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育琪
5月初的紐約街頭,春寒料峭。電影導演李安從一個午餐會議,匆匆趕回紐約大學附近的Focus公司辦公室。新片《Taking Woodstock》正緊鑼密鼓地展開,這已經(jīng)是李安今天第四個行程了。
他的臉上略有倦意,卻非常認真、專注地回答每一個問題。要換到另一間辦公室續(xù)談,看訪客忙亂地收拾一堆器材,李安很自然地幫忙拿起好幾樣,兩手滿滿地一路爬樓梯過走道。臨行前,請李安簽書,他慎重地說,這要用黑色簽字筆。寫好后,正要闔上書頁,想了想,又再拿回來,添了“保重!”。遞出書,拍拍訪客的肩膀,笑容中帶著鼓勵,“跑這趟辛苦了”!
“我希望自己是個好男人?!北粏柕剿钪匾娜烁裉刭|時,李安笑著說,有點不好意思。在許多人的印象里,這一款質樸真誠、李安式的笑容,揮之不去,十分難忘。
不管是李安的人,還是他的電影,最大的魅力,就是真誠?!罢嬲\地面對人性……真誠地面對自己,”兩小時的訪談里,李安一再強調,用他溫和卻堅定的語氣,“你勇敢,愿意真誠面對,會開拓出很多空間、很多思路。當你這樣做時,那個能量會影響到你的觀眾,他會跟著進來?!?/p>
人生的春夏秋冬都經(jīng)過,李安對人性的諸多面相,有刻骨銘心的體驗。因家庭的遷徙,小學起就經(jīng)歷文化沖擊,在外省中原文化和日式本省文化間尋求平衡。自小是家中最受寵愛與期待的長子,卻連續(xù)兩次大學聯(lián)考落榜,無顏面對擔任高中校長的父親。在藝專找到舞臺與信心,一路擔任男主角,還曾獲大專話劇比賽最佳男主角獎。赴美留學時,卻因語言問題,只能演啞劇或小配角。專心朝電影導演發(fā)展后,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表現(xiàn)方式,畢業(yè)作品在紐約大學影展得了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兩個獎,美國三大經(jīng)紀公司之一的威廉·莫瑞斯當場要與他簽約,沒想到在美國一留6年,一部片子也拍不成。
戲里戲外兩個李安
眾人無法想象,三十好幾、有妻有子的男子,如何能熬過6年失業(yè)在家的日子,而不認賠殺出。李安卻說:“這是我要做、是我愛做的事情,毫不反悔。我不會說這把我撒錯地方,我后悔,從來不會?!?/p>
找到自己的興趣,追求自己的夢想,不斷學習成長,這個小學生都會作文的基本道理,卻極少人能像李安一樣,用全部的生命來孤注一擲。這樣的篤定,來自真誠的面對自己:“我一直知道我要什么,其實很簡單,就是一部接一部拍,然后適應,然后從生命里而學習,”
從生命里學到的深刻功課,李安直接、間接地通過銀幕傳達出去,觸動觀眾內心深處相同的情感?!芭碾娪笆呛苷媲械捏w驗,里面有我許多掙扎,”李安曾說。許多看過父親三部曲——《推手》、《喜宴》、《飲食男女》的觀眾表示,這些電影,幫助他們面對與家人間的復雜情緒,有愛與勇氣進行對話與溝通。
也因為在高峰、低谷間來回擺蕩過,李安看人性的掙扎,有著很大的同情?!拔掖蟾藕芎线m跑到另外一個人的身上,這跟同情心有關。同情心不是可憐,是相同感情的意思?!彼麉拹簷嗤拹河眉w的、制式的、是非黑白的模子去簡化、判斷人性,“或者用一個很簡化、符號性的東西去凝聚力量。有那種力量,我就要想辦法把它打散,把它解構掉?!崩畎脖硎?,解構之后,通過檢討、溝通,“彼此了解,就不會那么劍拔弩張?!?/p>
因此,李安的電影經(jīng)常采取違反常規(guī)的角度:從南軍的角度看南北戰(zhàn)爭的《與魔鬼共騎》、剖析“超級英雄”父子情結與心理創(chuàng)傷的《綠巨人浩克》、從恐懼角度塑造漢奸的《色·戒》、大俠也在倫理與欲望間掙扎的《臥虎藏龍》。
很難想象,這么一位處理復雜議題,直指人性深處的大導演,面對現(xiàn)實生活,卻束手無策,“很容易被騙”。說起因人老實、臉皮薄,不會拒絕人,而有無數(shù)被騙的經(jīng)驗,李安笑著說自己是“不太有用的那么一個人”。
