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憶

2007年5月16日，是張自忠中將殞于湖北的忌日，算起來已有67年。在漫長的67年中間，很少有人探究過，到底是誰害死了張將軍。答案似乎非常簡單，不用細想，當(dāng)然是日本人!

這個結(jié)論固然不錯，沒有日軍入侵。張自忠可以做一位和平軍人，無人可以置他于死地。但是，即便是日本人長驅(qū)直入，打到了華中，張將軍就一定會殞命前線嗎?要知道，張自忠貴為中將，高居第5戰(zhàn)區(qū)右翼兵團總指揮之重職，是第33集團軍總司令，下轄第55軍、第59軍、第77軍，其中第59軍軍長一直由其兼任，但他卻只帶著兩個團，孤軍深入，投入日軍重重圍困，壯烈取死。這其中很關(guān)鍵的一個問題是，他的軍階太高，職位太顯赫，他完全可以坐鎮(zhèn)大本營，免于一死，為抗戰(zhàn)立更大的戰(zhàn)功。

那么，是什么迫使張將軍義無反顧地邁向死地，決定以壯烈殉國終其一生?

只要翻一翻歷史資料，不難看出，逼死張將軍的，是公眾輿論。

提起這件事，今天的人，恐怕很難想象，像張自忠這樣的肝膽忠烈，在他尚未成為“民族英雄”之前，也會被沒腦憤青痛罵為“華北特號漢奸”。

上個世紀30年代中期，日本為確保“滿洲國”的軍事安全，防止蔣中正突然收復(fù)東四省，便要求在華北建立“非軍事緩沖區(qū)”，日軍北撤，國民革命軍南撤，所有駐防退出華北。經(jīng)過艱苦的談判，雙方協(xié)議，華北只留駐一支軍隊，這就是宋哲元中將駐守京津的第29軍，其中第38師師長便是張自忠少將。

那個時候，蔣中正給這支軍隊的訓(xùn)令是，“忍辱負重”，不主動打仗，也不放棄華北，與日軍做長期周旋?？蓡栴}是，這支軍隊一直視日軍為死敵，比如馮治安師長，有事沒事都想找日本人麻煩，一心想把事情鬧大，發(fā)泄心中的淤憤。宋哲元也是這么一個人，看著日本人就別扭，根本不想跟他們多說話。所以，在全軍高級將領(lǐng)中，惟有張自忠儒雅周詳，他沉默寡言，身高1米80，相貌酷似周恩來中將，不僅革命軍官兵敬仰他，日本軍政也很喜歡他。于是，在華北危亡的復(fù)雜局面中，張自忠被先后任命為察哈爾省主席和天津市長，艱難維系著苦澀的和平，不能得罪日本人，不能丟中國人的臉。對于一個具有高度民族自尊心的人，這種內(nèi)心痛苦，可想而知。

這一切，在外人看來，完全是另一番圖景。

大家只是看到，第29軍全軍將士對日本人全都橫眉立目，惟有張自忠一人，竟與日軍保持往來，甚至應(yīng)邀去日本訪問，而且受到歡迎和敬重。于是輿論沸沸揚揚，說張自忠與日本訂了“密約”，日本人贈其巨款，還送給他一個美人兒。

這種時候，人們會忘記就在幾年前，張將軍曾擔(dān)任喜峰口戰(zhàn)役的前線總指揮，令大刀隊夜襲敵營，砍下數(shù)百日軍的頭顱。為此，還有了《大刀進行曲》這首歌，當(dāng)年膾炙人口。后來，這首歌被全面修改歌詞，變成了歌頌東北義勇軍和全國老百姓，殊不知，當(dāng)年它是獻給第29軍大刀隊的，第2句歌詞不是“全國愛國的同胞們”，而是“29軍的兄弟們”。

