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
“顧問偵探”受人委托辦案,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福爾摩斯自稱是這種行業(yè)的世上第一人;他的委托案件有時候來自私人請托(客戶中不乏帝王公卿之類的大戶),或者有時候也來自摸不著頭緒的警方。
但警方好像不是顧問偵探真正的衣食父母,因為那都是辦案警探自己私下的請教求助,不是正式的業(yè)務委托,既不付錢(可能是無法報賬的緣故),也從不曾對外承認福爾摩斯的貢獻。福爾摩斯對于來自警方的不公開請求,大部分也愿意挺身而出,看起來原因也有兩個,一方面是可以借此彰顯公家警探的方法落伍與思考愚蠢,一方面則是對特殊案件有一種接受智力挑戰(zhàn)的樂趣。
這樣的小說設計好像也僅適合某種時代背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士紳也許還享有相當程度的社會階級尊崇,警方對于來到犯罪現(xiàn)場的士紳神探表示尊重,也還容易理解。時間來到20世紀之后,士紳與貴族的地位愈來愈沒落,民主國家依照法律權利來對待人與事,偵察辦案逐漸成為國家機器獨占的公權力,再沒有一介平民如福爾摩斯者,可以在犯罪現(xiàn)場指指點點。福爾摩斯要協(xié)助警方辦案,除了以證人(專家)身份應訊,再沒有別的方式了。
小說家對這個處境也是敏感的,在柯南。道爾與福爾摩斯之后,有一些作者開始轉換方式來創(chuàng)造神探的職業(yè)身份,譬如把神探的職業(yè)變成新聞記者(用新聞記者的身份到處走動,打聽調查,看起來也是合情人理的),或者就直接把他們放在有權力辦案的警察機關,成了檢察官或警察,進入體制,有名的例子像法國小說家喬治·奚默農筆下的“馬格雷探長”?;蛘咴俨蝗唬骷夜P下的偵探至少就得“融入”某一個職業(yè),像在多蘿西,L·塞耶斯的《謀殺也得做廣告》里,小說家就把神探“溫西爵爺”送進廣告公司擔任文案寫手,而這份工作本來是小說家自己的現(xiàn)身說法。
溫西爵爺?shù)摹奥殬I(yè)身份”其實是假的,彼得·溫西假扮文案寫手的目的是混進一家發(fā)生命案的廣告公司,用一個不啟人疑竇的身份明察暗訪。那么,我們也許可以追問,溫西的正式職業(yè)是什么?呃,他沒有“正式職業(yè)”,彼得,溫西只有“正式身份”,他的身份就是“爵爺”。溫西爵爺是位貴族,他不從事職業(yè),和福爾摩斯一樣,他只從事辦案破案的“癖好”。他的癖好是協(xié)助警方辦案,警方也只好“樂意”讓他協(xié)助,但這也是貴族勢力的強弩之末了,在塞耶斯的溫西爵爺之后,再也沒有貴族或士紳能讓警方讓出辦案的主導地位,業(yè)余神探的黃昏就悄悄來臨了。
從溫西爵爺辦案時必須假扮文案寫手一事,其實已經預告了貴族神探的式微;雖然貴族的影響力還在,能夠讓警方配合,但民間社會反倒已經不配合了。如果一個沒有警方身份的人士來到廣告公司問案,要求每個人輪流接受訊問,并要求公司交出各種資料供偵探審閱,就像福爾摩斯或神探白羅經常干的那樣,擁有公民權的企業(yè)家或老百姓一定倒過來問你有沒有證件、搜索令或拘提令,否則沒有人要理你。塞耶斯深知這個處境,盡管她筆下的偵探仍是一位夕陽無限好的“貴族偵探”(貴族血統(tǒng)的偵探仍是讀者粉絲傾心的對象),但辦案時,他不得不化身平凡的“職業(yè)上班族”(一種有辱貴族身份的行動),更不得不棄明查而就暗訪,那也是不得已的事。
我們什么時候才真正承認“顧問偵探”本身是個職業(yè)?不,也許我應該修正一下問題,當福爾摩斯第一次承認自己是個顧問偵探時,我們這些讀者們基于對他的喜愛和崇拜,立刻就接受了世上確有這種工作內容的“職業(yè)”。我在這里斤斤計較、不愿輕易接受的,是福爾摩斯宣稱“他靠這項工作吃飯”這回事。后來的士紳偵探處境以及作家創(chuàng)作傾向,使得仰賴“顧問偵探”吃飯的工作也愈來愈缺乏可信度和合法性。那后來,又是誰“拯救”,了顧問偵探這個行業(yè)?他又是如何拯救的?