但一進入電影世界,李安卻是千軍萬馬指揮若定。他和在英國劍橋大學主修英國文學的埃瑪·湯普遜,合作英國文學片《理智與情感》,贏得她的尊敬;他導演安妮·普洛的《斷背山》,讓這位以深刻描寫美國西部文化著稱的作家極度推崇;他和武打片大師袁和平合作《臥虎藏龍》,拍出意韻深遠的武俠片。
戲里戲外,怎么有這么大的差別?答案還是回到李安的本心——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電影上,電影之外,他不浪費心力,“人就會松散、不專心,注意力不集中?!崩畎步忉屨f。
求真求準不妥協(xié)
電影世界里的李安,要求精準,不輕易妥協(xié)。是不是好男人已經(jīng)不重要,而是要領著武林高手,精準地傳達復雜深刻的人性。
他不但要求演員情感表達的細致深刻,就連最小的道具、布景都不放過。作家龍應臺曾經(jīng)為文贊嘆過李安拍《色·戒》“以‘人類學家的求證精神和‘歷史學家的精準態(tài)度去‘落實張愛玲的小說”。文章中提及,戲里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輪車的牌照和上面的號碼。街上兩排法國梧桐是一棵一棵種下去的,還特別訂做了一部真的電車。
這種求真、求準的精神,極度磨人。經(jīng)常在挑戰(zhàn)工作人員的極限,但也激出了驚人的成長與超越。
《十年一覺電影夢》里,李安生動地描寫他和人稱“八爺”的袁和平,如何“相互刺激,天天就這樣折騰”。李安要求動作設計時要“把角色個性融入動作”,“打斗中得有故事,不能干打”。李安的許多要求,常讓袁和平做得礙手礙腳,長吁短嘆,一些動作無法做到也很沮喪。但整個武術班底仍不斷實驗,拼命嘗試,激發(fā)出很多新做法,終于拍出經(jīng)典的竹林追打戲,達到李安要求的“打出一種‘意境”。
不過,還是經(jīng)常有用盡力氣,還做不出來的情況。袁和平最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電影是遺憾的藝術。”
何只電影,對李安而言,人生本來就有太多無可奈何的遺憾?!叭吮M力了,還委屈。人盡了力量,事情還不行”是最令李安感動的。因此,他電影里的很多主角,像李慕白(《臥虎藏龍》)和王佳芝(《色·戒》),都很賣力。但因內在、外在的種種因素,事情做不成,但他們都盡力了,甚至付出自己的性命。
帶著悲憫的眼光看這一幕幕,李安以愛作為最后的救贖。戲的末尾,玉嬌龍拼了命為李慕白找解藥、易先生坐在王佳芝的床上流淚?!?愛的)本質可能是一團霧,摸不清楚??墒悄愕男枨?、當你感受到的時候,那是很人性的感覺,這個我是很肯定的,也一直是我不會放棄的?!崩畎舱f。
導戲,更導演人生
李安導演的不只是戲,而是人生。引領觀眾走進人性的細致幽微之處,李安具有一種獨特的穿透力,可以進出東西文化、古今題材、性別角色、電影片型……
“我的出身老是在漂泊,我們外省人到臺灣,適應這里,然后到美國又適應美國……我游走過很多的地方,在中間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因此,李安有很強烈的使命感。身為歷史交接的這一代,“我覺得我有責任,要留下一些東西,”李安說,“這是策動我做國產(chǎn)片一個蠻重要的動力?!?/p>
李安希望通過電影,為下一代留下可以回溯歷史的影像,更希望通過電影探討的議題,促進溝通?!叭艘錾顚拥臏贤ǎ艜杏X到愛,”李安強調,“電影應該是一個provocation(刺激),不是一個statement(宣言)。真正好的電影,是一個刺激想象跟情感的東西,刺激大家討論?!?/p>
李安說話,和他的電影一樣,引人深思又有撫慰的力量。然而再精彩的戲,終有散場的時候。李安笑著說再見,招牌的酒窩更深了。其實,這不是酒窩,而是小時候被狗咬留下的傷疤。如果電影是遺憾的藝術,那現(xiàn)實人生應是面對遺憾的藝術。真誠的笑容,能讓傷痕變酒窩;真誠地面對人性,就讓遺憾還諸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