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筱蓬
自從來到這古老的村莊以來,這,便是一件使我寢食不安的事。
無論何時,只要我稍微在意念里想起她,她就會如約而至,不管是雷鳴電閃,風(fēng)雨交加;還是萬里飄雪,寒冰塞戶。永遠在深夜的十二點二刻,一陣冷風(fēng)過后,狗吠隱退了,雞卻鳴叫起來,片刻之后,便是什么聲息也沒有了。一陣陣的尸臭伴著青草的濕味和土的醇香撲面而來,我便被壓制在這無邊的恐懼之中,不能自拔。
而當她走后,墻壁上鄰家老人送給我的白色羊皮大氅總會變紅一塊,櫻花瓣般大小,妖艷奪目。
三年前,我大學(xué)畢業(yè)。繁華都市的激烈競爭,以及愛情的創(chuàng)傷使我遠走他鄉(xiāng)。收起對已亡女友的悼念和父母親友的牽掛,我踏上了萬里不休的跋涉,但我最終停留在了一個叫“韶關(guān)”的小城。韶關(guān)多山,民風(fēng)淳樸。幾經(jīng)選擇后,我定居在一個有著奇怪名字的古老村莊“烏衣架”,并做了村里的小學(xué)語文教師。
選擇烏衣架之前,我已聽說了它的離奇?zhèn)髡f。這最終在接我的老村長那里得到了模糊的確證。面色土黑的老村長搖著大煙袋,吐著層層疊疊的煙圈,用一種神秘的語調(diào)幽幽地說:“年輕人屋里愛掛美女圖,咱這里不興這個,哦,老墳崗那里少去,你屋離的近,晚上在門口掛個女人內(nèi)褲,我閨女有,你隨便拿!”“咱這兒有鬧鬼的時候,留在這兒一些遠方的怨鬼,信不信,就那回事了。”老村長走后,我便一個人住在這所80歲高齡的老屋里。老屋打掃得很干凈,聽說這屋里很少落灰塵,基本上不用打掃。案椅床具都是烏黑色的,據(jù)說是一種來自日本的神秘的防腐劑漆染而成的。桌上幾只花瓶,從色澤,畫圖,型質(zhì)來看,也有百年之久,像是日本的工藝制品。一間臥室,一間客房,簡單的布置,砂土的外部骨架,顯的這座小屋很別致。房子不遠處是一個老獵人的住所,高大的屋脊,朱紅的大門,經(jīng)常飄來狗叫和肉香。三面有幾個不高的土丘,離土丘百米處,那便是神秘的亂墳崗了。
簡單的午飯過后,我如同應(yīng)約一般,來到了秋天的亂墳崗。崗中墓碑林立,有百數(shù)之多,高低不同,在衰草離披的土丘上像被狗咬嚼得的破碎不堪的骨頭,隨意安插在泥土里。墓碑中有一方大石板,模糊的字跡中依稀可辨得以下字樣:東瀛小國,欺我后土?;侍熵M容,驅(qū)除寇虜。女流英物,迷走吾鄉(xiāng),返無歸路。遺葬于此,勿思故土。
突然斜刺里沖出來的老獵人神色慌張地把我拉到一旁,“到別處逛可以,這里少來。這里埋得全部是日本女鬼,厲得很,很容易上身的?!?/p>
我手里掂著濃郁羊臊的皮大氅,微醺中離開了老獵人的房子,炊煙依依的村莊上空,晚霞紅得像溫?zé)岬难?/p>
深夜,無眠,月不甚明,風(fēng)頗大,吹得窗戶撲拉拉響。我閉著眼,心有些莫名的狂亂,耳中隱約有東瀛土樂在回旋,點點滴滴,滲入骨髓。十一點一刻,十一點二刻,我在昏暗中睜著眼尋找著尸臭的來源,我于是僵硬,思維紊亂,窗口,床沿,帳幃上方,尸臭無處不在。我雙眼急速地搜索,那像是一件漂浮的棺木,停駐在我的窗前,一個倩影幽幽地坐在棺木的一端,墮馬髻,冰冷色調(diào)的服飾隨風(fēng)招搖。白得如雪一樣的面目,冷峻尖刻,五官模糊,近乎平面,像一柄閃著寒光的殘缺的刃。她的手在風(fēng)中仰舉,月光頓時顯得恐怖駭人。關(guān)節(jié)暴突,皮肉脫落,紅白俱露,黑斑點點,那是一雙隱藏著力量的獸爪。我想大聲呼救,但不能喊出。它從棺木蕩出,逼近,逼近,我大喊,大哭,都不能。我想閉上眼,但一閉上就是一番番碎片樣的圖景,夜光下的烏衣架,淫聲浪語,戰(zhàn)爭裹狎著這些女人把她們?nèi)拥竭h方,任其變成鬼人之后又變成了真正的鬼。
我沉沉地躺在床上,白色窗欞上樹葉投下的影象,上下擺動,左右搖晃,在一方小空間里游蕩,纏繞,凝聚,重重地沉落在我的靈魂深處。我能感覺到房外有幾個飄忽不定,肌骨不存的夜行客。我猜測著她們的行狀:半舊的招魂幡,近乎光禿的靈仗,一字排開的隊伍,妖艷凄冷的表情若等待歸家之輿的游子般黯然神傷。
次日的早晨,我在五彩的朝霞中再次踏上亂墳崗。扶正了墓碑,清理了雜草和牲畜的遺留物。在崗?fù)莸纳钐?,我不自覺地移開一個大石板,拿出了鐵匣子。
千代,正子,和子,文子,靜子,幸子,久子,琳奈,明日香?;璋档臒粝拢曳粗@本日本慰安婦的日記,這里記載的幾個名字是她們當中的一部分,墓場是何其之大,吞噬下這么多的柔弱女子。我攤開一楨潔白的紙,寫下了一篇誄文,這也許是我這次遠行的必然之劫。
重新立碑的日子,老村長的身后站滿了村民,冷風(fēng)卷起了人群的衣裾,各色的葬花,當老村長拋下最后一锨土的時候,我已遠離這古老的村莊有百里之遠。我身后一幅幅云霧繚繞的山水印跡,迷走,應(yīng)該是我腳下土地的生命。