以我的想法,也許來自沒有貴族階級的民主國家美利堅合眾國的推理作家們,才是拯救資本主義制度下“偵探就業(yè)機會”的重要關鍵。讓我拿雷克斯·史陶特筆下的“安樂椅神探”尼羅·沃爾夫來說吧,這位熱愛美食、收費昂貴的肥佬私家“顧問偵探”不再是把偵探當“志業(yè)”或“癖好”,而是徹頭徹尾把偵探工作當作一門“買賣”或“生意”,偵探與“現(xiàn)代社會”的關系才重新找到一個雖不高尚卻實際可信的“生存之理”。
尼羅·沃爾夫是美國作家雷克斯,史陶特創(chuàng)造的一個極受歡迎的角色,他心寬體胖,體重超過140公斤,一般椅子承受不住,他必須坐在特制的椅子上。他熱愛閱讀、蘭花和美食(嗜好還留有一點貴族氣息),他在紐約市開張執(zhí)業(yè),辦公室坐落曼哈頓西35街一間棕石公寓。沃爾夫恐懼出門,他愿意離開座位的唯一理由,是到公寓屋頂去看他養(yǎng)的一萬多株蘭花;他有一位街頭小混混的助手阿奇,這個小混混行動敏捷、個性急燥、出言不遜,但卻是沃爾夫偵探的“臂膀”兼“眼線”,負責為他在外問案、搜集資料。兩人一胖一瘦、一動一靜,成為推理小說史上令人一讀難忘的“辦案兩人組”。
沃爾夫完全把偵探的“顧問”工作看成一種“銀貨兩訖”的生意,不帶社會正義與人道同情,這件事是值得注意的。在史陶特的經典之作《嚇破膽聯(lián)盟》里,一開場客戶上門時,就說自己是別的朋友介紹而來,而且朋友還告訴他這位顧問偵探頗為“貪財”,我們這位肥佬神探就鎮(zhèn)定地回答說:“我隨時都需要錢,不過那是我的私事?!愕陌缸拥馁M用總共是一萬美元?!?/p>
這個價碼當然是天價,當事人不是對價格有意見,畢竟來求助于沃爾夫的顧客都是有困難又有財富的人,但這位客戶對偵探建議的工作方向卻有不同意見,這時候你就發(fā)現(xiàn)沃爾夫堅持的不只是“價格”,他說:“不,希伯德先生!我雖然缺錢,但如果你堅持這種堂吉訶德式不切實際的幻想,那么,我認為你應該做兩件事:第一,如果你有受撫養(yǎng)人,趕快去買一大筆人壽保險;第二,認命,接受你遲早難逃一死的事實!”
沒多久,這位求助不成的當事人果然失蹤了(他倒是真的買了一大筆保險);他的繼承人再度跑來求助,表示愿意支付那“一萬美元”的價格。但,我們這位沒有“同情心”的神探再度拒絕了她。沃爾夫轉而向其他受到威脅的受害人兜售他的服務,索價一共是56915元,受害人嘩然,激烈表示抗議,沃爾夫說了一段福爾摩斯絕不可能說出的“厚臉皮”的話,這句話也就是“正義偵探”與“職業(yè)偵探”的歷史分水嶺。他究竟說了什么,我們要等到下一期再說了……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王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