜,孩子生日連小禮物也沒一份,生活再苦也不拿綜援?!白鋈诉B自己都養(yǎng)不活,做人都無意思?!?/p>
天水圍太多人拿綜援又偷偷兼職。人工被壓低,加上僧多粥少,她送報紙收入有限,她又跑到荃灣當侍應,還選擇夜班,一來人工較好,二來方便照顧小朋友。
上班不夠兩個月,便發(fā)生車禍。
在醫(yī)院住了五個月,因為左腿三條十字韌帶全斷,她前后動了三次大手術,每個手術時間超過六小時,腿上留下一條長長的疤痕。
“足足有一年半要拿學行架走路,每朝一早起身便痛到不得了,要做兩小時物理治療才好一點。但晚上又痛到不能入睡,每日要吃六粒止痛藥才能止痛,醒了又再痛過。”
她的膝蓋骨全碎了,要鑲入螺絲固定位置,加上肌肉萎縮,她的左腿永遠無法如正常人般活動。別人走三分鐘的路,她要走30分鐘,蹲在地上固然做不到,連上下樓梯也有困難。
一家四口因她受傷,不得不硬著頭皮申請綜援。
“每次到社署我都好難受,進去前到處看清楚,看不見熟人了,才敢走進去?!?/p>
事隔五年,她仍不敢坐巴士,不時夢見巴士沖下山,又或被車撞。每次驚醒,都冷汗直冒。撞車時那“砰”的一聲巨響,經常在耳邊徘徊。
生活逼人,她將郁結放在心,今天首次提起,數度哽咽,說不出話來。
“災難沒過去,我只能學著慢慢遠離它。”
(阮淑賢羅書茵)
(責任編輯唐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