那個時候，張自忠是抗戰(zhàn)英雄，但一晃就變成了嫌疑漢奸。

對于張自忠全面的誤解，是盧溝橋事變之后。為了保全戰(zhàn)斗實力，第29軍奉命南撤保定，以取得緊急北上的5個甲種師的支援。與此同時，為了疏散和安置沒能隨軍撤離的軍人家眷，為了京津不受重大損失，也為了收殮沙場上的官兵尸體，宋哲元任命張自忠代理冀察政務(wù)委員會委員長兼北京市長，與敵敷衍，拖延時間。

這一次，沉默寡言的張將軍落淚了，他對秦德純副軍長說：“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了漢奸了?！?/p>

果然，張自忠徹底成了眾矢之的，成了叛徒、大漢奸、賣國賊的代名詞。1937年后半年的報紙，多在痛罵他“賣國變節(jié)”，一律稱之為“張逆自忠”。那時的中國文人，凡喜歡發(fā)表言論的，沒有誰沒罵過張自忠。一些大報用醒目的大標(biāo)題配文，諷刺張將軍“自以為忠”，其實是“張邦昌之后”。9月28日，《大公報》發(fā)表《勉北方軍人》，頌揚老將段祺瑞和吳佩孚具有民族氣節(jié)，而把張自忠與漢奸殷汝耕名列一處。

在一片痛罵聲中，張自忠始終緘默著，周旋著，估算著第29軍向目的地有序撤離的時間，努力使京津免于屠城。等到日軍要求他通電反蔣，他已完成宋哲元交給他的任務(wù)，他便斷然拒絕，隨后稱病，躲進德國醫(yī)院，然后騎車逃往天津，再換乘英國輪船去青島，至濟南，企圖轉(zhuǎn)道南京。

在濟南時，張自忠被山東省主席韓復(fù)榘上將拘押，韓主席叫來秦德純，另派一位大員，一同押解張自忠去南京候?qū)?。在韓復(fù)榘看來，張自忠的確是漢奸，必須懲辦。

張自忠被押上火車時，京滬各大報紙皆發(fā)電訊，報道“張逆自忠今日解京訊辦”，連車次也做了詳報，所以火車一進徐州站，秦德純忽然發(fā)現(xiàn)打著白旗的學(xué)生包圍上來，急忙令張將軍躲到廁所里，張將軍自問無愧，不肯，被秦德純推了進去，隨手把門鎖上。學(xué)生沖上車，咆哮著要抓“漢奸張自忠”，秦德純頗費一番口舌，才把憤怒的學(xué)生騙下火車。

這件事，對張將軍的刺激極大，讓他清醒地知道了自己的公眾形象。

拘押濟南期間，張將軍曾給同事和部下寫信說：

“社會方面頗有不諒解之際，務(wù)望諸兄振奮精神，激發(fā)勇氣，誓掃敵氛，還我河山。非如此不能救國，不能自救，并不能見諒于國人。事實勝于雄辯，必死而后能生?！?/p>

“必死而后能生”，為了清掃自己毀譽，張將軍想到了由死而生。

也就是從那時起，“死”這個字，頻繁出現(xiàn)在張將軍的筆端。

到了南京，張自忠見到蔣中正，心頭懸垂的石頭落了地。蔣中正相信張自忠是愛國的，勸說他放寬心，好好修養(yǎng)。張自忠大為感動。在解除拘押回寓所的路上，他含著淚，對秦德純說：“如果委員長令我回部隊，我一定誓死以報領(lǐng)袖。誓死以報國家?！?/p>

在張自忠看來，蔣中正給他的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用來證明自己不是漢奸。

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他將遺臭萬年，所以他對蔣中正心懷感激。

1938年，張自忠代理第59軍軍長，歸隊當(dāng)天，他又一次落淚，對著同樣擔(dān)負著漢奸惡名的老部下說：“今日回軍，除共同殺敵報國外，是和大家一同尋找死的地方?！?/p>

