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孟莘
大林火車站因鄰近慈濟醫(yī)院,即使午后的毒辣日頭令人無法招架,仍有不少求診的患者在此候車,準備南來北往地離開大林。人們?nèi)齼蓛苫蛘净蜃i守候該來未來的誤班列車。7月的暑氣逼人,整個月臺是一片靜默,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凝結(jié)焦躁的等待氛圍,一場不知希望會不會到來的漫長等待。
我不知他觀察我多久了?當我的視線從膝上的書本轉(zhuǎn)移時,一抬頭就是他一雙好奇的眼,正納悶著,他突然驚覺我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尷尬地趕緊別過頭去。我并不以為意,松了松脖頸,又繼續(xù)低下頭看書。
“你來看病嗎?”少年怯怯地問。在車站,這樣的開場白似乎顯得有點突兀,我仰起頭看著他,笑笑地點點頭。我一向不善于和陌生人交談,尤其身體不適,更沒勁兒說話攀談。他接著在我面前不斷地繞圈圈,沒再說話,偶爾回頭看看我。雖能感覺他并無惡意,但這舉動著實讓我有點害怕。
“已經(jīng)讀高中了哦?!彼_始自言自語,但我有種感覺,他其實是在對我說話?!拔易〖瘟x,許多朋友很崇拜我,不過我不想理他們。”說了一堆話,接著他又沉默許久。在靜默和靜默之間,我也只是陪著靜默,就像欣賞一出專門演給我看的獨角戲,而這出劇,似乎有點無厘頭,又帶些許莫名的悲涼。
突然,他向我走過來。蹲在我面前:“你相信我說的話嗎?”我點點頭。
“好吧,我告訴你,我騙你的。我其實只讀到初中而已?!蔽衣犕旰螅惠p輕回個“嗯”,沒有任何評斷。少年臉上掠過一種放松的表情,他接著說:“我很久沒和人說話,我想和你聊天,可以嗎?”我沒有拒絕。他順勢坐在我身旁,娓娓說出他所謂真實的故事。
他說,其實他初中就從臺北流浪到嘉義,同齡朋友都念高中了,但他只有初中學歷,還是中輟生。因和父親有重大沖突,就離家出走至今,年邁的阿嬤最疼他,但已經(jīng)好久沒見面。月臺、公園、路邊涼亭,都曾是他晚上歇息的落腳處。曾遇到一位很談得來的面包師傅要收他當學徒,希望他能學得一技之長,安定下來。但他拒絕邀請而選擇離開。最近,他很想念阿嬤,所以想再去找那位大哥學做面包,等賺到錢要回臺北看阿嬤。他當時落寞的眼神有種空洞,有種期盼又不敢期盼的空洞,他手中握著一張月臺票,愣愣地看著遠方。
誤點列車終于緩緩地從南邊軌道駛來,我掏出一張500元遞給他:“先回去看看你阿嬤吧?!蔽移鹕黼x開踏上列車。當列車快要啟動時,那股熟悉帶點汗臭、口臭和許久沒洗澡夾雜著的怪味,突然又從左側(cè)飄散竄進我鼻子。我側(cè)身一看,他有點羞赧地問我:“你坐到哪?”我沒想到他會跟著我上車?!疤镏??!蔽覜]有防備地回答。然后,我們就這么靜靜地坐著:一路看著窗外風景一幕換過一幕。
安靜的列車,突然因為列車長的巡查有了點騷動。當列車長走到我們面前時,少年怯怯地說:“我要補票,板橋一張?!碑斔a完票沒多久,我也到站了。我沒說再見,只以微笑輕輕帶過。兩人有點默契地點點頭,然后他搔搔頭說:“謝謝。”
回家后向母親轉(zhuǎn)述了少年的事,母親氣急敗壞地說我肯定被騙了錢。其實我不太在意少年是否騙了我。如果他真的騙了我,至少金錢損失在我能力范圍內(nèi),就當是買了一堂人生經(jīng)驗;如果少年真的想回家了,我希望這區(qū)區(qū)的500元,是他能重新開始人生的入場券。
(責任編輯王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