為什么說得這么狠?因為張自忠是不能打敗仗的!一個被疑為“華北特號漢奸”的人，從一開始便失去了可以撤退可以打敗仗的權(quán)利，他只能勇往直前，痛擊日軍。

張將軍做得不錯。在徐州會戰(zhàn)中，他痛殲坂垣師團兩個聯(lián)隊，并銜尾急追，日進60公里，取得“臨沂大捷”，坂垣征四郎數(shù)次羞得要自殺。在武漢會戰(zhàn)之后，他以一對十，擊斃日軍3位聯(lián)隊長，殲敵1.3萬人，最終挫敵潰退，贏得“鄂北大捷”。不久，張將軍再次猛沖猛打，取得“襄東大捷”。

不過，即使軍功在身，為民族

獨立而死和為洗清自己而死，這兩種死念依然纏繞在張自忠的心底。1940年，日軍集中30萬兵力，猛攻湖北襄樊。張自忠的機會終于來了。

張自忠在襄河?xùn)|岸打了1場勝仗，撤回西岸，與敵對峙。此時，他的第33集團軍只有3個團的兵力在此，其他部隊分散在各個隘口，不能抽調(diào)。但張將軍不知為什么，非要再渡襄河，去打敵人的重兵。即便如此，張自忠作為中將總司令。不管怎么個打法，他本人都沒必要親率小股部隊外出冒險，但他不顧部下再三勸說，非要堅持讓馮治安副總司令留守，自己率區(qū)區(qū)兩個團渡河作戰(zhàn)。

5月1日，他動員第59軍高層，共同為國赴死。

“只要敵來犯，兄即到河?xùn)|與弟等共同去犧牲。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它辦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國家及我五千年歷史之民族，決不至于亡于區(qū)區(qū)三島倭奴之手。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清，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

張將軍平素生活簡樸，從來只穿土布軍裝，與下級軍官無異，但這一次出征，將軍一反常態(tài)，竟穿上了黃呢軍裝。這讓送行的人非常吃驚，他們后來才明白，他們的總司令已經(jīng)做好了回不來的準(zhǔn)備。

5月14日，張自忠將日軍第13師團攔腰切斷，日軍兵力是自己的1倍半，但張自忠毫不畏懼，屢次下令沖鋒。

日軍屢屢受挫，奇怪這支中國軍隊何以如此倔強，獲悉是張自忠親自帶隊，15日便大舉增兵。以1萬兵力，分南北兩路，夾擊包圍張自忠，以期鏟除心患。

下午3點，張將軍腰部中彈，右肩右腿被炮彈皮炸傷，只能臥地指揮。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將軍又中3彈，卻猛然站起，被身后的日本兵射殺，另一名日本兵跑上前去，用槍托擊碎他的頭顱，把刺力插進他的腹部……

這一刻，張將軍知道，他絕對不再是漢奸了，他將是永遠的民族英雄。

日軍發(fā)現(xiàn)將軍衣兜里的金筆刻著“張自忠”3字，大為震驚，立即列隊脫帽，行軍禮致敬，最后用棺木盛殮，豎起“支那大將軍張自忠”靈牌。不知道日軍這么做，是因為崇敬將軍忠勇，還是依然像過去一樣喜歡他的儒雅親善。

蔣中正聞訊后，非常生氣，他不明白為什么總司令戰(zhàn)死，副總司令、軍長、師長反倒一個也沒死，不知道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他哪里曉得，張自忠的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陣亡，他是在涅槃，是要用壯烈殉國告訴國人，為了民族，他可以視死如歸。

5月28日。國民政府舉行隆重葬禮，蔣中正題寫“勛烈常昭”，追授他為陸軍上將，使其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盟軍陣營戰(zhàn)死的最高將領(lǐng)。

8月15日，延安舉行隆重的追悼會，毛澤東題寫“盡忠報國”，使之日后成為新中國追認的“革命烈士”。

這便是張將軍困居濟南時所寫，“必死而后能生”。從此，媒體開始專心致志地描繪張將軍從小就是民族英雄，史沫特萊由震驚轉(zhuǎn)為內(nèi)疚，稱張自忠是“有良心的將軍”，大眾也完全忘記了張將軍曾是他們由衷唾棄的“華北特號漢奸”。

(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